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恢复何艰难(三):交战与交涉
作者:卜键1904年12月7日,日俄战争期间,俄海军太平洋舰队“巴拉达号”与“波必达号”战舰残骸在辽宁大连旅顺港口
(詹姆斯·利卡尔顿 摄/FOTOE供图)
最近听了一首日本明治时期的旧歌,名字叫《黑龙江的流血》,创作于“庚子俄变”发生后,第一段歌词为:
黑龙江水血成河,恨意难消冻如冰。
二十世纪东北亚,风雨飘摇恶浪生……
沙俄军队在海兰泡和江东六十四屯的血腥杀戮、在黑河屯和瑷珲的屠城暴行,引起各国谴责。而两岸都有不少日本侨民目睹华人惨状,或随同中国人一起逃难,感受尤为强烈,传至国内,催生了这支凄切哀伤的歌。
轮到日本政府逼沙俄撤军了,参与施压的还有英、美等国,共同对俄交涉,而沙俄官员奇招迭出,签署了从中国撤出的条约,又找出各种理由拖延,而且在辽东半岛坚持不撤,中东铁路的护路军反而加强。哈尔滨迅速发展成一个中心城市,五方辐辏,间谍蚁集,以日谍最多,也有英、德等国的,却不影响老毛子的主人公心态:地标建筑是俄人兴建的铁路局与车站,驻扎的是哥萨克马队,在街上晃悠的是白俄警察,使用的是号为“羌元”的卢布……令对大东北觊觎已久的日本人看在眼里,怒在心头。
1904年2月8日深夜,善于也精于偷袭的日本海军对停泊于旅顺港的沙俄太平洋舰队发起攻击,三艘俄主力舰受创严重,日俄战争爆发。战场主要在辽宁之地,哈尔滨则笙歌依旧,大量运载俄军与军械辎重的列车经过这里,沿中东铁路开往前线,更刺激了这座城市的繁荣,索菲亚大教堂的前身——东西伯利亚步兵第四师的随军教堂,也由于信徒众多正在扩建过程中。
日俄由交涉演变为交战,而清俄则由交战变为交涉。中东路政的管理机构就有一个铁路交涉局,由双方派员组成。当时的中方总办叫周冕,一个公认的能与俄方打交道的能员,主持过漠河金矿,“庚子俄变”后深得将军萨保倚信,委以铁路重任,那份令程德全痛心疾首的出让铁路两侧包括河畔森林的协议,就是此人擅自签署的。日俄开战,清廷宣称中立,实则对不守密约、强占东北不退的沙俄切齿痛恨,而周冕则积极帮俄方购办军粮,甚至把自己名下的一栋洋楼捐给俄红十字会,被俄文报纸大肆宣扬。他对程德全颇有敌意,对将军衙门要求核算和上缴垦务收入、交涉经费等,一直磨磨蹭蹭,以各种理由拒不上缴。
还在陛见时,慈禧太后就提到有人举报周冕,程德全以其确有些才华回应,到任后发现了他的许多贪污线索,奏请将之撤职查办。主办此案的是宋小濂,当年李金镛兴办漠河金矿的得力助手之一,后因母亲去世还乡守孝,此时又被程德全罗致于麾下。而漠河金矿自袁大化在光绪二十二年(1896)初被劾离开,由周冕接办,第二年即被举劾,经上级主管北洋大臣裕禄查明“亏交公款银十七万余两”。周冕长袖善舞,刚被北洋衙门革职,就受黑龙江将军恩泽委任为木殖公司总董,接着署将军萨保又派他办理铁路交涉。这一次也是如此,就在黑龙江将军衙门对其逐项审查期间,外务部发来电报,说周冕由于捐银资助练兵,已得旨“交部带领引见”。哈,这就是周冕,几乎在每一个位子上都手脚不干净,别人又都抓不住真凭实据。以他的出手阔绰,既向俄国机构捐楼,又对朝廷练兵捐银,若说没有贪污,真是鬼才相信。而此人就要晋京面圣、要升官了,程德全等实在是气愤不过,写了一道弹劾周冕劣迹的密奏,附以周冕的亲口供词以及由宋小濂为主笔的批驳,送往京师。这是一份厚厚的卷宗:周冕共有9篇“亲供”,对所有指控一概否认,并附录了大量原始文件作证;比较起来,宋小濂主稿的驳议虽大义凛然,却显得空疏无力。“两宫”哪有耐心读完这份数万言长卷,批了个“外务部知道”了事。而不久后,周冕就堂而皇之地到直隶履新,剩下一大堆麻烦,由继任交涉局总办的宋小濂接手拆解。
在漠河金矿担任李金镛助手时,宋小濂就留心学习怎样与外国人打交道,学会了据理力争,但此时的局面更为险恶,俄人更为傲慢。俄方总办霍尔瓦特拿着与周冕签订的购地、伐木合同说事(将铁路西北段两侧各35里、东南水路呼兰及浓浓等河两岸林木,划归铁路公司管理),坚执不肯修订。以霍尔瓦特的经验,清方一定会让步,谁知宋小濂软硬不吃,双方相持不下近两年,举行过很多次会晤,终于达成共识,废弃前约,逐一改订三个合同,争回了大部分利权。
当时更急迫的问题是边界,瑷珲和黑河屯等已被俄军占领,额尔古纳河边卡也是形同虚设,大量俄人越界而来,开荒种地,放牧打草,四处挖矿,甚至建起了房子,兴办起磨坊。早些年就出现过此类事件,而今在俄军入侵之后,堪称愈演愈烈。又是宋小濂临危受命,出任呼伦贝尔兵备道,毅然前往。他亲自带人踏勘约1500里的国境线,写成《呼伦贝尔边务调查报告》,对于疆界、民族、山川、地质气象、矿业、物产,以及边防、交通、通信,分类开列。宋小濂视野开阔,思虑周详,不光关注沿边卡伦的实况,还特别注意考察对岸俄国村屯的分布,对其户口人数、相距里数一一列表汇总,写道:
沿边俄界村屯,共大小四十六处。立屯之始,即在中国设卡之年。惟彼国经营不遗余力,故能星罗棋布,鸡犬相闻,以视我界千余里,蔓草荒烟,渺无人迹,未免相形见绌。
额尔古纳河边界如此,黑龙江和乌苏里江也是如此,彼岸村镇密布于边境线上,此岸村屯则离边界唯恐不远,形成了鲜明对比。宋小濂的沿边考察走了差不多半年,至三江汇合处,船只很难溯流返回,干脆绕道俄境,乘火车经石勒喀、尼布楚、赤塔回至满洲里,一路上观察和记录俄军的布防、训练情况。让他深为遗憾的是时间短促,只能沿着边境线匆促察看,未能走透透,而我们知道,在黑省官员中也是仅此一例了。
在此之后,宋小濂提出了一整套振兴措施,包括整顿卡伦、创立学校、调整税收等等。正是由于实地踏访,悉知沿边俄民不越界将难以为生,他对于持续多年的边界纠纷换了个解决思路,通过与对方沟通,制定了《俄人越界割草章程》《俄人越界牧畜章程》《砍木凿石章程》,允许俄人过江谋生,但需照章缴费。哈,应也算一种改革开放措施吧,经此一变,摩擦减少了,税收增加了,界内经济也渐渐复苏。而对俄方割占满洲里图谋,宋小濂则直接怼回去,寸土不让。
沙俄侵入后,漠河等金矿多被占领和抢夺,交涉收回的过程一波三折,程德全极其慎重,也极其坚定。光绪三十二年(1906)十月,沙俄驻华公使璞科第突然表示愿意交出漠河金矿,催促清方派人接收。此时金矿经过数年的掠夺性开采,已经败敝不堪,而俄人勾结金匪,治安也出现大问题。程德全将接受漠河金矿与恢复边卡结合起来,派出一个步兵营前往漠河驻防,俄方竟不许搭乘轮船,说要由清政府与俄国公使达成协议后才可以,折腾了很久,总算得到许可。程德全受到刺激,决心兴办自己的航运公司,而那又是一番艰难交涉……(待续) 黑龙江边疆金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