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示与明示
作者:钟和晏( 福建下石村桥上书屋 )
轻轻地踩在土地上
阿迦汗建筑奖的执行总监法罗克·德拉克萨尼(Farrokh Derakh-shani)说他不幸摔断了腿没法旅行,所以,他只能用一段视频来参加《世界建筑》杂志及阿迦汗建筑奖委员会在清华建筑学院举办的“2010阿迦汗建筑奖研讨会”。这位戴黑框眼镜、穿白衬衣的中年人首先回忆了阿迦汗奖与中国的渊源——早在1981年,阿迦汗奖就在北京组织过一次大规模的建筑研讨会,并在人民大会堂《迎客松》国画下合影留念。过去10届建筑奖中,有超过40个来自中国的项目入围。到了第11届建筑奖,21个中国项目入围,而阿迦汗奖的历史上也终于有了第一位获奖的中国建筑师。
自从1977年创办以来,每3年评选一次的阿迦汗奖一直被定义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建筑奖之一,奖金总额50万美元,出自毕业于哈佛大学的阿迦汗殿下(His Highness the Aga Khan)的赞助。阿迦汗四世1936年出生于日内瓦,1957年以阿迦汗的头衔成为第49位什叶派穆斯林伊马目,他设立奖项的初衷是鼓励有助于穆斯林社会进步的创新建筑实践,来振兴伊斯兰社会的创造力。
阿迦汗建筑奖有它一整套独特的评估程序,整个评判机制由三方组成:一个指导委员会,一个主评委会,一个由技术专家组成的实地评审小组。现任的指导委员会成员除了担任主席的阿迦汗殿下之外,还包括约旦建筑环境研究中心主席穆罕默德·阿萨德(Mohammad al-Asad)、美国哈佛大学人文中心主任霍米·巴伯哈(Homi K.Bhabha)、英国建筑师诺曼·福斯特(Norman Foster)、纽约现代艺术馆馆长格伦、劳里(Glenn Lowry)、哈佛大学设计学院院长莫森·莫斯塔法维(Mohsen Mostafavi)等人。
指导委员会的任务是确定每届奖项的学术及主题的连续性,由他们任命主评委会成员并介入所有的项目挑选和评估过程。9位主评委会成员由建筑师、景观设计师、艺术家以及伊斯兰文化和社会学者等人组成。挑选入围项目的时候,由主评委会代表的多重背景已经变成一种传统——同时是西方和非西方的。评审小组的成员实地考察每一个入围项目,从设计、施工建造到实际使用等各个环节的表现,也涉及到项目与它的环境及社会背景之间的关系,然后提供给主评委会一份详细的报告。
( 土耳其埃迪尔内市Ipekyol纺织厂 )
“这样动态的、多层次的评估过程让主评委对入围项目的看法变得更加直观,有时候甚至迫使他们重新考虑自己的判断和偏好,因为这不仅是审美经验的问题。阿迦汗建筑奖不仅仅局限于建筑的观念、空间品质和日常使用等技术及美学表现,重要的是把设计作为改善社会的必要手段之一。”法罗克·德拉克萨尼解释说。
第11届阿迦汗奖总共收到401个世界各地的提名项目,19个项目入围,最终5个获得大奖。在这里,一些社会与伦理的主题呈现出来:城市的居住与环境问题,全球化世界中的身份问题,以及保存历史遗产、记忆与地方情感的重要性。
( 西班牙科尔多瓦阿尔扎赫拉博物馆外观和内部设计实景 )
沙特阿拉伯哈尼法河谷湿地(Wadi Hanifa)是5个获奖作品之一,一处位于沙特Najd高地中央、利雅得附近的漫长河谷,也是四周4000多平方公里范围内的天然排水区域。但是多年以来,河谷的多个片段已经被开发和破坏。
始终对灾害有所准备,这是如今的政府和社区需要面对的问题之一。为了保持河谷资源与周围人们的生活平衡,当地政府实施了把湿地恢复和发展成结合环境保护、休闲和旅游区域的资源系统,包括清洁被污染的河水、预防将来洪水和其他灾害等措施。这是与总是让城市超速发展背道而驰的做法,减轻环境灾难与城市的肌理及身份有关。
( 突尼斯“超中心”复兴计划 )
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院长俞孔坚是这届阿迦汗奖的主评委之一,他评价说:“景观作为城市周围一种自然生态系统,长期以来是被忽视的。如果从城市规划建设史来看,过去的城市设计一直把景观视为组织性的统一体,而不是孤立的装饰性片段。哈尼法湿地代表了一种有力的实践,把被忽视的景观恢复成生态基础设施,作为构建城市的替代性方法。”
这届阿迦汗奖采取了一项新政策,把19个入围项目都公之于众,而不是像过去那样锁进资料库中。完全用天然竹子建造的印尼巴厘岛“绿色学校”,用竹子的接合和18米高的竹柱支撑起学校主体建筑,学校里跨度14米的体育馆也是靠竹制拱形结构完成。还有孟加拉国“Nishorgo Oirabot自然科普及游客服务中心”,一个向当地居民和游客传达保护自然环境知识的教育中心。它借鉴了当地的传统建筑,在森林中细腻地插入相对大的双层建筑,被木支柱高高地抬起。
( 沙特阿拉伯哈尼法河谷湿地 )
印度西海岸巴尔米拉之家(Palmyra House)是距离孟买两小时车程的周末度假屋,这座两层楼的度假屋被设计成两个平行的长方形体块,夹着中间向海边延伸的游泳池。一个与自然融合的简单设计,显示奢侈并不需要去打扰自然。一眼看去,它像是两个深色的棕榈木盒,除了整个结构用木梁、木门楣之外,四壁也都是透光的棕榈木百叶条。房子位于一大片当地的巴尔米拉棕榈树林中,尽管有被沉重的椰子和庞大的树叶砸到的危险,建造时只有数量极少的树木被移走。
“轻轻地踩在土地上”是从《古兰经》中借来的隐喻,这样一些从构想到实施都“生态正确”的入围项目表现出对自身背景的敏感,无论这一背景是自然环境、当地文化还是城市本身。它们选择与周围环境开放对话,不是大声叫喊,而是轻声地耳语。在复杂的世界里共同生活,需要包容性的态度。
( 西班牙科尔多瓦阿尔扎赫拉博物馆外观和内部设计实景 )
集体类型
土耳其埃迪尔内市(Edirne)的地理位置处于伊斯兰与西方世界之间的十字路口,当地建筑师埃尔·阿罗拉特(Emre Arolat)设计的获奖作品Ipekyol纺织厂被认为提供了一个安全的、令人愉悦的工作环境,可以实现更高的生产效率。建筑师用单一的U形空间,把生产部门和管理部门整合在同一屋顶下,打破了层级之间的不同分区。
建筑具有开放的空间,介入到生产线的细节之中,U形形式回应生产线的要求,从纺织、包装到运送服装等。整个南立面是通透的玻璃,给予最大限度的自然采光和通风,同时减少了能源消耗,5个内部庭院和花园为工人提供休闲区域。
从建筑学层面来说,阿迦汗建筑奖不是专为伊斯兰建筑设立的奖项,它不寻求与伊斯兰建筑风格趋向一致的形象,而是通过多元选择找到替代性的方法——那些创新地利用当地资源和适宜技术的建筑方案,可以在其他地方被复制。一开始,所有参赛项目必须是为穆斯林社区所设计的,或者被穆斯林社区部分使用。近年来,建筑奖的评选视野从与穆斯林社会和社区的关系,延伸到新兴经济国家的不同社区,尤其是全球化时代长期被忽视的农村社会。
福建下石村桥上书屋也是获奖作品之一,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李晓东在传统的乡村背景下,以一种感性而非侵入性的方式插入一个现代建筑结构。下石村两座圆形土楼之间,溪水之上,只有两个阶梯教室和一个小图书馆的学校是一个钢桁架结构、混凝土基座的方筒式建筑。三个功能块全都安置在桥上,两个教室在两端,分别朝向两座土楼,教室外设一条单侧的走廊通向中间的图书馆。略低处有一座钢索悬吊着的Z字折线形公共桥梁,供村民们过河用。这样,总面积只有230多平方米的“桥上书屋”聚合了多重功能。既是一座公共的桥,又是小学校,学校不上课的时候,这里变成村里的活动中心,比如同时举办两场木偶戏表演。
孟加拉国BRAC大学教授法阿德·马里克(Fuad H.Mallick)是阿迦汗奖的实地评审小组成员,他给主评委会提供了一份详尽的“桥上书屋”现场调查报告,包括建筑描述、技术评估、运营维护和使用者的反应等。总造价65万元人民币的资金一半来自当地村政府,另一半来自李晓东自己和他的一位新加坡电影明星朋友的捐赠。尽管如此,马里克注意到每平方米造价约2000元的“桥上书屋”要高于当地学校建筑的惯例,通常那是每平方米330元。
一边是粗糙沉重的圆形土楼,一边是简练精致的方筒形当代建筑,作为连接过去和未来的“桥上书屋”本身有它的隐喻性。与桥两端的土楼对比,方与圆、坚硬的钢板与松软的泥石,开放与对立、现代与传统,都是处在对立的位置上。所以,阿迦汗奖主评委会对它的评价是“实现了多层面的统一: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时间统一,两个河岸之间的空间统一,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形式统一,曾经对立的社区之间的社会统一以及与未来的统一”。
“土楼和桥上书屋这两个项目都不是按照穆斯林价值的模式设计的,但是他们反映了今天的穆斯林社会与文化所遭遇的主题:传统的复原能力是否足以应对现代的挑战?”主评委成员之一、叙利亚建筑师奥马尔·阿卜杜勒阿齐兹·哈拉智(Omar Abdulaziz Hallaj)说。他也是叙利亚发展信托委员会的CEO。
无论是一座住房、一所学校、一片湿地还是一座工厂,这些入围和获奖项目组成了一个集体类型,有着知识与文化的重叠和从属关系,在日常性与独特性之间摇摆,隐含了它们对理想城市及农村社区的贡献。这些地理位置相距遥远的项目构成一个网络,提供彼此连接和相邻的意义,似乎它们是某个虚幻类似城市的组成部分。
“在选择获奖项目时,评委会的道德立场通常是暗示的,而不是直接明示的。有时,评委会试图在每个获奖项目的背后插入他们的道德阐释。这个奖项并不支持特殊的伦理道德立场,而是一个开放的、包容的系统。当然,获奖项目必须具有作为榜样的内在价值。”奥马尔·阿卜杜勒阿齐兹·哈拉智说。
“明示与暗示”也是哈佛大学设计学院院长莫森·莫斯塔法维为这届阿迦汗奖主编图书的书名,在这里,他借用了美国物理学家戴维·波姆(David Bohm)在20世纪80年代提出的一种新的秩序概念。波姆的理论挑战了把世界看做是一系列分离的、个体的、不可改变的粒子的常规思想,他的研究集中在“不分离的整体”的重要性,或者说整体内在的暗示秩序,认为没有什么是完全分离和自治的。
作为一位重要的量子物理学家,波姆在发展他的理论时并没有想到建筑或城市环境,他更注重量子理论与相对论的不相容性。“不分离的整体”中的暗示观念只是一种背景,其中存在着“相对自立”或明示的秩序。
“从阿迦汗建筑奖来说,在一个项目的可见秩序——它的建成现实——与不那么明显的、情境的和偶然的环境之间存在着关联。建筑师通过作品所作的是明示的示范,这些范例与内在的秩序发生关系,前者是可见的,后者至少部分是不可见的、暗示的。”莫森·莫斯塔法维分析说,“每个建筑、景观和城市项目都存在着这样同时的状态,阿迦汗建筑奖认可这两种状态之间的关系,一个项目的相对自主性和它更加复杂的源动力——公众的利益,这是阿迦汗奖不可或缺的益处之一。”
共居的文化
在获奖项目西班牙科尔多瓦(Cordoba)阿尔扎赫拉博物馆(Madinat al-Zahra Museum)的背后,是一段千年以前跌宕起伏的伊斯兰历史。作为古罗马帝国的省会,711年,科尔多瓦被穆斯林柏柏尔人(Muslim Berbers)征服,756年,大马士革倭马亚王朝(Umayyad)因为阿拉伯人的政变,逃到安达卢西亚并在那里建立哈里发。科尔多瓦在拉赫曼三世的时候成为阿拉伯世界的另一个都城,也是伊斯兰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哈里发控制了伊比利亚半岛的大部分,被认为是伊斯兰在西班牙统治的顶峰。
936年,拉赫曼三世开始在科尔多瓦西部五公里处兴建一座占地近280亩的新宫殿,从那时起整整26年中,始终有1万名工人在不停地建造,4000座大理石柱和玛瑙柱从罗马、迦太基、拜占庭等地运来,1.5万座大门上被敷上了铜箔。哈里发的殿堂里有16道大门,拱形门框上都镶嵌着乌木、象牙和宝石等。
在这座西班牙古城,穆斯林、犹太人和基督徒共同促进它的文化繁荣。后来,中世纪历史学家创造出“Convivencia”(共居的文化)一词,来形容这个相对和谐的时代。这座城市是“奇异的历史时刻,当时欧洲最有活力的知识和文化力量根植于伊斯兰,而伊斯兰的中心也根植于欧洲”。
突然到1010年,古城在拉赫曼的继任冲突中被洗劫,宫殿被夷为平地,科尔多瓦哈里发因此毁灭。拉赫曼从一无所有中创造了他的华丽皇宫,961年完成之后,阿尔扎赫拉存在了50年,只比建造它的时间长了一倍,从此再没有人居住在那里。
发现阿尔扎赫拉古城遗址是在1911年,作为面积最大的伊斯兰考古遗址之一,之后大概有10%到15%的宫殿遗存被发掘出来。到现在,考古现场发掘的工作仍然在进行中。
阿尔扎赫拉博物馆位于考古遗址的东南,既是用来展示遗址本身和考古发现物品的展馆,也是考古队的总部及研究培训中心。建筑师尼耶多·索伯加诺(Nieto Sobejano)以三个包围在农田中的低矮体块来组织平面,似乎博物馆本身也被埋在土里,等待着从地面被发现。博物馆的公共职能被安排在一个宽阔天井四周的回廊中,这是出现在科尔多瓦老镇和考古现场的建筑形式。另外两个庭院界定研究中心和对外展览区域的范围,引导参观者穿过一系列场馆空间和天井。博物馆四周种着当地的橄榄树和橘子树,这应该也是千年前已经存在的树种。
博物馆的材料选择和细节很简单:混凝土浇筑的墙壁,内墙包覆着当地的绿柄桑木,庭院内铺石灰石板。建筑师的意图是建一个粗糙的建筑,唤起残存的土墙和发掘现场临时搭建物的感觉,白色混凝土让人联想起千年前的白色石墙,一道深棕色的铜壁回应着科尔多瓦清真寺的巨大铜门。
对阿迦汗奖来说,历史遗产保护不仅是努力保存本国文化的传统与记忆,也有一些项目在挑战本土这个概念本身。贝鲁特美国大学的整体规划和突尼斯“超中心”(Hypercentre)的复兴计划,这两个例子显示如何在穆斯林城市中保护西方建筑的遗产,重新谨慎地编织城市肌理。
在殖民时代,许多北非伊斯兰国家成为像勒·柯布西埃这样的欧洲建筑师发展激进建筑观念、进行现代主义建筑实践的地方。突尼斯的“新城市”建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突尼斯法属殖民地时期,毗邻阿拉伯人聚居区麦地那(Medinas),是当时殖民地域的城市中心,反映了从旧有的麦地那城市模式向网格规划的转变。由突尼斯ASM协会发起这项“超中心”城市复兴计划既是建筑遗产保护,也是一项经济复兴计划。他们引导愿意承担保护项目的公共部门和个人,重新组织布尔吉巴大街和法国大街之间的公共空间,预留大量的人行道,整修突尼斯市政剧院、旧法院和电影宫等主要的殖民建筑物等。
“今天穆斯林社会面临的问题是非常多样的,这些获奖项目显示了建筑所面临的伦理道德观念。‘9·11’后的事态发展加剧了西方与伊斯兰世界之间的认知的分离。我们面临这样的二元思维,‘坏’穆斯林搞恐怖主义、压迫妇女,憎恨自由与现代性。‘好’穆斯林是现代的、世俗的,支持西方国家的政策。”纽约州康奈尔大学非洲艺术史教授、主评委成员之一萨拉赫·哈桑评价说,“事实上,伊斯兰教远不是仪式与信仰的均质体,并非所有的穆斯林用一个声音说话。为突出这种多元立场的存在,阿迦汗奖的持续努力就变得更加重要。”■
(文 / 钟和晏) 明示拉赫曼暗示穆斯林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