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浦城县三中死亡事件:脆弱的青春

作者:葛维樱

福建浦城县三中死亡事件:脆弱的青春0

现场:母亲与老师

3月14日16点,叶永红说她在已经打工9年的一家种子店上班。店离家近,每年有半年销售高峰期她都帮忙看店,其他时间在家,因此她没有手机。种子店的电话突然响起。“有人找你。”老板娘把电话给她。家里人找叶永红都会打店里电话,但她听到一个陌生女声:“您是张智鹏的家长吗?您现在有时间吗?”叶永红接到的是张智鹏的班主任苏美荣的电话。“她只说让我到学校去一趟。并没有说什么事情。”她感到很紧张,“老师听起来很严肃,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话,我从没开过家长会,儿子的老师都不认识。”

母亲叶永红告诉本刊记者,这是第二次去浦城县三中。“第一次去就是去年,高一开学给孩子交学费的时候。那次我见过班主任,我说老师这是学费,她头也不抬地坐着,翻着自己面前的纸,对我说,放那吧。然后直到我离开,都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她想不起来老师的办公室在哪里。“她对我说,四楼楼梯上来就是。”叶永红挂电话时电话显示了来电时间,正好是16点。她向老板娘请了假,大约十几分钟后,叶永红走到了三中教学楼四层楼梯口。“我朝楼梯口正对着的办公室里面探了一下头,看到老师坐着,我儿子站在老师桌子的侧面,低着头没说话,我就进去了,背后还坐着一位老师。”

苏美荣先对叶永红讲,张智鹏下午上数学课玩手机。母亲对老师一再唯唯诺诺地点头。然后苏美荣走出办公室,一会儿领来了数学老师,数学老师把手机给了苏美荣。“学生上课玩手机,我把这手机没收了,交给班主任处理。”数学老师说完后就出去了,苏美荣继续批评张智鹏。叶永红有初中毕业的文化水平,她自己的定位是“家庭妇女”,但是很重视儿子能够读书这件事。她说,对于班主任的批评她显得诚惶诚恐。“我也顺着老师说儿子:‘老师说你是为你好,你和老师道个歉。’”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叙述出现了分歧。叶永红的描述中,老师的强和母亲的弱越来越明显。她一再学着班主任苏美荣的手势,突起右手的中指关节,拼命敲击着桌面:“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背起书包回家去,学校不要你这样的学生!我不教你,我工资不会少拿,上学期这样混的就被我开掉了。”而苏美荣在接受本刊采访时,一再强调自己“不可能这么说”,“而是一直耐心地劝说”。叶永红说:“哐哐地敲桌子,让我儿子马上去教室拿书包,再也不要来学校的话,她至少说了3次。我还是想缓解气氛,但是班主任太凶了,我看儿子一直流眼泪,脸的侧面红红的。虽然不是大事,我也没敢问,我想不管怎么样,儿子上课玩手机是不对的。”可是另一方面,身为母亲,叶永红说她还是开始心疼:“我看儿子1.7米多的个子,不说话就那么流泪,死死咬着嘴唇,就是没有低头,我还是很难受的。手机每个学生都有,学校有校讯通,经常要学生拿手机去下载作业。儿子已经长大了,我不想当着他的面求老师,但是我想等他出去了,再和老师求求情,让老师消气,不要赶他走。”

“老师又一次让他去拿书包的时候,儿子用手背一抹眼泪就转身离去。”叶永红哀哀地呜咽着,眼眶永远是湿的,但几乎已经流不下眼泪。她盖着一条毛毯,手里摩挲着儿子今年正月办新农村医保时照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干净清秀的男孩,头发剪得毛茸茸的,比寸头略长,微微笑得很腼腆。这张一寸照被放大成遗像后有些模糊,但是看得出来孩子的稚嫩。“都怪我啊!”叶永红难以抑制痛苦,“我就是太理智了,如果我和老师吵几句,帮孩子说一句话,他不会这样。”叶永红说到后来就一味自责,“他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永远都记得这个动作。”她学儿子手背用力抹泪的样子。“我还想赶紧和老师求情,突然觉得不对,一转身,只看见孩子一只脚。”张智鹏出了办公室,直接从围栏翻身而下。三中的教学楼是纯白色的新楼,除了一楼停车,每一层教室都比普通屋子再高半米以上,所以张智鹏摔下的高度比一般的五楼还高。叶永红拼命从楼梯上跑下楼去,后来她到医院了才被发现没了鞋子。“班主任早就把手机塞给我了,我一开始握着,后来也不知道手机哪去了。”她恍惚道。

争议:残酷而漫长的时刻

张智鹏跳楼后,学校和老师是否及时赶到施救,成为这个事件最大的争议点。但无论如何,叶永红经历了最残忍而漫长的时刻。“我把儿子翻过来。他这时还能看见我,他说:‘妈,救我,我错了,我要活……’他这时还知道自己错了……血沫已经从他嘴里喷出来。”叶永红抱着儿子大喊:“天!谁来救救我!”从现场楼上学生拍摄的照片看,母亲坐在地上,抱着蜷缩成一团的孩子,血已经形成很大一摊。她觉得自己已经尽了全力大喊,“可是没有人来”。

张明全家人后来通过县法院的协调,看到了学校的监控录像。“我儿子跳下的时间是16点29分。”被斥“逼死学生”的班主任的时间证据可作为参照。苏美荣说:“我打了120,可是一直占线,公安有调出我的通话记录,我报120的时间是16点38分。”苏美荣刻意说,“这个时间也就三五分钟。”和叶永红“十几分钟”的描述完全不同。另一个残酷事实是,在监控录像里,苏美荣在16点30分从办公室出来站在走廊栏杆处往下看了一眼,然后拍了一下心口,就回到了办公室。苏美荣对本刊记者说自己紧随下了楼去,“但保安见我瘫软,让我坐在一楼保卫室”。

“我们在楼上只能断续听到‘啊……’的声音。”曾经用手机拍摄了这一幕的一位四楼的同学说。这一处没有任何学校摄像头记录,却被四楼的学生们拍了下来,然而很快他们就被责令删除。“从他坠楼,到车送走,大概有十几分钟时间,他被拉走的时候我们都已经放学了。我是张智鹏的隔壁班,但是他掉下去那很大一声我们都听到了,当时是周一的最后一节课,按照往常就是班会课。”所谓班会课,是浦城三中一个特色。这所高中没有晚自习,但是为了对学生进行思想教育,每周一下午第三节课被固定成班会课。老师们一般会总结教育几句就自习,但“苏老师特别能说,整整说完一节课,还经常给班会课拖堂”。

叶永红其实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观察旁观者。冷漠、麻木是后来网络上对校方和老师的评价。她只是嚎,没有一滴眼泪。“儿子的血顺着我的手我的腿流,我紧紧抱着他。”在她有限的注意力里,看到“周围有几个上体育课的学生”。这是一位体育老师在对高考体育生进行测评训练,他们是离母子俩最近的人,大约不到20米。“那个穿短裤背心的老师过来和我说:‘你不要激动,我给你打120。’他就走了,我说你们快打电话啊!快救救我儿子啊!我没有手机啊!”学校里还有一些保卫科的人。同时,苏美荣看到学生跳楼,并没有追下楼,而是回办公室给学校领导打了电话。她说:“完了完了,学生跳楼了!”

母子俩所在位置,正是教学楼下的自行车棚,长长的自行车和教学楼,把母子俩夹在一条一米多宽的狭长的过道里。只能从正面走进这个过道才能站在叶永红面前。叶永红知道谁来过,她说:“那个体育老师是好人,让我别着急他去打电话,他走了之后,我看见有人用一个铁栅栏一类的东西把进来的口给堵住了。”她哀号中没有看到,一开始是3个体育生手背在身后,背对母子,先以人墙堵住了过道。然后保卫科用一个类似花园栏杆的“铁栅栏”拦住了过道的入口。学校的解释是“保护现场”。这个隔绝母子俩的举动,使叶永红觉得“那里成了地狱”。

这时,学校的领导、保卫处大概五六人,其实也在接近母子俩。但是因为先有了一个铁栅栏,使后面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显得被动。从四楼同学提供的手机照片中,有一辆黑色桑塔纳先开到了离母子俩最近的地方。此时放学铃声已经响过,学生们陆续离开学校的时候,才看见张智鹏被抱上车。“这时来了几个人,有老师也有保卫科的,就来人把张智鹏往车上抬。”叶永红在车上抱着儿子的头。“还没开到校门口,120车也在校门口了,医生和护士来车上,我说不要换车,他们就没换,我说快给我儿子吸氧啊!护士就把氧气袋拿来了。”一到县医院,医生就对叶永红说:“请做好心理准备,孩子已经去世了。”

叙述的过程中,叶永红“我对不起医生”这句话说了好多遍。她讲儿子的所有言行,都学得惟妙惟肖,甚至有时还能笑出来,然而她表达的最大歉意,却是对那位前来施救的不知名医生。她说自己没有手机,没办法通知家里人。“医生很好心,掏出自己手机给我用,我谁的号码也想不起来,只记得种子店的号,我就和老板娘说,你去告诉我全家人,孩子出事了!可是我把医生的手机沾满了血,全都是血,我说对不起医生,都给你弄脏了。”

教育级差

对父母,张智鹏讲过唯一关于班主任的信息就是,“乡下调来的老师,总训人,又没有教学方法”。他最后在老师面前产生的激烈反应,让一家人不禁生出疑问,师生有过矛盾吗?他去世当天晚上,网上出现了一个帖子。其中有“校领导和班主任老师在第一时间赶到了事发现场”,还有很多关于张智鹏平时表现的说法,比如“留长发,经常迟到,成绩差,老师讲话时脸转向一边”等等。3月15日,浦城县电视台以新闻评论的形式,再一次把帖子全县范围内广而告之了。苏美荣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说:“就是我太负责太认真了,难道那些不管学生的老师反而没有错?”苏美荣在乡下教书多年,她说:“还是乡下的孩子朴实,勤奋,不娇气。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城里学生就是不好好学习?”这问题是她真心的疑惑。然而从乡下来城里教书只是苏美荣自己的人生进步,对于原本成绩不错的城里孩子张智鹏,从二中到三中意味着人生最大的下坡已经开始。

张智鹏的成绩在家人看来一直是不错的,但进高中就出现了下滑。浦城是个闽浙皖三省交界的小县城,40多万人,县城里人口不多。世代居住在县城的张智鹏一家,虽然是农业户口,但早就失去了田地。“每个人就剩下2分地了,因为县城越来越扩大。土地90年代被征掉,一平方米给了90块钱。现在一平方米楼房多少钱?”这家人在城里过着农村生活。一门4家,吃饭都要摆两桌。奶奶是大家长,张志鹏的父亲张明,在家中排行第二。张家原来是平房,3个儿子结婚,加盖了第二层,3个孙子出世,盖了第三层。张智鹏出生的照片还留着,躺在一个精致的被子上,白而光溜的大娃娃。虽然也养着狗,前面有3分菜地,时不时自己挑粪种菜,不过出门就是大马路,几百米之外就是县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一个豪华售楼中心正在盖全县瞩目的“18层”,“每平方米5000元到6000元”。虽有一点地利优越感,但土地赋予的财富与张家无关。

大家庭里,张智鹏是全家的宠儿。堂哥在初中就辍学,堂弟是小顽童,只有他乖巧,5岁就上一年级,成绩也不错。在堂哥眼里,全家都不能让张智鹏受委屈,“一点委屈他就生气了,虽然也会好,但是从小就这样。我和他开玩笑他也会发火,虽然他生气也没什么表示,但是真生气,气他自己那种”。张明兄弟3个都是手艺人,一年一人有三四万元的收入,还算安稳。叶永红是初中文化,对儿子的教育从小就抓。“儿子小学毕业考二中,英语和语文都是接近满分的。我有个弟弟在马来西亚和人开店,亲戚们也都要我去大城市帮忙,我却从未接受过。”她说只有自己坚持不出外,“一切以儿子读书为重。他从小几乎没有在外面吃过饭。偶尔我给他5块钱去改善一下吃早餐,他心里高兴,嘴上还会说‘那老妈你就不用早起啦!’”张智鹏考上县二中初中的时候,家里算大大松了口气。在浦城县,一中没有初中部,二中的初中是最好的。然后考高中,前200名上一中,大学就基本落定了,就算上不了一中,二中录取800人,大概也有一半能上二类本科以上,剩下的就全收入三中。

中考时张智鹏发挥失常,英语、语文分数都很高,数学却刚刚及格,差两分没能上二中。叶永红要交9000元赞助费让儿子继续留在二中,却被他拒绝。“如果在二中进不了重点班,我还不如去三中,就凭我自己也能考上大学。”孩子低估了环境的作用。三中是浦城县最差的高中,这一点张智鹏入校后才深刻体会到。他曾经对母亲说:“我上课时有跟不上的情况,老师说不懂没关系,到高三还要再讲一遍呢。”于是就慢慢松懈了。刚入学成绩不错,张智鹏还被班主任苏美荣以成绩好为由选为团支部书记,叶永红说“儿子对这事很高兴”。不过期中考试他成绩开始下滑,苏美荣以“给每个同学锻炼机会”,换掉了连他在内的4个班委。张智鹏却不愿意成为大多数混毕业的同学中的一个。他的一个朋友说:“他和我们不一样,不混网吧,也不太和人交流,其实他看不上三中的这些人,他对自己的要求一直是和二中一样的,在二中保持干劲能赶上就行,在这儿每年考上本科的人可能一个都没有,他有点绝望。”

但张智鹏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对自己要求很高。上学期他的成绩被学校发到父亲手机上,他坚持说:“我怎么可能考那么差,他们发错了。”3双运动鞋刷洗得雪白,无论是皮革还是布面,都和新的一样,从面到底,一点褶皱和污渍也没有。“班里同学对他的印象甚至有点鹤立鸡群。”一个同学说。张智鹏去年暑假在上海舅舅家度过。他背着用了4年还有棱有角的小书包,不去世博园,也不让舅妈给买衣服,而是帮舅舅送外卖挣零用钱。“每天中午和下午,送了20多天。我按上海薪酬给了他1500元。”舅舅说,“他说最开心的是去看到写字楼那种氛围,他喜欢那样的生活,说以后也要来上海工作。”张智鹏回家来还攒了300元给母亲,至今还在存折里。张智鹏在县城里最昂贵的私立英语补习班上过一年半,所以他经常对比补习班和现任的这位教英语的班主任,“这儿的老师水平不行”。

张智鹏的同学说:“这个老师是那种你上课不听课,她就盯着你,看得人很害怕。”40多岁的苏美荣在三中已经带了两届高中毕业生,她的方式还带着乡村高中教师的影子,就是没完没了地威严教训。“因为生源基础差,也没什么成绩。”她说。她住在县城里住宅楼集中的区域,“都是外地和乡下到城里来的人买的房子”。已经过上城市生活的她,月收入2200元,“一个人照顾孩子,丈夫还在乡下,只有周末能见到”。苏美荣不可谓不认真,虽然她知道大多数学生只想混到高中毕业。“我做了19年英语教师。2004年我是通过全县选拔,先通过笔试,再拿到外地去评选,再定出的那年从乡进城的7个老师之一。”有意思的是,老师也以个位数的分差,失去了进二中的机会。“我们那年没有进一中的名额。”她用“水平有限”开解自己被分配到三中的结果。对于张智鹏,到三中来是“后悔,越来越失望,快没有前途了”。而对于苏美荣,她说:“我是农村人,家里姊妹六人我是大姐,丈夫还在乡下做财务,我来城里教书,我的孩子就可以在城里上学了。我当然要敬业爱岗的。”从二中滑落到三中,对于师生两人的意义截然相反。

强弱之辩

张智鹏的突然死亡使家人把矛头对准学校,而学校也把责任推在家长身上。应该被安抚的家人们其实并没有实际优势。苏美荣到底以什么态度对待张智鹏?学校在学生坠楼的第一时间到底做了哪些事?双方各执一词。苏美荣说:“我教育一个学生一般都要20分钟以上的。”根据学校监控录像显示,16点整张智鹏跟着苏美荣出了高一(1)班教室,16点13分叶永红到达老师办公室,16点29分张智鹏跳楼。张家虽然对苏美荣一再追问,在事发第二日,两方对质的时刻,苏美荣还是坚持自己没有说不妥当的话。叶永红面对苏美荣虽然激动,但并未直接指责老师,只是重复那个中指关节敲击桌子的动作,问她:“你让我儿子背起书包,回家去,不准来学校,你说了没有?这个动作,你做了没有?”苏美荣当场说自己没有,然而叶永红不断地对她说:“你是老师啊,怎么能说谎话?”互辩和强调的都是一些细枝末节,仿佛这些就是致死张智鹏的关键。

双方都为警方做了笔录。“学校办公室没有监控录像,我们更没有录音。如果有,那就是另一回事。”张明从工地上骑摩托车风驰电掣赶到医院时,儿子已经停止呼吸。叶永红没带钱,她自己在小卖部赊了一条毛巾,打一盆热水,给儿子擦脸,盆里的水成了深红色。父亲进病房时看见的就是这样。“我妻子经历了那个场面,她受不了任何刺激了。”张明和全家人都不忍心大声和叶永红说话,这些天来,这位母亲几乎没有睡觉和吃饭。她当天被按在医院打吊瓶,但孩子的遗体被医院要求送往太平间。这时已经是19点多,张家的五六个男人渐渐都到齐了。县医院的大楼和县政府一墙之隔,医院的标志比政府还明显。一家人在医院没有等到任何来自学校或权力部门的问询或解释,他们买来一床新棉被,抬着孩子来到县政府门口。这个举动当然立刻演变成“抢尸体”,当晚张智鹏的遗体被警方送往殡仪馆,张家人再也没能看到孩子。

因为这个举动,看似强硬的张家失去了谈判条件。3月16日张明企图去学校要个说法,然而在各种拒绝下,他们在儿子坠落处烧了纸,在教育宾馆见到了“好多警察保护着的苏美荣”。后来学校也被警察包围起来,不让张家进入。张家的说法是:“我们福建人本来就看重做法事,所以请了道士去学校门口,想祈祷让孩子的灵魂回来。”这些举动被学校和警方迅速制止。苏美荣认为“记者都是张家去全国找的”,其实张家几乎拒绝了所有记者的采访。“我打电话给县电视台问谁播的我家的事,他们挂我电话,我想进去也不给进。我没有能力闹,我觉得学校、教育局一直不给我一个明确的态度,我想让苏美荣给我孩子道歉,我想对县政府领导说说,可是我连他们的门都进不去。”张明作为父亲几乎没有流露过任何激动的情感,他说话一直很冷静。他对本刊记者说:“孩子从出事到现在,连身衣服都没有换,我不想再让他冰凉凉又脏地躺着,他爱干净。你把发生了什么写出来,就是给孩子最好的公道。”

他所做的事,只能是迅速使全家走向已经由政府设定好的“不谈责任,解决经济问题”这一实际路线中。至今尚未对张智鹏的死亡有任何责任的评断,就已经由县里组织了调查小组,专门有各路人马去查找他们在全国各地的亲属朋友,但凡是在机关、商会或属于任何组织的,都侧面来给张家传话。价码由18万元提升到现在的38万元。本刊记者采访结束时,协议已经签订。“没有人愿意出面,说让我们自己签了字,村干部拿上去就行,我说咱们还平等不平等?协议哪个不是双方坐下来签的?”

张明咨询过律师,按照交通意外的额度,已经可以接受。叶永红身体近两三年一直有病,血尿加子宫问题。“我就这一个儿子啊,给我多少钱能买走?一开始他们解决问题的态度很硬,谁都不正面和我们谈,都托人带话,还要我们某日12点前必须接受,要不他们不管了。”张明脸上几乎看不出表情,“我想那正好,什么叫没有后顾之忧了,就是我,我没有儿子了,再不能有了”。说这话时张明背着全家人端出一碗酒来,自己喝干了。

父亲和儿子身高差不多,总是搭着肩。“他管爸爸叫大钱包,和我逛街都不买东西,说留着让大钱包给咱们买。”叶永红说。张智鹏喜欢和父母逗嘴皮子,过年时他自己扫房子,把母亲贴在墙上的小学奖状撕了扔掉。“我都高中了,你也不嫌这个丢人。你觉得我就得不了了?”其实在父母心里,根本已经默认张智鹏成绩下滑的事。“孩子要面子,我们没有说。”叶永红也清楚,孩子可能是学习成绩不行。“考得上大专,我们就去他在的城市工作,考不上,我们就一家三口出去打工。”叶永红说,“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就行。”床上堆着全套崭新的白色运动服,新书包是他原来的3倍大。当地风俗,未成年的孩子火化要穿孝,等于对父母和祖父母的道歉。“上高中时他就要我买个书包吧,我说刚开学书包都很贵,等学期末妈妈给你买。”叶永红说。■

(实习生丁丽对文章亦有贡献)

(文 / 葛维樱) 浦城县三中青春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