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父”出局,马来再现宫斗

作者:刘怡

“教父”出局,马来再现宫斗02018年2月27日,以土团党主席身份加入希望联盟的马哈蒂尔(中)在吉隆坡高等法院出席一场听证会。是年5月,马哈蒂尔在希望联盟赢得大选后再度出任首相,但在2020年2月意外下台

短短两个星期之内,94岁的马哈蒂尔·穆罕默德(Mahathir Mohamad)把政治人物可以体验的所有身份都尝试了一遍。2月20日他还是马来西亚联邦的在任首相,三天后却变成了暗中策划“喜来登政变”、企图推翻交班承诺的“教父”。2月24日马哈蒂尔以退为进提出辞职,他所在的土著团结党则承诺支持他组建朝野联合的跨党派政府。不过到了27日,随着这位“敦”(马哈蒂尔获得的联邦荣誉头衔)的组阁方案陷入难产,形势开始急转直下:2月29日,土团党新任主席穆希丁在争取到最大在野党巫统以及砂拉越政党联盟的支持后,获得最高元首阿卜杜拉的首肯出任新一届首相;马哈蒂尔“回锅”重组的班底则因为迟了几个小时才产生,未能扭转大势。3月1日穆希丁就职之后,马哈蒂尔重新回到了他两年前的位置:在野党“共主”。

考虑到马哈蒂尔在马来西亚政坛的根基之深、以往的纵横手腕之高,他的这次“雾月政变”竟会以黯然出局告终,不免出乎观察家的意料。实际上,在那场流产的“喜来登政变”中,依旧可以窥见这位政坛老手的手段之狠辣:面对政府内部安瓦尔派的交班逼宫,他一面温言安抚,同时却策动与安瓦尔离心的经济部长阿兹敏和在野党阵营做接触,试图在无须经历选举的情况下实现“朝野转置”。而当土团党最高理事会决意与这位“教父”切割、自行组建“国民联盟”内阁之后,“敦马”又毫无愧色地重返希望联盟阵营,再度集结起几乎与“国民联盟”旗鼓相当的支持者班底。事实上,穆希丁的组阁计划多少是由于最高元首的支持才获得成功;而新诞生的政府在议会的根基之弱,堪称马来西亚政治史之最,可能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就被颠覆。

然而“教父”的出局毕竟仍是事实。于希望联盟而言,马哈蒂尔过于旺盛的权力欲直接导致该党由执政者变为在野地位,内部亦因公开分裂而元气大伤。至于“敦马”一手组建的土团党,在意识到这位老首相已经成为组建朝野一致政府最大的障碍之后,毅然将他抛弃,重回巫统时代“马来人优先”的传统路线。连一向超然于议会政治之外的最高元首阿卜杜拉也以实际行动表达了对马哈蒂尔的疏远:2月29日做出授权穆希丁组阁的决定之后,他拒绝接见自称已经争取到更多议员支持的马哈蒂尔,从而杜绝了出现“一日首相”的闹剧。而新官上任的穆希丁已经将重开议会的时间推迟到5月18日,为自己争取到了两个月的缓冲期。

所有人都清楚:马哈蒂尔在等待的是用一次不信任投票摧毁穆希丁政府,从而为自己再度回归创造条件的机会。但和两年前“王者归来”时的顾盼自雄相比,时机对他并不友好——元气大伤的希望联盟同样只够组建一届弱势内阁;马哈蒂尔和安瓦尔之间时刻处在爆发边缘的交班危机,也会再度威胁到两人之间的合作。马来西亚错综复杂的族群矛盾造成的政治势力碎片化,竟连浸淫最深的“敦马”本人也无从化解,这比短期的经济困难更加考验曾经的“亚洲小虎”的稳定性。更何况,马哈蒂尔即将年满95岁,即使他依旧斗志昂扬。

“教父”出局,马来再现宫斗12013年5月5日,安瓦尔(左)和妻子阿兹莎(右)在槟城的一次集会上向支持者致意。2018年大选后,安瓦尔与马哈蒂尔一度冰释前嫌,并接受了后者提出的渐进式交班计划

通往喜来登之路

不是每位政治家都能在耄耋之年获得重返舞台中央的机会,尤其是在退出一线多年、公众评价褒贬不一的情况下。但在2018年5月,92岁的马哈蒂尔的确做到了:离开首相职位14年半之后,他以在野阵营“共主”的身份赢得大选,再度登坛组阁,结束了马来民族统一机构(UMNO,简称“巫统”)超过60年的执政史。

2018年大选的戏剧性结果,取决于一系列纷繁复杂的要素。时任首相也是巫统主席的纳吉布·拉扎克(Najib Razak)在执政9年之后,身陷“一马公司贪腐案”的冲击,声望滑落至谷底。而从1998年开始便以反对派领袖身份亮相的前副首相安瓦尔·易卜拉欣(Anwar Ibrahim)虽然仍在狱中,却集结起声势浩大的反纳吉布党团阵营“希望联盟”(PH),对最高行政权力势在必得。身为巫统元老、与安瓦尔亦有着复杂恩怨纠葛的马哈蒂尔在和纳吉布关系破裂之后,审时度势,决定率自己一手建立的土著团结党(BERSATU)转投反对派旗下,以希望联盟首相候选人的身份角逐大位。最终他也如愿获胜,成为马来西亚联邦第七任首相。

不过,胜利并非无懈可击。尽管希望联盟及其盟友一举夺得了下院222个议席中的121席,但在希盟四大主要党派中,马哈蒂尔的土团党仅占13席,势力最大的始终是安瓦尔夫妇一手创建、坐拥47个议席的人民公正党(PKR)。这意味着马哈蒂尔无法再像1981~2003年第一次执政时那样,可以随心所欲地搬弄权力。相反,他的组阁方案和施政路线必须首先获得人民公正党以及拥有42个议席的民主行动党(DAP)的首肯,有“共主”之名却时时遭到掣肘。而集结在巫统旗下的“国民阵线”(BN)党团虽然输掉大选,在下院依旧拥有79个席位,可以对新政府实施制约,这意味着希盟意图推行的“新马来西亚”议程将危机四伏。

纳吉布下台之际的马来西亚,拥有过去10年最低的失业率和最稳健的经济增长,旅游、金融、医疗各产业皆呈现向上之势,但财政赤字问题也相当严重。马哈蒂尔上台后,暂停了一系列耗资巨大的基建工程,同时推出对低收入人群更加友好的税收组合政策,希望延续增长势头。但受全球贸易环境恶化和能源市场疲软影响,马来西亚的主要出口商品木材、棕榈油、原油和天然气的价格在2019年皆出现小幅下降,全年GDP增速下滑至4.3%,较前一年反而缩水0.4%。“敦马”着力推动的公共事业私有化政策,也在希盟内部的博弈中宣告搁置——2020年1月初,政府已经准备将财政部实际控制、但常年亏损的高速公路运营企业南北大道公司(PLUS Malaysia Bhd)出售给马驹集团,此举可望带来70亿美元的收入。但由于民主行动党担心其中存在利益输送、坚决抵制,收购案最终流产。年均亏损近2亿美元的马来西亚航空(MAB)同样因为执政联盟的坚持,既不足以扭亏上市,也无法出售给私人资本,理由是“私有化之后的裁员可能影响国家形象”。

2020年1月2日,土团党籍的教育部长马烈(Maszlee Malik)宣布辞职,成为执政联盟内部矛盾升级的最新征兆。这位大学教师出身的部长既有客家人血统、又精通伊斯兰文化,一度被认为有助于弥合马来西亚教育界的族群矛盾。但马烈上任之后表现出毫不掩饰的亲马来裔群体倾向,不仅主张大学在招生时为土著预科生保留更多配额,还单方面决定在华人小学开展爪夷文(用阿拉伯字母书写的马来文)教育,被批评为“史上最差教育部长”。为避免以华裔社区为根基的民主行动党直接退出政府,马哈蒂尔只得主动劝退马烈。在1月20日的一次记者见面会上,“敦马”公开批评阁僚彼此对立,警告称“这样下去政府将难以争取连任”。

然则人尽皆知:政府内部最大的不确定性并非来自一两位部长的去留,而是马哈蒂尔和安瓦尔之间的交班计划。甚至可以说,这两位政治家之间的恩怨情仇,就是最近20多年马来西亚政坛唯一重要的主题。若不是“敦马”在1998年与当时还是自己副手的安瓦尔交恶,并借助一场疑窦重重的“鸡奸案”诉讼将后者送进监狱,马来西亚民间也不会爆发声势浩大的“烈火莫熄”(Reformasi,马来语“改革”的音译)抗议运动。希望联盟及其前身人民联盟(PR),便是直接脱胎于这一运动。至于两人在2018年大选中的意外联手,相互利用的成分恐怕远远多过冰释前嫌:被逐出巫统的马哈蒂尔需要借助反对派的力量完成他对纳吉布的个人报复;再度被执政当局构陷下狱、无法参与选举的安瓦尔则需要一个比妻子旺·阿兹莎(Wan Azizah)更具人气的候选人来充当反对派阵营的“门面”。土团党加入希盟阵营,马哈蒂尔成为“共主”,遂成为双赢的选择。

希盟赢得大选之后的2018年5月16日,安瓦尔第三次走出监狱,随即在波德申选区的国会议席补选中获胜。此时的他已是71岁高龄,比任何时候都期待尽快回到前台,第一次以执政联盟实际掌舵者的角色行使行政权力。为此,他罕见地公开表态称愿意与马哈蒂尔和解,理由是后者对他已经表现出了“此前从未有过的同情和关心”。马哈蒂尔也不失时机地抛出橄榄枝,不仅提名旺·阿兹莎出任内阁副首相,还承诺将在两年内把权力移交给安瓦尔,由后者作为首相完成本届政府的后半段任期(完整任期为5年)。整个2019年,安瓦尔都信守了这一君子协定,满足于在全国进行巡回演讲,由马哈蒂尔作为行政首长推动改革进程。

但进入2020年,随着预定交班日期的临近,不安的气氛开始在政府内部升腾。一方面,作为对马哈蒂尔出战2018年大选的政治酬赏,在希盟内部议席数仅列第三的土团党在28个部长级职位(含首相)中却占据了6席,与民主行动党相当,仅次于人民公正党(7席)。倘若马哈蒂尔引退,这一酬赏也将“过期”,安瓦尔自会安排更多人民公正党议员进入内阁。马烈的殷鉴在前,一众土团党正副部长出于保全个人地位的考虑,自然更倾向于让马哈蒂尔延迟交班。另一方面,按照“两年为期”的口头承诺,马哈蒂尔应当在2020年5月向安瓦尔交班。但这位“教父”显然希望能以一次风风光光的谢幕结束自己超过半个世纪的政治生涯,因此对外放风称更愿意在今年11月亚太经合组织(APEC)吉隆坡峰会结束之后交班,从而违背了先前的约定。

2月21日深夜,希望联盟最高理事会在吉隆坡举行闭门会议,讨论马哈蒂尔的交班问题。据《新海峡时报》报道,土团党高层与人民公正党人在会上爆发激烈争执,形势一度剑拔弩张。最终,安瓦尔主动做出让步,同意将交班时间推迟到APEC峰会以后,并由马哈蒂尔本人决定具体日期。争端看似已被化解。然而短短两天之后,2月23日,《透视大马》记者意外发现人民公正党副主席阿兹敏和多位本党议员出现在了八打灵再也(Petaling Jaya)的喜来登酒店,而土团党最高理事会正在同一城市举行闭门会议。当天晚些时候,数名来自土团党和最大在野党巫统的国会议员也进入了酒店:显然,情况发生了变化,一场“兵变”已经开始。

“教父”出局,马来再现宫斗21月6日,吉隆坡茨厂街市场的小贩正在售卖糖炒栗子。进入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和油价低迷使马来西亚经济面临严峻考验

没有“敦马”的一致

仿佛昨日重现:在“喜来登政变”中叛离安瓦尔阵营、转而与土团党合流的阿兹敏·阿里(Azmin Ali),正是其政治导师某种意义上的镜像。这位出生于新加坡的经济官僚在1987年由马哈蒂尔引荐给安瓦尔,随后长期担任后者的私人秘书。1998年安瓦尔被捕入狱后,阿兹敏依然与其保持密切联系,并协助安瓦尔夫妇组建了人民公正党。当高等法院开庭审理安瓦尔的第一次“鸡奸案”时,阿兹敏曾当场爬上审判席躺倒以示抗议。希盟在2018年大选中获胜后,阿兹敏由雪兰莪州州务大臣转任内阁经济事务部长,同时还兼任人民公正党副主席。外界视他为安瓦尔最有潜力的接班人:倘若希盟能够长期执政,阿兹敏或许会在未来登坛拜相。

但世事无常。正如1998年马哈蒂尔在安瓦尔与自己发生政见分歧时,会对这位副手和潜在接班人痛下杀手,在充满“权力的游戏”氛围的马来西亚政坛,友谊从来都不是永恒的。2014年安瓦尔第三次因为被控“鸡奸罪”入狱后,阿兹敏对希盟继续维持影响力出力甚多;但在2019年公正党选举副主席的内部竞争中,安瓦尔却表态支持另一位候选人拉菲兹,令阿兹敏大感不满。在和马哈蒂尔的交班谈判中,安瓦尔留意更多的也是个人的执政蓝图,而未提及对其他追随者的酬赏。这意味着也许要到十几年过后,阿兹敏才有希望成为首相——急于弥补13年监狱岁月蹉跎的安瓦尔,虽已青衫垂老,政治热情却才刚刚恢复。按照最理想的估算,他在接过马哈蒂尔遗留的半届首相任期之后,还可以再经历两个完整任期(共10年);不满60岁的阿兹莎也可以作为丈夫的代理人,担任内阁关键职务。而出生于1964年的阿兹敏,“扶正”之日自是遥遥无期。

正是在这个微妙的时间段,2019年6月12日,马来西亚社交网络上开始流传一段由针孔摄像机偷拍的视频。画面中,两名赤裸上身的男子躺在同一张床上,状态亲昵,其中一人明显可以辨认出正是阿兹敏,另一人则是他的私人助理哈齐克。警方随即展开调查,逮捕了哈齐克以及被视为幕后黑手的人民公正党霹雳州委员会主席法哈什。2019年7月18日,马来西亚皇家警察总长对外公布消息称:哈齐克等10人在“某位政党领导人”的策划下,通过制作并传播盗摄视频,企图达到“破坏及诽谤他人声誉”的目的。视频内容被证实为真,但因为“画面过于模糊”,无法确认被摄对象究竟为何人。而11名涉案者至今都没有遭到公开起诉。

录像事件既出,马来西亚民间并未滋生出对阿兹敏的广泛厌恶情绪,反而不无漠然甚至同情。诚然,在一个穆斯林人口占60%的国家,指控一位政治家具有特殊的性癖好堪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但经历过安瓦尔身上那两起疑窦丛生的“鸡奸案”审判,一般民众早已厌倦了这类有关私生活的曝料,并且直白地认定一切类似事件都是彻头彻尾的政治陷害。阿兹敏是否真是同性恋对公众已无价值,人们关心的是“谁是主谋”——巧合的是,出资雇用盗摄者的法哈什同样担任过安瓦尔的秘书,并且是公正党内颇有影响力的地方领袖。尽管法哈什对外宣称他是为朋友索讨债务才出此下策,舆论却不免忖度希盟内部的亲安瓦尔势力已经开始为领袖清除异己。而安瓦尔虽然在公开场合抨击录像事件乃是“肮脏的手段”,言谈中却暗示阿兹敏需要自己了结惹下的麻烦。经此一事,两人的关系再无修复的可能。而当初一手栽培阿兹敏的马哈蒂尔却屡次表达了对这位新生代政治家的支持,并力主阿兹敏继续执掌经济部,这就为后者“脱安”转投土团党埋下了伏笔。

2月23日,马来西亚朝野主要政党几乎同时召集了特别会议:土团党在八打灵再也的明讯雪兰莪基金会大厦,巫统最高理事会在吉隆坡太子世贸中心,伊斯兰党(PAS)在彭亨州的珍德拜,砂拉越政党联盟(GPS)在吉隆坡。除去还被蒙在鼓里的希盟两大党(公正党、行动党)外,各派势力都在四处串联,种种流言不胫而走。当天傍晚时分,新闻网站Says.com的记者注意到一连串汽车驶入了最高元首居住的吉隆坡国家宫(Istana Negara),到访者包括阿兹敏和追随他的几位公正党议员,巫统主席艾哈迈德·扎希(Ahmad Zahid)、土团党籍的内政部长穆希丁·亚辛(Muhyiddin Yassin)、伊斯兰党主席哈迪·阿旺(Hadi Awang)、砂拉越州州务大臣阿邦·佐阿里(Abang Johari),以及沙巴民族复兴党(WARISAN)党魁沙菲益·阿达(Shafie Apdal)。在觐见过最高元首阿卜杜拉以后,阿兹敏、哈迪·阿旺等20多人又回到喜来登酒店,继续聚会商讨,并举杯相庆。

以政治谱系论,土团党、公正党(阿兹敏派)都属于执政的希盟旗下,沙巴党则是其盟友;而巫统和砂拉越党位列在野的“国民阵线”集团,伊斯兰党亦与希盟对立,本属政敌。但在2月23日之夜,分属六党的一众议员却在喜来登酒店觥筹交错,仿佛过去两年的对抗已经烟消云散。敏感的观察家立刻回忆起,一直以来都存在关于“马来人团结政府”的传闻——参与“喜来登政变”的六个派系无一例外属于马来裔族群,扎希、穆希丁、沙菲益更曾同为前巫统要员,存在大量利益交集。倘若以这六个党派在议会的班底为基础,势必会实现“朝野转置”:希盟中剩余的公正党(安瓦尔派)、行动党等三党将因为失去多数席位而使组阁权旁落,一个马来人政党同盟将构成新的执政联盟,马哈蒂尔则依旧能以土团党主席的身份领导新内阁。事实上,一名参加了“政变”的国会议员告诉彭博社记者,阿兹敏宣称他获得了马哈蒂尔的授权,是代表“敦马”行事。

“教父”出局,马来再现宫斗32月18日,雪兰莪州一家医疗器材工厂的质检员正在检查手套成品的水密性。对新首相穆希丁来说,当务之急仍是尽快刺激经济复苏

不过,马哈蒂尔本人并未走上前台。整个2月23日,他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了。安瓦尔在当天深夜发表声明,指责“过去的土团党朋友以及公正党中的一小部分人”背叛了政府。阿兹敏则回应称,他的行动是为了保护马哈蒂尔,避免后者由于希盟内部安瓦尔派的“逼宫”而提前退休。为了澄清这一事实,2月24日上午,安瓦尔夫妇和民主行动党秘书长林冠英前往马哈蒂尔的私邸与其会面,“敦马”断然否认自己与阿兹敏的行动有关。当天下午,人民公正党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将阿兹敏、祖拉伊达等11位“兵变”议员开除出党。

以马哈蒂尔历来的“跳反”记录以及一以贯之的“马来人优先”主张为参照,很难想象他对“喜来登政变”事先不知情。穆希丁以土团党代表的身份出席和最高元首的见面会,也不可能绕过身为党主席的马哈蒂尔。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随着阿兹敏派脱党以及土团党高层参与“喜来登政变”,内阁的执政基础已经瓦解。因此在2月24日下午,“敦马”向最高元首阿卜杜拉提交了辞职信,获准留任看守首相直至新首相人选产生,全体内阁成员亦同时离职。当晚9点,土团党最高理事会宣布将继续支持马哈蒂尔组建新内阁。

到这时为止,马哈蒂尔已经处在了“公其不出,当如苍生何”的有利位置上,每一个派系都试图拉拢他重新组阁——已经与国民阵线完成勾兑的土团党和阿兹敏派自是希望将喜来登之夜的成果贯彻到底,希盟残部同样在尝试把“敦马”拉回来。但这一切需要一个最终裁定人:根据《马来西亚联邦宪法》第43条,最高君主有权任命获得最多议员支持的候选人出任首相。为了检验马哈蒂尔的支持者的“成色”,阿卜杜拉决定在2月25、26日两天分批召见除马哈蒂尔以外的其他221名下院议员,听取他们每个人的效忠倾向。

风向就从这个时候起发生了转变。2月25日,属于巫统、马华公会、伊斯兰党等在野阵营的90名议员进宫“面圣”。出人意料的是,扎希和哈迪·阿旺明确告诉阿卜杜拉,由于马哈蒂尔提出了“两党不可能接受的条件”,他们已经撤回对“敦马”的支持,转而寻求与其他党派结盟或者立即解散议会重新大选。希盟剩余的三党则在当天夜间举行紧急会议,计划再度提名马哈蒂尔为“共主”;但因为后者拒绝出席会议,希盟方面最终决定改派安瓦尔出战。26日,属于希盟(安瓦尔派)、土团党和阿兹敏派的131名议员进宫,希盟阵营主推安瓦尔,土团党则继续支持马哈蒂尔。由于任一派别都不曾获得议会多数(112席),组阁陷入了僵局。

到这时为止,希盟阵营在下院还掌握92个席位,土团党-阿兹敏派-沙巴-砂拉越联盟有64席,国阵-伊斯兰党联盟为61席,形成三足鼎立之势。马哈蒂尔在2月27日宣称,他更倾向于在3月2日召开议会特别会议,以闭门商讨的方式决定新首相人选。但由于土团党内部更倾向于继续推进喜来登方案,“敦马”在27日辞去了党主席一职,由穆希丁继任。2月28日,土团党最高理事会对外宣布他们已经决定推举穆希丁担任新一届首相,全党36名议员中有26人表示支持;加上阿兹敏派的11席和在野党阵营(巫统、伊斯兰党、马华公会、马印国大党)的至少60席,距离112席的简单多数仅有毫厘之差。直到这时,希盟阵营和马哈蒂尔本人才察觉大事不妙。2月29日上午,希盟最高理事会决定撤回对安瓦尔的提名,再度推出马哈蒂尔作为“共主”。但他们拉拢砂拉越政党联盟的企图失败了:这个在下院拥有18席的党派,成为最后的“造王者”。

2月29日下午5点,最高元首阿卜杜拉的办公室发表声明:鉴于支持穆希丁的议员数量已经超过下院半数,他将被任命为马来西亚第八任首相。酝酿已久的“朝野一致”终于达成,只是马哈蒂尔本人出局了。

解不开的死结

从精心策划到狼狈下野,马哈蒂尔的这场“雾月政变”只持续了不到一星期。其中的决定性变化,在他2月26日下午发表的一场演讲中可以窥见端倪:他先是否认了自己有恋栈心理,接着话锋一转,承认有意组建一届“专注于国家利益、超越党派分歧”的“统一政府”。换言之,被他攻击为“腐败分子”的巫统不能作为一个统一的政党加入执政联盟,但目前效忠巫统的议员可以通过改换门庭的方式加入由他掌舵的新政府。正是在这一点上,巫统、马华公会等老牌政党无法坐视遭到肢解,宁可拒绝合作也要与“敦马”死扛到底。

在最高元首宣布“定策”于穆希丁的决定之后,马哈蒂尔还做出了最后努力:2月29日深夜,他宣称自己已经征集到114位议员的支持签名,包含6名土团党人、9名沙巴党人、希盟中的安瓦尔派以及数位前阿兹敏派成员,数目已经超过组阁所需的下院半数。但阿卜杜拉拒绝接受他的签名信,依然安排穆希丁于3月1日上午在国家宫宣誓就职。在马来西亚独立以来的政治史上,类似的情形还是第一次出现。传统上被视为“虚君”的东姑阿卜杜拉(Tengku Abdullah),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了他的好恶:在马来西亚政坛已经被“喜来登政变”搅得一团混乱的情况下,继续支持对这场乱局负有直接责任的马哈蒂尔,只会让整个议会制度变成彻头彻尾的儿戏。最高元首宁可选择公众形象相对单薄但派性色彩明确的穆希丁,也不愿迁就“敦马”。

马哈蒂尔最终败在了自己的“盛名”之下。在长达50多年的政治生涯里,他曾经一手将四位首相赶下台,还废黜过三任副手,成为马来西亚政坛独一无二的存在。他所提出的“统一政府”方案,正是他本人政治经历和真实心理的缩影:在这一设计下,政党本身将会消失,愿意加入执政联盟的议员完全是唯“敦马”的马首是瞻,实际上使得马哈蒂尔的作为不受任何制度约束。被他攻击为“腐败分子”的巫统对此痛感最深:2018年大选之后,通过渐进式的“挖墙脚”,马哈蒂尔已经说服了十几位巫统籍议员改投土团党,使得最初仅有13个议席的土团党一路膨胀到2019年底的36席。倘若接受“敦马”的方案,历史悠久的巫统将在实质上彻底消亡。希盟内部的民主行动党同样对这一方案充满警惕:马哈蒂尔的“统一政府”始终带有强烈的马来民族主义色彩,与立足于华裔人群的行动党格格不入。拒绝“朝野同化”,才能保障少数族群的利益。

和毁誉参半的马哈蒂尔相比,新首相穆希丁·亚辛的履历要单纯得多。这位72岁的政治家在纳吉布任内担任过政府副首相和巫统副主席,在2016年与马哈蒂尔一起退出巫统,创建了土著团结党。在3月2日晚间的电视讲话中,穆希丁宣称自己不是“背叛者”,只是为终结愈演愈烈的政治危机才勉强接受任命。推迟议会开幕使他获得了两个月的缓冲期,在这段时间里,他必须首先集中精力应对疲软的经济——在马哈蒂尔宣布辞职的当天,吉隆坡股市下跌到了2011年之后的最低点。扩散到整个亚洲的新冠肺炎疫情,则令马来西亚旅游业遭受重创。“敦马”在离任之前开出的药方是启动一项以减税为中心的刺激计划,他能做的只有效仿。

而在更复杂的层面,几乎没有人能解开马来西亚政治中那些由族群冲突和地域矛盾构成的重重死结。即使是在这个国家被称为“亚洲四小虎”之一的年代,马来民族主义、权贵资本主义和裙带关系造成的不满也一直笼罩在马来半岛上空。作为当时的国家掌舵者,马哈蒂尔开出的药方是清除异己、暂时压制矛盾,但他最终也不免被自己经营多年的巫统驱逐,并在2020年这场离奇的“宫斗”中退场。或许马哈蒂尔仍将归来,或许他在3个月后还能在议会中再度掀起波澜:但他很快就要度过95岁生日了。对一名95岁的老人来说,更适合安度余年的地方是家。 马来西亚政治马哈蒂尔马来西亚最高元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