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志愿者汪勇:解决问题的人
作者:驳静2月28日,汪勇正在分发为医护募捐的鞋
本文摄影/黄宇
冷风灌进汪勇车里。我坐在后排,埋下头,尽量矮于车窗摇下的口子,避免与之正面交锋。如果前排的人回头,会看到后排座位上有个人影,看不到脸,蜷成一团。反观驾驶座上的汪勇,坐得直,对这点冷毫不在意,其实他一件羽绒服里头,不过就是一件短袖。
这是2月倒数第二天。武汉先是暖和了几天,大地仿佛要回春,不料想开始下雨,料峭春寒,我们坐在车里,行在路上,四面车窗灌进来的风真叫人受不了。我于是问汪勇:“过年那几天,比现在冷吧,你也窗户开成这样吗?”
汪勇也许从后视镜瞧见我的蠢样,笑说:“这还算好的,我车上载护士,车窗摇下起码10厘米。”
汪勇35岁,武汉人,是顺丰的快递员,工作之余也跑一点网约车贴补家用。大年初一早上6点,汪勇冒险从金银潭医院接一位护士,志愿送她回家,当天没间断地又接送了30余名医护人员。他2020年的春节就这样拉开序幕。他的事情被央视报道,又引发更多媒体关注,逐渐成为“学习的对象”,顺丰将其“火线提拔”,升为区部经理,都从这一趟志愿护送引发出来。车上载着这些与新冠肺炎患者密切接触的医护,汪勇就一直都是开着窗的。多的时候,汪勇一口气接上5个,都挤在后排,挨个儿给他们送到家里,这个时候,车窗更是全面地打开通风。
3月4日,我们跟汪勇第3次见面
坐车
1月24日,大年初一,早上5点汪勇就出门了。他头天晚上在一个微信群里看到一条用车求助,心里其实已经琢磨出对方的困境。“早上6点”,那多半是下了夜班;“从金银潭医院出发”,想必是到该院援助的医护人员;“没有人应答”,自然就是没有人敢接传染病医院的单。当晚,汪勇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但又不能跟家人直说,于是找个理由——因为“封城”,公司很多员工回不来,他得去值班。汪勇干快递这几年,春节也常加班,大年三十赶着点儿回来吃年夜饭,“放下碗筷又跑了”。这理由找得合情合理,他的妻子彭梦霞一点儿没怀疑。
初一晚上,该回家了,汪勇又生一计。他告诉梦霞,同事中有人发烧了,保险起见,得在仓库暂住。那是疫情非常凶险的时期,梦霞一听他跟发烧的人接触,“立刻吓哭了”。她追着问:“那你一定去问清楚,是普通发烧,还是什么。”梦霞给他准备了铺盖和一点儿生活用品,放到单元门楼下,人都没见着。
梦霞再次见到汪勇,是七八天后。汪勇从超市买了菜,给家里送去。那会儿小区还没封锁,超市仍对个人营业,只不过要买到好点儿的菜,还得赶早,排着队买。汪勇反其道行之,专挑下午、超市快关门的时候去。没什么人,不排队,不在人群里聚集,连称重都避免,别人称好的又后悔不要的那些,他给买回来。梦霞说她婆婆心疼钱,“这么贵买回来些黄掉的菜叶子”,也叫汪勇教育一番,“万一感染了,这几个钱算什么”。“不要给我购物清单,我看到什么就买什么。”汪勇下决断。梦霞说,头一个星期,公公婆婆加上她和4岁的女儿,一家人每天正经吃炒菜的是一顿,其他就是面条、馒头和馍馍。肉就别想了,那都得一早去排队。
自从钟南山在电视上讲“病毒人传人”后,汪勇制定家规,一家人不许出门。老人家有旧习惯,吃过饭还想着到楼下遛弯,汪勇自己在家尚能制止,住仓库后,就给梦霞下指令,“要是他们不听,非要下楼,你就报警”,后来转念一想,担心出警速度,又说“别报警了,立刻给我打电话”。
接送医护多天后,汪勇第一次给家里送菜,先跟梦霞讲了一堆道理:“不要以为不坐电梯就没有危险,下楼的时候不要触摸任何栏杆;如果迎面走来一个人,就等一等,等他走远再继续;如果走来这个人没戴口罩,干脆掉头,等他消失在楼道再说。东西拿回家,不吃,先放一天;回家后包括钥匙在内都要消毒。”
汪勇在电话里给梦霞上“安全教育课”,讲完还让梦霞重复一遍。梦霞下楼,见到老公站几米远的地方,问他:“一定要站那么远吗?”又说:“我想抱你一下。”汪勇在另一头回答:“我刚才的话算是白讲了。”梦霞好不容易见到老公,又想到他这几天睡在阴冷的仓库里,每天玩命接送医护,忍不住,开始掉眼泪。汪勇立刻在远处喊:“哭归哭,千万别用手去擦!”梦霞哭笑不得,心说,这个男人是雷达吗?一监测到危险动作就“滴滴”乱响。
后来梦霞跟我谈起这些,我就想起我跟摄影记者老黄第一次跟着汪勇“出车”的情形。那天他要去超市为医护人员采购。有北方来的护士,发朋友圈感叹,吃了那么多天的大米饭,好想吃点面条。那次我们两个都坐在后座,因为他说“副驾驶座位上有好些东西”,后来一琢磨,想来也是为了避免与我们离得太近。那时我们都戴了一层医用外科口罩,加一层“N95雾霾”,这在武汉算是常见,大家都没有医用N95口罩,两层叠戴,心里感觉比较安全。“N95雾霾”虽然有呼吸阀,仍是憋闷,老黄戴着个眼镜,两三下就起雾,一转眼就见他扯掉一个,只留一个医用外科口罩,我见状脱口而出:“你怎么把口罩摘了。”汪勇立刻说:“我车上必须戴口罩,不戴可能要请你下车。”
中午,他带我们上一家酒店吃盒饭。我们脱了口罩,就在酒店大堂吃了起来。只见汪勇拿上盒饭,跑到外面,离所有人都远远儿的。又有一次,车子路过“武汉客厅”,我们提到之前我跟老黄两个进去过方舱。他问我有没有害怕,我如实相告说“没有”,汪勇沉默两秒,说“只能说你心大”。他语气激动了一点儿:“你进到这么危险的地方,身体没有本能的反应,防护蛮到位?你觉得每一个医生护士防护不到位吗?你觉得他们的防护意识和专业知识会不如你吗?”
汪勇的确完全是“心大”的反面。从金银潭医院接上第一位护士时,“腿是抖的”,不是冷,是害怕。那天早上,他先到的医院门口,天还未亮,他给护士打了个电话,然后在门口等,眼前这家传染病医院,从没有如此令人恐惧。护士年轻,又是独自一人,他能感觉到,开车门那一瞬间,护士对在凌晨6点坐上一个陌生男人的车,是有犹豫的。疫情最凶险的时刻,一个感到害怕,一个心怀警惕,两个互相提防的人,一前一后,都没有说话。几乎沉默着,汪勇将她送到了十几公里外的家中。当天,汪勇接送了30余名医护人员,心中防范的发条上了又上。他们是第一批援汉医疗队,有的就来自武汉本地,当时好些还没有统一安排入住酒店,家离医院十几二十公里的皆而有之,没有车,有些果真就步行三四个小时往返。
汪勇算了一下,他一天最多能跑300多公里,最多也就60名医护;他们分早、中、晚三班,司机就得从凌晨干到第二天凌晨,光靠他自己远远干不完,光靠他之后召集的志愿者也干不完。他问自己,他们一群人扛死扛活,能扛多久?如果其中有一位出了问题,整个团队是不是就垮了?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想办法去跟“滴滴”沟通,这么大的出行需求,能一口气解决问题的只有大公司。
联系上倒不难,在朋友圈发消息,总有人最终能甩给他对接人的电话。不过汪勇当时一介无名之辈,“放6台车,6个人,解决出行问题”,提出这样的要求,在大公司眼里近乎天方夜谭。而且汪勇姿态摆得挺高,他觉得,这是医护人员,这是武汉的救命恩人,他们的需求理所当然要被满足,更何况是这种基本需求。他跟对方说:“她们每天上下班间隙也就七八个小时,回家近一点的来回要走4个小时,睡3个小时的觉,你们过意得去吗?你们企业的担当就在这里吗?”这句话发自肺腑,换谁听了都会动容,或许也触动了“滴滴”。“天方夜谭”折中实现,小汽车不行,倒是协调到了多辆单车。400辆青桔单车3天内到位,除此之外,“滴滴”又为100名医护开通了叫车权限,接单的司机也从3.5公里扩展到15公里。出行的问题基本解决了。
2月28日,顺丰金银潭点部正在使用无人机运送医疗物资
吃饭
但汪勇已经发现了新问题。
开车接送医护,汪勇自己很少说话,可他心中祈祷,后排的护士能放松下来。疫情发展趋势如何,汪勇不用看新闻,医护的神情就是他的疫情晴雨表。最开始那几天,车上通常静默得吓人。他从后视镜观察,这些年轻的妹子表情冷峻,眼神放空,一语不发。逐渐地,开始有人互相谈笑,有一回他送几位去上晚班,其中一位说,昨天在宿舍不想起来,不想走到医院去吃饭,就在家饿了一天。汪勇心中一动,原来住在酒店,没人为他们供饭。
他在几个群里主动问,都有哪些人需要供餐,逐渐累积出来的数字是一天500份。后来因为这500份,他还顺带解决了1.5万份的供餐需求。
对接餐厅几经转移,汪勇的一天500份用餐需求,由武汉本地企业“Today便利店”承担。算上汪勇这份,这家便利店每天为整个武汉提供1.5万份餐食。武汉挨过了最初半个月,疫情到了攻坚时期,封锁强度进一步加大,“Today”所在的工业园区,收到一纸红头文件,大意是避免聚集,园区关闭,工厂停止运营。汪勇接到电话时,心头一紧,第一反应是,以他手里的资源能做什么。实在不行,就吃泡面,最起码让这些人有饭吃。
汪勇还是老办法,“扫街”。他找到两个志愿者,去两个市场拍门,有人开门,就问老板他们的经销商电话,拿到电话挨个儿问,有没有10万份泡面库存,并且需要在武汉就能拿到货。为何是10万份?1.5万份,起码按坚持一个星期来算。关于费用,汪勇对接资源多时,早有一套可行逻辑,“可以接受捐赠,也可以接受成本价给我,钱可以募集到,但不是现在,但货一定要马上给我”。从货源到发放,泡面供需网络4个小时就搞定了,他长舒一口气,不过这只是他的备份计划。
1.5万份,即七八千人的两餐,他心中盘算,不可能每个人每餐都以泡面解决。就像先前的用车问题一样,还得寻求长久之计。他想“跟政府谈”。我问他:“你有什么资格跟政府谈?”汪勇答,要让对方感觉到我能解决什么问题,而不是,一张口就要求对方做什么。
机缘巧合,汪勇帮东西湖区后勤保障的一位工作人员快速解决了三台洗衣机需求。正是此人,通过层层关系,帮他联络到一位黄陂区的关键人物,“Today”所在工业园区的运营资质,正由该区把控。此时距上一回与“滴滴”接洽,不过十几天,汪勇已不再对一切感到理所当然。打这个电话前,他打好腹稿,连用词都文雅不少。他跟我复述当时的电话内容:“您管理的工业园区内,有一家企业叫‘Today便利店’,长期以来解决了1.5万份用餐需求。疫情严峻,关闭工业园区的决定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可能你们并不了解,园区内存在这样一个企业,为七八千号人的吃饭问题奔波。您看能否网开一面,灵活对待这家企业,允许他们恢复生产。”
打电话前,汪勇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七八千人的吃饭问题固然重要,避免聚集降低感染风险同样非常关键,“网开一面”这样的事,不符合规章流程。没想到对方15分钟后给他回复说,恢复生产可以,但要补上资质申请。
事情还不算完。“Today”接到通知后,库存已经清空,员工也都回家了,重新召回员工,寻找补给,都是问题。下午 4 点钟接到电话,“Today”仓库里只有米和油,当晚,送出去七八千份炒饭,每份只有平常一半的量——但总算紧急供上了这一餐。
这件事汪勇颇为自豪,他发了一个朋友圈说“今天办的事,真心能吹一辈子了”。
2月28日,疫情期间仍在送货的快递小哥
忙的时候,他一天处理上千条微信,白天采购、送货,汪勇一只眼看路,一只眼回微信,一只手把方向盘,一只手握手机。我有几次坐在副驾驶位上,一面听他向不同的人重复一句话,“你需要什么、要多少,在哪个医院,告诉我,我来解决”,一面提醒他“绿灯了”,或者“停停停”,又说“要不我来开”。没见什么人这样忙过。碰到“1.5万份用餐”这样的大项目毕竟是少数,对汪勇来说,多数都千奇百怪,琐碎不可言述。“眼镜腿儿断了,本来断了一根勉强能用,现在两根都断,只好来求助你”,“智齿发炎不能忍,急求牙科诊所”,诸如此类,汇集到汪勇处。来不及处理的信息,汪勇会将该条微信标记“未读”,晚上回家统一处理;加他微信的人太多,他后来干脆开放微信,不用申请,上来就能给他发需求。也不知这样的耐心哪里来的。
读书
汪勇将护士们揽到自己的羽翼之下,总是说,“我的护士”。唯一一次与其他志愿者起冲突,情绪失控,是因为对方“把我的一个护士骂哭两次”。另有一回几个护士运送一车物资到方舱医院,在街上与送餐的外卖小哥撞到一起,人没事,电动车撞坏了。她们紧急呼叫了汪勇。汪勇赶到现场,第一件事是让护士走,其余的事情他来处理。“她们干她们的事,我们干我们的事。”
除此之外,汪勇经常在群里主动问,有没有什么需求,尽管跟他提。通常没人会提,汪勇对此的理解是,“医生护士这么多年的教育,让他们不会轻易开口”。汪勇索性自己主动采购。温饱和安全需求之外,他还采购过小零食、面膜这样“奔小康”的种类,跟其他一些志愿者的观念发生冲突。“面膜这个东西,你怎么看?”汪勇问我。我迟疑了一下。“会觉得面膜有点奢侈了对吗?有人就认为,钱要花在防护服和口罩上,志愿者要干应该干的事。我不这么想,我认为所有的医生护士,去医院是战士,回来就还是小女孩,她应该有最基本的满足。我觉得这个时候她很需要这个东西,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
他还想到了书。最开始让大家在群里提几本想看的书,后来发现一百人便有一百种想看的书,只好作罢,改在酒店建起图书角,各家送去一二百本。我对最初接龙产生的书单感兴趣,跟汪勇要过来瞧,其中钱锺书的《围城》和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出现频率最高,心中不免有点感慨,同时又有点高兴。汪勇当然更高兴,他有一回去酒店送书的同时,还送去一批护手霜,放在一起,大家手都伸向书。一位医生本来要出门,扭头看到了什么又折了回来,那是一套《哈利·波特全集》,医生两眼放光,抱起来问:“我能都借走吗?”
这些书都从北京和广州等地寄来,有时快递点按规定“不寄非医用物资”,他就打电话跟人沟通,“我是汪勇,你可能听说过,武汉这边的志愿者,央视、《人民日报》都报道过”,以此起头,总能说服对方为他开绿灯。与当时跟“滴滴”沟通时期的无名之辈相比,汪勇其实还在干“解决医护需求”这一件事,但已经懂得开场抛出这几句话能大大提高办事效率,因此很舍得用。
金银潭医院在武汉市的三环线外,左拐就是金银潭大道,沿着这条道走约3公里,就是顺丰金银潭点部的大仓库,疫情期间,仍有不少货物出入。汪勇的小仓库在它背面,前后经一个过道可以走通,过道里长着棵一人抱粗的树,想来是盖这房子时保留了树,树干因此穿透房顶,与建筑共存。小仓库便在这树的荫庇之下,不足10平方米,但专属于汪勇,两面墙给了货架,一面墙给到一张高低铺,汪勇就在这张床上连续睡了一个月余。后来顺丰给他升到经理,但仍允许他“旁顾”,继续他原先的志愿工作,仓库因此继续堆放捐给医护的物资。我们去他的仓库,就瞧见好几大包书堆在他那张小桌子脚下。
汪勇说是快递员,但跟我们日常接触到的“顺丰小哥”还是略有不同。汪勇负责的是贩卖机,方圆十几公里,写字楼、工厂、酒店,都有他们的贩卖机入驻,汪勇每天的工作是为这些机器补货,看上去只与机器打交道,实际要增加贩卖机的出货量,了解这个楼偏爱哪种货。不过这些有限的人际往来,对汪勇的沟通能力而言还是有些浪费。
“出名”之后,公司跟汪勇谈提拔之事。他本来当过部门主管,后来回到送货一线。HR还是原来提升他当主管那位HR,二人还比较熟悉,“是否想做回管理层?”。汪勇回答得坦白:“主管可能不会考虑,仓储主管我知道的,太忙,没时间陪孩子。”再往上就是区部经理。“经理的时间会比较自由,这个我愿意干。”媒体后来报道的“火线提拔,连升三级”,出处就在这里。
升了分部经理,汪勇心想,志愿工作是不是该放一放,毕竟还是要对公司负责。2月19日,他在群里发布一条公告,志愿工作交接给其他人,“虽然去上班了,但有需求还是可以跟我提”。只待了一天他就按捺不住,“需求没人提了,肯定不对,不可能没有需求,他们对我的信任已经到了跟我开口而不觉得欠人情的地步”。他的理解是,其他人没有这样的信任,想了想,又“复工”了。复工之后的第一个需求,就是撞坏外卖小哥电动车那次。
汪勇的仓库
自救
3月4日,武汉天气又回暖了一些,阳光大好,傍晚坐在他这小仓库台阶上,能看到不远处的几栋高楼,楼宇掩不住霞光。我搬了两摞书,假装两张板凳,坐了下来,汪勇看看天光,说:“很久没有看看夕阳了。”他坐下来跟我聊了一些往事。
2013年,汪勇还在操持一项进账挺多的营生——电脑维修。这是汪勇大专毕业后找到的一份工作,但他头脑灵活,干了几年就自己弄了一家店,从无到有,慢慢发展出来也有了十几个人。他的方法是在报纸上打广告,打得蛮凶,说是宣传方面投入不少钱,逐渐也小有名气,电脑维修这一块儿,很多人就认。每个月,他能进账两三万元。大家上班的,工资平均也就三四千,他一个月就挣旁人的六七倍,“心态就有点儿飘”。有多飘?“我当时想的是,以后一年低于40万的事情可能都不想干。”
“当时心定不下来,如果定下来,可能结果还蛮好。比方说,我努力一点儿,一个月能挣到5万元。”但他没有,精力花在玩儿上头。电脑上门维修这样的业务,一半靠广告,一半靠客户维系,汪勇说他后来自己不分精力去维系客户了,业务来了安排给业务员做,时间一长,那客户保不齐就成别人的了。
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突然有一天,报纸就不行了”。人们都在网上看新闻了,再往后,有些人家里的电脑放一年都不会打开一下。汪勇原本走得很畅通的生意逻辑,一下出现两块缺口,报纸广告栏失去广告效力,电脑也被智能手机代替,整个都行不通了。“58同城还联系过我,免费给我广告位,我当时觉得没意义,不要来浪费我的时间。”汪勇慢慢缩减人员,最后发现,手里头的活儿,自己一个人干都嫌富余。“换做现在,我肯定会考虑我的出路在哪里,当时电梯广告牌我有考虑,如果从这里切入,客户量不会比报纸低——当时只想着玩儿了。”
这是2013年尾,接下来是“颓废的一年”。志得意满的时候,喝酒抽烟打麻将,一旦陷入低谷,完全失去社交欲望,“电话都不接”。这一年发生很多事。他与高中时代就在一起的老婆离婚,电脑维修停了,麻将自是不再去打,原先“除了睡觉不着家”的那个年轻人,成了“万不得已不出门”的颓废青年。
说是赋闲在家,也不是完全无业,毕竟要跟双亲有交待。于是跟一个熟人开出租,车主开白班,他替夜班,份子钱一天110元。三个钟头能开够,汪勇就找个地方停车,给自己关在车里玩手机。等时间差不多了,估摸着父母已经休息,再回家睡觉。每天只想如何将一天打发过去,时间仿佛静止,整个人陷入泥潭。
汪勇小时候的梦想很单纯,就是“赚钱”。当然后来也赚到过一点儿,只不过没存下来,都挥霍掉了。爹妈最早是卖菜的,后来又卖鱼,汪勇于是认识很多鱼,也很擅长吃鱼,从来没卡到过鱼刺,最细的那种都没有,挺值得自豪的一件事。但日子一直过得挺紧,爹妈赚的钱只够他们姐弟二人读书。汪勇小时候总想吃新鲜蔬菜,想吃水果,还想吃肉,后来情况好一点儿了能拿鱼来换。
三四岁时,有一回头脑里转悠着这么一个念头,“想吃肉”。隔壁村有一家亲戚,逢年过节走动时,能吃着肉。小汪勇独自一人寻了过去,得有3公里,凭着能吃着肉的动力,竟然也给走到了。吃没吃着肉,这事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要过一条大马路,以及,后来挨了爹一顿揍。挨揍是理所当然的,大人都以为孩子叫谁给拐跑了呢。
想吃肉,顽劣,挨揍,这三件事总是按次序发生。顽劣的部分,等长大一点儿演变为“偷鸡摸狗”,比方说在学校里拿走同学的钢笔。大人接到学校老师的告状,次数多了也长经验,孩子一回家,首先翻书包,翻出过钢笔,也翻出过橡皮。汪勇因此从小没少挨打。还能记住的有两回:一次是挨了一耳光,左耳闷声了一个月才恢复;一次是他爹踹了他一脚,撞到门上,又反弹回去。总之一句话,顽劣之事不可干,打到怕为止。村里有句话,“打强盗怎么打,打你就怎么打”,常常说的就是汪勇,在挨老子打这件事上,汪勇从小就挺出名的。
汪勇说他父亲早年脾气的确有些暴躁,不光对他,过去他姐姐、他母亲都有受害体验。他跟父亲起过一回大冲突。那时他已经结婚,家里经济条件已经好转,开了间麻将馆,生意过得去。有一天汪勇到麻将馆,看到大堂里母亲在哭,父亲则在另一个房间里跟一伙人喝酒、嬉笑,汪勇蹿起一股火,走过去,伸手就是一拳——将那扇门打穿一个窟窿。父亲冲过来,瞪着儿子,汪勇就势蹲在地上,梗着脖子,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随便你怎么打。众人傻眼,有人帮腔,“翅膀硬了”。汪勇这时的确翅膀硬了,那是他电脑维修生意最好的时候,再一个,论体格,父亲的拳头打在他身上,“就是挠痒痒而已”。
父亲的拳头到底没抡出来。汪勇前头这一拳下去,怒气宣泄出五分,或许儿子老子真正打上一架更好。情绪尚有五分握在手里,汪勇买了两瓶酒,找了个河堤,喝酒,趁四下无人,大哭一场。电话一直响,打来的人挺多,其中没有他父亲。最后他接起母亲的电话,抹抹眼泪回了家。此事过后,父亲逐渐变得温和。
但童年阴影难以迅速消解。汪勇与第一任妻子一直没要孩子,与此有关。2013年秋天,汪勇与彭梦霞相识,半年后,二人结婚。像是在泥潭之中,有人向他递出一双手。汪勇决心打点身心,重新寻找出路。当快递小哥就是这么开始的,送快递,又是武汉本地人,好像不大体面。不过汪勇能抓住这项生计,在他当时就已经好不容易。现在回头看,电脑维修生意落败,算是人生分水岭,此次疫情,未来看,或许是另一次。 汪勇武汉快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