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斯为何败于小希腊

作者:维舟

大波斯为何败于小希腊0李零(王旭华 摄)

李零写这本《波斯笔记》,可能让很多人第一反应颇感愕然。作为学界前辈,以往他专治的领域毕竟是先秦史,忽然去谈古代波斯帝国,不免跨界得厉害。不过,翻开一读就可明白,他表面上是谈“波斯”,实际上背后问题意识的根源还是中国,那才是他真正关心的。

全书开篇就已表明,他对以往国内学界在谈及古代政制时“言必称希腊”的倾向不满。在他看来,希腊不仅没有统一的政制,也不见得有何优越,而且多是小城邦,对大帝国并没有多少参考价值。既然如此,那么国内这些年来对希腊-罗马政制的推崇,只不过是受西方话语影响而不自知,因为从这一视角来看,实际上站在希腊对立面的波斯,才是中国更适合的参照系。这样一来,波斯史就不再仅仅只是一段普通的外国古代史,而成了撬动学术话语“典范转移”的支点。

确实,有一点不可否认:相比起希腊那样城邦林立的海洋文明,波斯这样一个陆基帝国与中国的相似之处更多。虽然地理条件不同,但波斯文明的核心同样深受农牧交错影响,到了近代,伊朗也和中国一样沦为半殖民地国家,首要的使命就是维护国家统一与独立。当然,本书主要聚焦于其早期的阿契门尼德王朝——这是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帝国”。对李零来说,它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模板,可以和历经春秋战国的混乱走向统一的中国相对比,以揭示国家形态演进的某些基本规律。

全书对波斯诸多遗址、文物、制度的种种考察,其宗旨均在于此。在李零看来,“国家形态的演进,总是由小到大,走向世界化”,因此,“希腊城邦并非国家进化的高端,而是国家进化的低端”。波斯帝国就是这样逐步经由统一、兼并而成一大帝国,而要管理这样一个大帝国,势必要依靠一整套制度。因为灭国太多,管不过来,不能不建立起自己的行省制度,随之而来的,便是“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实现政治、文化、度量衡乃至宗教上的统一。即便此时仍不可避免有多元化,那也是在大一统之下的多元化。

不难看出,这一思路乍看是在谈波斯,其实处处是在以中国先秦的历史作对比。这一点李零也毫不掩饰,在书中几乎不断以中国的情形来类比,最终这个灭国无数、一统天下的波斯帝国,看起来就像是大秦帝国在丝绸之路彼端的翻版。当然,这其中诸多粗略的类比不无可议之处,两者毕竟也不可能全然可比,但显然,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些细节,而是一套“范型”——对于立论宏阔的学者来说,“范型”本来就是要忽略掉一些细节的。

这个范型是什么?简言之,就是认为国家形态在演进过程中,势必会由小变大,最终统一,而统一帝国建成之后,都不得不建立科层制官僚机构、依靠统一的法律等制度来管理国家。他强调,说东方大帝国“只靠人治,不靠法制,人治是专制,法制是民主,这是没有常识”,其实大帝国都需要依靠普适性的法律来治理,这只是一种程式或标准,“这根本不是什么东方不东方、民主不民主的问题”。既然如此,那么,大秦帝国一统天下,就非但不是暴政,相反倒代表了国家形态演进的高级乃至终极形态。如果套用黑格尔和亨廷顿的理论,似乎可以说,李零式“历史的终结”在秦始皇统一中国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

这一话语当然可以自洽,但显然也有其弱点,那就是立足于庸俗进化论的基础之上。它的基本假设是:“国家形态”总是由小到大地演进,这像是“历史发展五阶段论”的翻版,假定这是任何国家演进的必由之路,而演进得越“高级”,就越胜于“低级”的城邦。虽然这是在谈波斯,但其实是一种中国中心论的历史观。这样,波斯帝国比希腊城邦高级,就像秦帝国优于小国寡民的春秋诸侯国。但如果是这样,就很难解释本书自己提出的问题:大波斯为何败于小希腊?

当然,李零的回答是:这和政制优越与否无关,因为“在人类军事史上,这种冷门是家常便饭。即使现代,以小胜大,以弱胜强,也有不少例子”,因而丝毫不能证明战胜方有何政治体系上的优势。确实,像蒙古骑兵横扫天下,除了说明他们在军事上确有过人之处外,也不能说明他们在文明形态、政治制度等任何方面优于被他们征服的那些国度,否则就没有“征服者反为被征服者所征服”这一名言了。不过,如果回到历史中去细看,就可以发现,即便希腊一方的成功说明不了什么,但波斯一方的失败却确实表明其政治结构中存在着致命的缺陷。

在希波战争中,波斯数十万大军竟然被斯巴达、雅典击败,这固然是以少胜多的奇迹,但就像赤壁之战或唐太宗征讨高丽失败一样,弱势一方虽然顽强反击成功,但强势一方也不见得就元气大伤;然而,亚历山大大帝成功灭亡波斯帝国,却另当别论了,这充分表明波斯在强大的外表之下,有着巨大问题,以至于竟然被一支孤军深入的希腊武装一击得手。

波斯帝国当时虽然兼并无数国家,但其结构却非常脆弱,是一个“近乎可分解体系”。最明显体现这一点的,就是其最高统治者自称“万王之王”,这意味着,它并没有完全消除多元异质的力量,甚至哪怕以行省长官替代原先独立的王侯,但这些长官又很快建立自己的小朝廷,成为半独立力量。按李零的说法,波斯这种形态与中国相比,就像介于“封建”和“郡县”之间。这样的结合,势必是不够紧密的,需要依靠统治者的武力和个人形象为象征,因而当波斯王大流士对亚历山大三战皆败时,底下的各个组成部分都看到了各谋出路的机会,帝国立刻土崩瓦解。

在此后不久的布匿战争中,迦太基名将汉尼拔几度大败罗马军队,但不仅罗马人绝不求降,连罗马的同盟城邦也不离不弃,不肯投靠迦太基一方,最终罗马反败为胜。为什么波斯不能像罗马这样坚韧顽强?这不是简单的道德问题,而意味着各自在政制构造上的巨大差异:一个日益复杂的国家组织不可避免地要面临内部的多元异质,依靠权利让与的自愿认同,所能产生的整体凝聚力远高于单纯靠武力捏合在一起的松散政体。

美国学者约瑟夫·泰恩特在《复杂社会的崩溃》一书中研究了古今历史上数百个文明崩溃的案例之后认为:复杂的组织并不必然是好的,在竞争中也并不一定胜出,相反,复杂化程度较低的边缘国家灵活性较大,往往还体现出更强的竞争优势。此时,崩溃成了无法摆脱困境时的一种调整,使社会回归到能够以较低成本就能维持的组织状态。就此而言,像波斯帝国这样超出了自己技术管理水平的复杂组织,实际上是靠自上而下的强制力量强行维持着,所以一旦战败就不可收拾。这并不必然是什么“国家演进的高级形态”。

或许可以说,中国、波斯和欧洲在面对这个难题时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波斯帝国是容纳了差异性的松散统一,结果是缺乏动员效率和凝聚力,往往只有被压缩回本土时才爆发出坚韧顽强的力量;欧洲是在承认多元自治的基础上自主地联合,这兼顾了动员效率、成本和自发认同,但却难以达成统一。至于我们中国,出于一种相当不同的集体心理和历史经验,一直顽强地保持着大一统,成功地避免了波斯那样松散的内在结构,但代价则是同质化所造成的整齐划一。 波斯帝国世界大战历史李零希腊历史军事历史一战波斯古希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