土耳其:“零问题”外交背后

作者:徐菁菁

土耳其:“零问题”外交背后0( 5月17日,土耳其总理埃尔多安在约兹加特省发表竞选演讲 )

6月12日,土耳其将迎来新一届大选。在位8年的总理埃尔多安将谋求三度连任。在过去的8年中,埃尔多安率领正义与发展党在土耳其政坛一路高歌猛进。2002年大选中,正义与发展党以34.1%的得票率获得单独组阁的权利。5年后,他们赢得46.6%的选票,远远超过第二名共和人民党20.8%的得票率。虽然一些观察家认为,近两年,由于全球金融危机的冲击和军队政府间的权力斗争,正义和发展党的民意支持率有所下降,但在土耳其政坛,依然没有在野党派具备挑战执政党的实力。分析人士普遍相信,埃尔多安及其党派的执政地位依然会在大选后延续下去。

有目共睹的是,在过去8年中,埃尔多安和他的政党促成了土耳其的崛起。在1999和2001年两度爆发经济危机,正义和发展党就创造了年平均经济增长7%的奇迹,并将通货膨胀率从2003年的45%下降到2009年的9.5%,是30年来的最低水平。2010年,土耳其经济总量已经排名全球第17位,如果成功加入欧盟,它将成为欧盟第七经济大国。而相比国家经济,过去8年中,土耳其在中东和高加索地区扮演的角色则更为引人注目。

“零问题”外交

“作为土耳其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今天不是,明天也不会是。这是历史和地理因素决定的。”土耳其著名的地缘政治学家苏亚特·伊尔汉曾分析说,土耳其的地理位置赋予了它在世界政治中的重要地位,也让这个国家永远处于外界的爱恨交织中。土耳其必须成为一个“强大的单一民族国家”,在危险丛生的地缘政治环境中生存下来。

2001年,土耳其贝伊肯特大学国际关系学院主席达武特奥卢出版了《战略纵深》一书。在这本长达600页的著作中,他认为土耳其应当利用其地理位置,寻求战略纵深,在欧洲之外,更加积极地参与中东、亚洲、巴尔干和外高加索地区的地区政治体系,成为西方和伊斯兰世界之间的桥梁。达武特奥卢的观点是对过去土耳其外交的反思。

土耳其:“零问题”外交背后1( 5月17日,正义与发展党的支持者挥舞着旗帜对前来发表竞选演讲的埃尔多安表示欢迎 )

在此前近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里,“脱亚入欧”曾一度是土耳其摆脱自身困境的首要手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罗斯福总统发现了这块土地的防卫价值:如果土耳其落入希特勒之手,德军就可以通过土耳其向苏联的高加索进攻,地中海会立即受到威胁,盟国的后方——中东的局势也会出现混乱。战后的土耳其成为美苏对抗的天然前哨。在马歇尔计划中,土耳其享受到了欧洲国家的待遇,获得2.59亿美元的慷慨援助。作为回报,1952年土耳其便正式加入北约,并派出2.5万名士兵跟随美国参与朝鲜战争,被授予卓越功勋奖。为进一步融入西方世界,从1959年开始,土耳其就要求加入刚刚成立的欧洲经济共同体。

但“背靠东方,面向西方”的政策并没有帮助土耳其良好地解决它所面临的诸多难题:在欧洲,土耳其和希腊在塞浦路斯和爱琴海域主权上存在争端;在东面,它与俄罗斯、亚美尼亚、阿塞拜疆有历史积怨;在中东,土耳其与伊拉克、叙利亚在分配幼发拉底河水资源问题上存在异议。这些争端都可能爆发为激烈的国际冲突。

土耳其:“零问题”外交背后2( 2009年12月31日,Leiv Eiriksson钻井平台穿过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入黑海,土耳其和巴西在黑海进行联合石油勘探作业 )

这位名叫达武特奥卢的教授并不是在纸上谈兵。两年后,他被土耳其政府授予大使称号。在此后的多年里,他都是土耳其决策层幕后的重要声音。2009年,他从幕后走到台前,成为外交部长。时至今日,达武特奥卢对国家的外交成就显然相当满意。上个月,在阿拉伯世界持续动荡的背景下,他自信满满地宣布:“如果全世界着火了,土耳其就是消防员。土耳其承担着稳定中东的领导责任。”

他并非狂妄自大。“自2003年,正义和发展党上台以来,土耳其在中东地区的外交政策变得越来越活跃和坚决。”美国驻土耳其前大使罗斯·威尔森告诉本刊记者,“他们把外交和土耳其发展贸易和海外投资的国家优先事宜联系在一起,将首要关注放在了土耳其的东部和南部边界上。土耳其的外交官已经在中东建立起了自己的网络和关系,并运用这些解决关键性的地区问题。”

土耳其:“零问题”外交背后3( 土耳其外交部长达武特奥卢 )

在过去的两个任期内,本着“零问题”外交的原则,土耳其政府把政治分歧撇到一边。它解除了伊朗、利比亚、约旦和黎巴嫩的签证要求,使中东国家赴土耳其旅游的人数在2008年增加了16%,在2009年增长了22%。它开辟了新的地区航空线路,积极修建通向周边国家的公路和铁路,为能源运输打下了基础。它缓和了与伊拉克北部库尔德人的关系。这使得土耳其有机会介入该地区的油田,多元化他们的能源供给。土耳其已经为北部伊拉克供电数年,并从2009年开始为叙利亚供电。一个覆盖7个国家的中东电网项目正在协商之中。2009年,土耳其牵头,与伊拉克、约旦、黎巴嫩和叙利亚召开了一次“高层战略合作委员会”。这些国家同意建立一个类似欧盟机制的自由贸易区。

经济合作为土耳其带来利润,政治表现则给土耳其赢得声誉。2007到2008年间,声称中立的土耳其成为叙利亚和以色列的调解人。在公共场合,土耳其不再亦步亦趋地跟在美国后面。2009年1月29日,在瑞士达沃斯参加世界经济论坛年会上,埃尔多安与以色列总统佩雷斯就加沙问题进行辩论时说:“我很难过有人为你鼓掌,你们杀人,我认为那完全错误。”这场争执让埃尔多安回国后,在机场受到英雄般的欢迎。数以千计的民众在机场迎接他,挥舞着印有“达沃斯的胜利者,欢迎你归来”、“让全世界都来看看我们的总理”等字样的标语。“埃尔多安多次在公共场合批评以色列。2009年,以色列袭击黎巴嫩南部和加沙的行为在土耳其激起了极大的民愤,特别是在正义和发展党的支持者当中,埃尔多安对以色列的批评此后更加尖锐。他甚至指责以色列是‘国家恐怖主义’,同时,他并不把哈马斯认作恐怖组织。”土耳其比尔肯大学教授穆斯塔法·吉巴罗格鲁告诉本刊,“通过类似的言论,在大多数中东国家中,埃尔多安成功地塑造了自己具有英雄气概的政治形象。这些国家对土耳其和土耳其人的舆论态度有了很大的进步,极大地便利了土耳其和其他国家的交流。”

在阿拉伯联盟,土耳其成为观察员;在海湾合作委员会,它成为招待各国外交部长的东道主;在由57个成员国组成的伊斯兰大会第一次民主选举中,土耳其人伊赫萨·诺格鲁当选为秘书长。土耳其外交赢得的广泛支持使它在联合国安理会获得了2009~2010年度轮值主席的位置。这是自上世纪60年代以来再未发生过的事情。“根据民意调查,埃尔多安是阿拉伯世界最受欢迎的政治领导人。在正义和发展党的领导下,土耳其已经从‘冷战’时期那个在中东被孤立的‘欧洲力量’,成为一个有自信和所有邻邦交往,在多个地区扮演重要角色的国家。”美国里士满大学专家约舒华·沃克告诉本刊记者。

土耳其向东转?

“零问题”外交并非没有风险。最近两年,土耳其和叙利亚、黎巴嫩、伊朗等国家的亲密关系激起了西方世界的高度警惕。尤其是去年,土耳其在伊朗核问题上否定了美国的制裁方案,又因加沙救援船事件与以色列发生摩擦。“土耳其转向伊斯兰”成为西方政界和学界热议的话题。美国国会专门就此问题召开听证会。去年夏天,《纽约时报》亮出这样的大标题:《土耳其从顺从的盟友变成美国的棘手难题》。

伊朗让美国想起了8年前的伊拉克。2002年11月,美国要求土耳其同意美军通过其领土开辟伊拉克北方战线。伊北部基尔库克和摩苏尔地区是主要产油区和石油出口管道所在地。通过这条战线,美军就能充分利用库尔德反对派的力量,南北夹击萨达姆政权。布什政府对土耳其的合作有十足把握:10年前,土耳其就曾是美国海湾战争的前沿阵地,更何况这次他们已经许诺给土耳其300亿美元的援助。然而,就在美军第四步兵师的重型装甲武器和作战物资已经运到土耳其海岸等待卸货时,履新的正义和发展党政府在议会中否决了美国的提议。这几乎是美土同盟近30年来受到的最沉重打击。

事实上,正义和发展党政府并没有太多选择。90%以上的土耳其人反对军事打击同是伊斯兰国家的伊拉克。土耳其人看到,在美国的支持下,伊拉克北部库尔德人实行“高度自治”,成立了议会、政府,还组建了军队,甚至发行自己的货币,土耳其担心伊拉克战争会壮大伊拉克北部的库尔德政权,最终形成库尔德人国家,使土耳其东南部库尔德人地区陷入分裂运动之中。这样的担忧从来没有消除。2006年8月,土耳其《中央》报转发了一张地图。这张地图由美军退役军官拉尔夫·皮特绘制,最初发表在这年6月号的美国《海陆空三军月刊》上。它描绘了一个想象的中东,通过重新划定边界线解决地区冲突。在这张地图上,土耳其东部的大量土地和叙利亚、伊朗、伊拉克的部分地区合成了一个新的国家“自由库尔德斯坦”。这张地图迅速成为美国阴谋对抗土耳其国家统一的证据,激起了广泛的抗议。

伊拉克问题是埃尔多安时代美土关系的一个缩影。其实早在1999年,土耳其外交部长伊斯梅尔·杰姆就已经说得很明白:“土美之间之所以存在分歧,可能是因为美国是一个有着全球战略利益的远方国家,而土耳其却是伊拉克的邻国。”

事实上,美土关系的改变并不仅仅是因为正义和发展党,土耳其的地缘格局已经发生了变化。“‘冷战’的结束意味着美土两国不再通过同一面战略透镜观察世界了。”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加索和丝绸之路研究中心专家哈里尔·卡拉维利告诉本刊记者,苏联的解体消解了美土安全合作的主要动力,降低了土耳其对华盛顿的依赖,也为土耳其创造了拓展外交的新空间和新机遇。今天土耳其面临的多元化的安全挑战大多数都集中在土耳其南部边界,这促使土耳其把战略注意力放在中东地区。土耳其的地缘角色和利益都已经扩大。它不再那么愿意自动地跟在美国后面,特别是当美国的政策和土耳其的自身利益相冲突的时候。

从这个意义上说,伊朗核问题对土耳其来说比对美国复杂得多。土耳其和伊朗拥有共同的敌人——库尔德运动。现在土耳其的天然气资源主要来自俄罗斯公司,并且面临涨价可能。而伊朗能够满足土耳其能源供给多元化的需求,为土耳其提供了20%的天然气。

“土耳其担忧,如果国际社会进一步制裁伊朗,或者对伊朗采取军事行动,将有损土耳其的经济利益,破坏土耳其越来越依赖的地区稳定。”总部在美国的国际危机小组土耳其项目主任休·波普说,“土耳其政府反对地区核扩散。只是在安卡拉看来,军事行动和制裁只能拖延伊朗的核努力,并让伊朗确信,拥有核武器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当土耳其向联合国制裁伊朗提案投出反对票时,安卡拉的目的并不在于责难华盛顿,而是为了赢得德黑兰的信任,并修正他们的行为。事实上,土耳其有足够的理由相信美国政府会支持它靠近伊朗的尝试。”波普说,美国总统奥巴马2009年4月曾经给土耳其和巴西政府写信,表明美国可能可以接受伊朗的核燃料交换计划。土耳其和巴西最后和伊朗达成的协议也基本满足了美国政府的意见。兰德公司主席史蒂芬·莱拉比去年也在一篇文章中说:“在伊朗问题上,土耳其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安卡拉与德黑兰保持外交通道是具有重要意义的。”

而对以色列,埃尔多安政府并非像公开表现得那样尖锐。波普指出:“在2008年以色列占领加沙之前,正义和发展党政府已经开始主动寻求和以色列建立良好关系。该党领袖在其第一任期内多次访问以色列。该党与以色列签署的官方协议比所有的前任土耳其政府都要多。”

罗斯·威尔森注意到,在曾经造成矛盾的伊拉克,虽然大部分土耳其人反对美国的军事存在,“但从2005年开始,特别是在2008年3月以后,土耳其在伊拉克扮演的角色是非常具有建设性的。我们要求它帮助我们将逊尼派表达异见的方式从暴力的转变为政治的,它这样做了。我们要求它和库尔德地区领袖接触,它也这样做。土耳其已经在伊拉克的政治进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并帮助美国缓和与伊拉克周边国家的关系。这个角色将在美国撤军伊拉克后显得更加重要”。

美土分歧其实并不像外界揣测的那样重大。“近些年土耳其外交指向的主要动力是经济因素,西方现在关于‘土耳其东转’的说法言过其实。作为一个经济驱动的国家自然会采取多元化的外交政策。”卡拉维利说,“美国还有哪个盟友牵扯到如此多的重大利害关系?”威尔森由此说:“我们唯一的选择是和它合作,一直合作下去,不能让战术上的异议淹没了我们的战略利益。”

土耳其地区地位的改变已经让西方盟友重新评估了它的价值。“在近几年里,土耳其对美国的重要性有增无减。”沃克说,“土耳其是中东地区主要崛起力量,美国不可能在没有土耳其合作的情况下实现地区的和平与稳定。”2009年,奥巴马总统上任后中东之旅访问的第一站就是土耳其。在安卡拉,他称土耳其是“模范式的合作伙伴”。

土耳其对美国及其欧洲盟友意味着能源利益日益重要。近年来,俄罗斯屡屡以能源为手段牵制欧洲。2008年俄格冲突后,俄罗斯停止向欧盟供应天然气30个小时,以报复欧盟和北约对格鲁吉亚的支持。而土耳其东部紧邻世界两个重要的能源产地——中东和里海地区,西部又衔接欧洲市场,可以在缓解欧盟能源困境方面发挥枢纽作用。安卡拉与华盛顿在里海能源发展和安全问题上不谋而合。1993年美国国会通过的《丝绸之路战略法案》明确提出要建立从中亚地区到东地中海的战略能源通道,里海地区与土耳其分别处于这条通道的两端。同一时期,利用地缘优势打造能源走廊成为土耳其的国家政策。英国石油公司投资了巴库—第比利斯—杰伊汉输油管道。通过这一管道,阿塞拜疆和哈萨克斯坦输出的石油在到达土耳其地中海港口杰伊汉后由油轮运往意大利。该管道在2006年投入使用后日均输油占世界日均供油量的15%。2000年,英美两国政府以及壳牌、美孚、英国石油公司接受了按“无偿原则”为土耳其修建一条起点是黑海南岸的土耳其港口萨姆逊,终点是杰伊汉,跨越整个安纳托利亚地区的分流管道。该分流管道已于2007年开始修建。杰伊汉是基尔库克—优木尔塔输油管道的终端,这里的管道每年可输出7000万吨的伊拉克石油。

从地区安全的角度看,土耳其依然是美国和欧洲的前哨。根据伊朗—巴尔干通讯社的报道,目前,北约在土耳其设立的军事基地已经多达24个。

“在‘冷战’时期,土耳其对美国的重要意义在于它的位置:跨着达达尼尔和博斯普鲁斯海峡,位于黑海南岸,扼守苏联和中东,是欧洲的东南前沿。”威尔森说,“现在的土耳其不但因为它的地理位置,也因为它本身而重要:这是一个强大、稳定、民主、繁荣,且拥有巨大穆斯林人口的盟友。这两点在整个中东大视野下,尤其是在这一地区局势不安的情况下,对于华盛顿来说都有宝贵的价值。”

在威尔森看来,土耳其正在以矛盾而谨慎的态度面对地区正在发生的变化。土耳其积极推动了穆巴拉克的下台;在利比亚问题上首先保持了谨慎,但最终支持了西方和阿拉伯联盟的决定;在叙利亚问题上,土耳其显得小心审慎。“土耳其不希望自己的边界出现麻烦,哪个国家会愿意呢?”威尔森说,“一方面,正在演变的地区局势为提高土耳其的影响力提供了机会,但不稳定总体来说又会损害土耳其的利益。”

不管怎样,在美国眼中,土耳其已经成为必须争取的伙伴。埃及总统穆巴拉克倒台后的第二天,美国总统奥巴马就致电土耳其总理埃尔多安进行磋商。这是自埃及国内发生示威游行以来的第三次电话磋商。卡拉维利指出:“中央情报局局长和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在骚乱爆发后都在安卡拉花费了大量时间。”埃及动荡在阿拉伯世界引发的多米诺骨牌让整个地区局势变得微妙而敏感。对于美国政府来说,埃及的未来还在各派的谈判桌上,约旦国王的统治基础已经遭到示威活动的动摇,沙特险些失掉巴林,王位更迭问题也迫在眉睫。土耳其则鲜有地保持了稳定。对于美国政府来说,此时除土耳其政府之外别无他选。土耳其是北约中唯一的伊斯兰国家,正义与发展党和埃及穆斯林兄弟会保持着广泛联系。这些特质无疑开始成为美欧国家眼中的巨大财富。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的统治基础遭到动摇,沙特阿拉伯国王阿卜杜拉健康欠佳,而土耳其则与众不同地保持了稳定局面。“现在,没人能预料中东究竟会发生什么。”威尔森告诉本刊记者,“唯一可以预料的是,无论在地区还是在世界范围内,土耳其对美国来说都变得更重要。”■

(文 / 徐菁菁) 背后外交土耳其中东局势中东历史土耳其俄罗斯伊朗石油土耳其签证中东问题土耳其航空以色列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