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宫失窃案:“四防”失守的窘境
作者:贾子建( 5月10日,北京故宫北门内东侧被隔离,武警战士在这里站岗 )
失效的“四防”
5月8日晚上,故宫保卫处值班室曾发生一起“警报”:斋宫所处的东区停电了。“以为是雨天线路故障。”一位故宫内部人员透露。因为以前雷雨天气时也曾出现过类似事故,故值班人员并没有联想到盗窃,便没有深入斋宫查看,只等着天亮报修。“但是,在博物馆的安保培训中,发生停电事故一定要到现场查看情况,这是基本常识。”某省级博物馆安保部门的负责人贺平对本刊记者说。
由于曾经进行业务交流,贺平对故宫的安保系统有一定的了解。“故宫的地下文物库房确实相当先进,仅库房内就布了900多个监控器,库房的门也是特殊材质特别制作的。”文物库房被习惯地认为是安全防范的重中之重,但对安保人员来说,库房是一个静态、可隔离的区域,可控性强。而开放性的展厅由于人员流动性大、防线不清、可控性低,才是安保的重中之重。故宫的中控室中,监控人员24小时对着40多台显示器,显示器传送着不同地点摄像头拍到的实时画面。按照国家文物局和公安部2008年的《文物系统博物馆风险等级和安全防护级别的规定》,像珍宝馆这种一级风险区域至少要装有3种以上的检测设备,“监控摄像、红外线和微波报警是常用的几种设备,一旦出现报警,摄像头自动开始录像,并把内容传回中控室”。
故宫的技防应用是大型博物馆普遍采用的形式,贺平所在的博物馆技防方式亦如此。但在实践中,贺平发现,设备并不是越先进效果就越好,起关键作用的还是人。“摄像头本身并不是报警装置,即使有上千个,但中控室的值班人员往往只有两三人,很难从监控画面发现问题,主要靠展厅或者展柜中的报警系统发挥作用。”但是监控和警报系统都需要靠电能工作,现在先进的博物馆中所有安保设备的用电都来自中控室直接供给,故宫的供电方式则成了软肋。“如果有人试图切断某个设备的电线,中控室接到断电警报后可以立刻启动被断电设备周边的设施,但故宫的配电方式比较陈旧,设备电源都是从就近的配电箱取电,而且电闸还是那种老式的手拉闸,一旦电源被切断,所有设备就都会停止运作。但如果当时值班室重视停电警报,派人去实地查看,也许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但是人防和技防两者也存在着矛盾。”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副教授、北京大学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副馆长宋向光对本刊记者说,“活动物体很容易影响检测设备报警的准确性,所以白天主要用人防、晚上展厅清场封闭后才使用技防,这是博物馆安保的通行手段。”贺平所在的博物馆亦如此:每天博物馆闭馆后,展厅的日间管理员和安保人员一起确认清场干净、确认展品数量、填写交接单,然后锁上展厅大门并上封条,展厅内的所有监控设施启动。夜间安保人员除了在中控室监控外,只在不方便布控的开放区域巡逻,并不会进入展厅,直到翌日开馆前与日间管理员一起取下封条,重新确认展品,填写交接单。对于公众提出5月8日夜间已经发现嫌疑人,但为什么9日上午展馆开门才发现失窃的疑问,故宫方面一直没有做出答复。宋向光认为,问题正是出在这两种安保手段的矛盾上,“晚上大规模的人员活动很容易干扰系统的正常报警,这种搜索只能是分兵把守重要区域,而不会深入展厅”。
( 5月11日,北京故宫博物院就被盗事件召开发布会。图为香港两依藏博物馆馆长王夏虹接受记者采访 )
当技术设备失效,展厅对于盗窃者就成了自由之地。作为世界文化遗产,故宫建筑群本身就是文物。故宫原工程处处长张克贵承认,故宫第一套现代意义上的技防系统从1987年开始设置,用了10年时间才完成,问题就出于为保护建筑本身而要解决的种种问题上。故宫窗户上所用的玻璃因为历史悠久都已成文物,明知是薄弱环节,安保人员“用铁栏杆来保护是无奈之举,只能在非开放的院落才允许使用”。根据供述,石柏魁当晚正是打破了诚肃殿北侧的玻璃窗,穿过窗前的装饰墙进入展室。“即使那天展室没有停电,我相信打破展柜也不会启动报警系统。”贺平告诉本刊记者,展厅的安保设计与展览的规格和时间有很重要的关系。展柜内的警报设备一般都应用在博物馆自己长期展览的展厅中,临时展览的展柜中普遍没有红外报警设备,除非主办方在合作协议中提出特殊要求。“临时展览少则几周,多则几个月,设备布线都要花钱,而且布线很可能会影响已经设计好的展台效果,如果主办方不提出,博物馆不会主动去做,只会提供空间监控。”
在国家文物局对文博单位的安保要求中只有“人防、物防、技防”三防合一的内容,犬防是故宫的无奈之举。“养狗需要场地,还会扰民,一般只有环境是开放性的遗址型博物馆才会考虑,大多数现代博物馆都不会采用这个方法。”现代博物馆在建筑设计时就会考虑文物和藏品的安全,并同时设计安装相配套的监控和警报系统。“一座现代博物馆可以比较清晰地分为馆外周界、馆内监视区和禁区几大功能区,实现纵深防护,而遗址型博物馆就非常困难。”故宫东西宽753米,南北长961米,总占地面积达72万平方米,全部建筑由大小数十个院落组成,并且有2/3的面积属于非开放区,历史上6次盗窃案的发生都与清场不净有直接关系。提到5月8日晚上的失窃事件,故宫保卫处犬队队长常福茂还相当愤愤不平。“因为条件有限,东区斋宫那片并没有安排我们犬队巡逻。要是碰上我们,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跑了。”1987年在向德强盗窃乾隆皇帝匕首一案发生后故宫开始允许养警犬夜间巡逻,常福茂也是从那年起开始专职驯犬,当起了负责“犬防”的队长。“犬队的规模并不大,现在也不过3个人带十几条狗。故宫面积那么大,我们的巡逻区域还是有限。也许这次事件后,犬队的作用会更受重视吧”。
( 5月11日,北京故宫博物院展品被盗案犯罪嫌疑人被警方刑事拘留 )
脆弱的博物馆
石柏魁在观复博物馆馆长、收藏家马未都嘴里只是个“土贼”。“这次盗窃后果不算重,只是个警示作用。离斋宫不过两三百米远就是玉器馆,那里出了事损失就大了。”马未都告诉本刊记者,几十个四合院组成的院落群,故宫的安保确实面临着一个大院子带来的困难,但似乎又可以简化成一个屋子的简单问题。但是,“不管在院子里怎样,进了屋就是封闭空间,在监控和报警上就不应该有难度”。
( 4月28日,香港两依藏博物馆百余西式化妆盒藏品在故宫博物院斋宫开展 )
国家文物局2008年的统计结果显示,全国重点博物馆的技防设备达标率仅有50%,湖北省的达标率只有37.2%。今年1月,湖北省黄冈市博物馆发生一起抢劫文物案,犯罪分子抢走3件战国时期的青铜器,并打晕中控室的安保人员。“当时正是值班员换班吃饭的时间,馆里只有一个安保人员。现在我们监控设备更新了,也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培训。”黄冈市博物馆的一名工作人员对本刊记者说。应对紧急事件的突发预案,每个博物馆都必须准备,但现实情况中往往起不到作用。“预案往往是根据旧有经验制定的,是预防性的,但现实发生的情况往往出人意料。”宋向光认为,其实,即使是世界顶级博物馆仍然无法杜绝失窃,这是因为突发情况总是花样百出。而贺平通过工作实践则认为:“那是因为一个庞大的预案没有把发生紧急情况时需要承担的责任落实到每一个具体的人身上。”他认为,石柏魁在被巡逻人员盘查时能够逃脱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今年“两会”上,全国政协委员、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提交了《关于加大对博物馆安全防范设施投入力度》的提案。“博物馆虽然从行业上归国家文物局领导,但每年国家文物局的经费也只有几千万元,根本不够分,地方政府的财政支持对博物馆相当重要。”贺平所在的博物馆得益于政府扶持并“不差钱”,每年7000万元的支出中,安保支出可以占到700万元。按照规定,博物馆中安保人员的比例不得低于总人数的10%,除了20人的在编队伍,博物馆还有能力养活一支100多人的编外队伍。“一部分是劳务派遣关系,一部分是物业人员,他们主要负责白天展厅里的巡防,还专门有特勤队负责处理突发事件和文物押运。”上海博物馆的规格更高,直接由市委管理,同时挂文管会的牌子管理上海市所有的博物馆,“但是更多的中小博物馆真的只有一个大爷在看门”。按照电子设备的老化规律,博物馆的安保设备每8年就得更新一次,“初建时仅照明供电系统一项的投资就有2000万元,虽然线路还可以用,但所有设备的更换费用也不是小数目”。
博物馆自身对安保的重视程度也相当重要,贺平在近10年的工作时间里深有体会。“安保工作真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工作,即使投入再多的资金和人员,也不出成绩,因为没事就是好事。相比之下,做展览就很容易出彩,一个策划得好的展览多少年都有人记着。”在博物馆,领导对展览的重视程度远大于安全工作,“也是这几年国内文物犯罪活动猖獗,情况才有所改观”。在工作中,安保部门也要经常跟展览部门“做斗争”。“我们经常要去找展览部人要求调亮或者增加展厅里的光源,他们是为了突出展品的展示效果,可是幽暗的环境很容易造成观众摔倒,清场不容易清干净,而且也会影响夜间监控镜头的拍摄效果。故宫中作为展厅的宫室本来内部就阴暗,还用深色的装饰墙遮蔽光线,造成的是一样的问题。”贺平对本刊记者说。
故宫里的个人藏展
香港两依藏博物馆馆长王夏虹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5月9日得知失窃消息那一刻的感受。“这次事情给我的教训实在太深刻了。”王夏虹告诉本刊记者,上午11点钟左右,一封来自故宫展览部的邮件在王夏虹的电脑桌面上弹开:“很抱歉我们有一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您……”“会是什么呢?我在打开附件的时候都没想到会是失窃,整个人立刻吃惊得呆掉了,反应一会儿后立刻给马继革主任打电话:‘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他说:‘这不是玩笑,是真的。’”因为警方封锁现场,故宫的工作人员也不能进入现场,还不知道究竟损失有多少,是哪些藏品。出于本能的反应,王夏虹要求马继革立刻帮助运所有剩余藏品回港。“故宫方面也感到很抱歉,马主任答应我条件允许时立刻送回所有展品。”第二天上午,虽然心爱的球形金嵌宝石化妆盒也被盗走,两依藏博物馆藏品的主人、香港金融家冯耀辉却做出了完全相反的决定:展览继续进行,从香港展馆中再选9件重要藏品去代替失窃的藏品展出。“他没有做任何解释,我当时足足发了5分钟的呆,后来才明白他这是对警方破案有充足的信心,也是保全故宫的面子。”王夏虹说。
58小时迅速破案,藏品也大多相继被找回,保全了故宫的面子,但破损藏品的修复代价还是要自己承担。宋向光告诉本刊记者,根据博物馆之间的合作惯例,展品的运输费用和保险费用都应该由借展方支付。“保险是风险预防的形式,也体现双方对展览的重视程度。保价并没有固定的标准,有时会参照展品的市场交易价或拍卖价,或者只是一个友情价。”一旦在展览中展品出现损毁,主办方会根据损毁程度得到保险赔偿,而借展方不必额外支付费用。“但有些主办方为了通过借展方展览扩大自己的影响,有时也会主动承担保费。”近10年,故宫举办过5次个人展览,运输费和保费都是由主办方承担。“我们充分信任故宫,又因为私人博物馆经费有限,所以在确定展品报价时我们尽可能减到最低。”保费一般是投保额的4%左右,被盗的几件藏品的保额总共只有31万元。“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赔偿的钱肯定不够修复。我也长了教训:以后如果保费不够,宁可放弃展览也不能再冒风险。”王夏虹对本刊记者说。
到故宫来举办个人收藏展的初衷,王夏虹解释为“香港老一辈爱国商人的特殊情结”。在香港,冯耀辉一直以收藏明代黄花梨、紫檀家具闻名,对西式珠宝化妆盒的收藏即使是王夏虹也是3年前才知道。“这些珠宝化妆盒属于20世纪初西方王室的定制珠宝,不仅是它的材料珍贵,工艺更是精美。有一个盒子里面专门有固定金币的按钮,可以方便贵妇人随时打赏。而且所有你知道的大品牌出过的化妆盒我们都有,现在他们也都不再生产,这些化妆盒甚至已经成为孤品。”卡地亚与故宫的合作展览给了两依藏博物馆尝试的勇气。一年半的时间,故宫的态度经历了从冷淡到顺利合作的转变。“那是在他们到香港看过我们的展品之后,每一件藏品都是马主任亲自来挑选的。”不同于之前的盗窃案,石柏魁盗窃的这些工艺品不是文物,而它们的价值会直接影响最终的刑事判决。“这些藏品到底值多少钱我也很难说清楚,而且现在说这些也会被人认为是炒作。”王夏虹说。■
(文 / 贾子建) 文物博物馆上海展览违法犯罪故宫博物院国家文物局故宫窘境失窃案四防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