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国大罢工:退休制度改革的又一次“决战”
作者:刘周岩法国民众不满政府退休制度改革方案,于2019年12月发动了近25年规模最大的罢工
不寻常的圣诞
近半个月以来,巴黎市中心的餐厅营业额下降了40%,自行车和摩托车事故增加了40%。有两家公司的注册用户激增了500%以上,它们是Bird和Lime,在巴黎运营着超过1.5万辆共享电动滑板车。
2019年12月5日以来,因为抗议政府对退休制度的改革计划,法国爆发了近25年来最大规模的罢工,公共交通系统受到严重影响,巴黎交通在多日内全面瘫痪。据路透社报道,罢工一度造成巴黎16条地铁线路中有10条完全停运,全国90%的高铁停驶,法国航空公司取消了30%的国内航班。埃菲尔铁塔和卢浮宫也一度受影响暂时关闭。即使在12月24日西方传统节日平安夜,仍有48%的高铁和城际铁路取消。轨道交通频繁晚点或取消,开车和打车出行变得不可能——整个巴黎变成巨大的交通“陷阱”,拥堵路段长达500公里。无奈之下,许多市民只能骑自行车或用电动滑板车跨越数十公里去上班。《费加罗报》采访到的一位巴黎市民形容为,“这简直是虐待”。法国各大媒体在网站上每半小时更新一次还在运行的公共交通线路,帮助大家如同“打游击战”一般赶去有可能等来车的公交站或地铁站。
这场进行之中的罢工在素有罢工传统的法国也愈发特殊起来。到12月28日,罢工进入第23天,已超过1995年希拉克主政期间长达22天的大罢工,法国最长公共交通罢工维持28天的纪录也打破在即。更特别的是,这场罢工打破了以往“过节不罢工”的惯例。12月21日,在外出访的法国总统马克龙眼看圣诞节临近,临时宣布主动放弃卸任后的终身总统退休金,以呼吁大家在圣诞节休战。“罢工行动是正当的,受宪法保护,但我认为,在一个国家的生活中,出于对家庭生活的尊重,适时休战是好的。”马克龙表示。可休战并没有到来,许多法国家庭因这场罢工而未能团聚。
罢工导致公共交通瘫痪,共享电动滑板车成为人们无奈的选择
马克龙用放弃退休金“示弱”,因这场罢工正是由退休制度改革而起。法国政府的方案正如宣传海报上“四十二变出一”所写,要废除因历史因素形成的多达42种不同退休年龄、福利的各行业特殊退休方案,改为统一的积分退休制度,以做到“劳动者所缴纳的每一欧元都会享受到相同的权利”,更加关注劳动者一生的总体贡献。虽然基准退休年龄仍维持在62岁不变,但要拿到全额金额对部分行业而言需要更长的工作年限,艰苦工作仍可提前两年退休,且新政策仅对1975年以后出生的人实施。受影响最大的是一系列享受特殊政策的国营公司和公共服务部门,如法国国家铁路公司、法国航空公司、邮政总局、消防局、国家电力公司等都是这次大罢工的主力,这也是交通受到特别影响的原因。目前法国铁路公司员工平均57岁即可退休,虽然全国平均实际退休年龄为63岁。罢工中最吸引人的一幕则是巴黎歌剧院的罢工。按照“优待”政策,芭蕾舞演员们42岁即可退休。24日圣诞节将到来时,在巴黎交响乐团的伴奏下,演员们在歌剧院门口为观众们进行了临时露天演出,并打出了“文化在危机中”的横幅以呼吁人们支持,而此前他们已经取消了45场正式演出。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法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金融学教授赵永升告诉本刊,很多人可能会将此次大规模罢工与持续了一年之久的法国抗议运动“黄背心运动”联系起来,因为时间节点自然承接,且同样是各行各业针对政府的大规模社会抗议运动。但他认为二者在根本上并没有太多的关联性。“这两个事件的参与者不同。‘黄背心运动’的主力军是法国的外省人,巴黎人称之为的‘乡巴佬’,而12月份大罢工主要参与者还是巴黎人;两者的诉求也不同,‘黄背心运动’的诉求更加宽泛。”这一次大罢工则是专门应对退休制度改革的有针对性的斗争。
政府与工会的拉锯战
《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高级编辑、欧洲问题专家奥德丽·威尔逊(Audrey Wilson)告诉本刊,改革退休制度几乎是每一任法国总统的“成人礼”,均要做一番尝试,但鲜有成功且全身而退的:“1995年,阿兰·朱佩的退休金改革失败,失去执政优势;2003年拉法兰因改革被迫提前下台。萨科齐和奥朗德对退休制度改革均遭遇大规模示威,支持率下跌。”马克龙作为法国总统要改革退休制度,会遭到强烈反弹,几乎是人们预期当中法国政治的“标准动作”。也正因此,这不是一场突然爆发的群体运动,对垒的双方——法国各大工会和法国政府,作为世界范围内罢工和反罢工的“顶尖选手”,实际上已为现在发生的大罢工做了半年预热。
早在7月18日,法国政府退休改革事务高级专员让-保罗·德勒瓦(Jean-Paul Delevoye)就公布了有关退休制度改革的路线图。这份报告特意发给各个工会征求意见。几大工会之中,法国总工会(CGT)及法国工人力量(FO)明确提出反对意见,拒绝改革,法国劳工民主联盟(CFDT)显示出相对的开放态度,同意统一退休制度,但不希望延长工作时间。
按照程序,马克龙本应将改革方案交国民议会及参议院审议,但他选择先以报告形式将改革方案公之于众,广泛征集意见,是为了避免直接启动改革而引起普遍抗议,在太多反对声中失败。有分析认为,在时间选择上,马克龙也颇费考量。在方案提出的时间点选在了法国传统的暑假阶段,又正值七国集团峰会之前,大家注意力分散至多处,用意在于不要引起“舆情”。
之所以退休制度在法国成为如此敏感而持久的问题,赵永升告诉本刊,这和法国的福利社会制度有很大关系。赵永升说:“法国的整体社会福利相当好,在世界上仅次于北欧国家;换言之,在大的经济体里,法国是世界上社会福利最好的国家。具体到养老制度,法国是世界上比较考虑周全和人性化的制度,尤其在‘特殊退休制度’上,其细分类别之多、其体系之烦琐程度,可谓世界上绝无仅有。”
然而许多政策都诞生于特定的历史时期,如100多年前的地铁司机和工人由于受当时条件的限制,长期在地下封闭、污染的环境工作,海事、铁路交通等领域,从业者往往从十几岁就以学徒工身份入行,承受大量重体力劳动,因而当时的法国政府出台了一些优惠政策来留住工人。到今天,随着科技发展和条件改变,这些工作已经变得大大轻松,但旧有优待以法律形式确立后,再想改变就不易了。赵永升认为,现在这些政策若不变则成了“刻舟求剑”,另一方面这些行业还存在着人员结构的特殊性。“法国特殊退休制的根本问题不在于总体的退休金库的管理,也不在于出生率,而在于法国不同特殊工种之间,我将其称之为的‘在职/退休人员比’的不平衡。拿此次大罢工主力军的法国全国铁路总公司为例。法国铁总目前在职员工有14.3万人,而退休人员则多达26.1万人。因此,法国铁总的在职/退休人员比是0.55∶1,比法国全国平均值1.70∶1还要低。”在法国总计1720万的退休者中,享受特殊退休制者有110万人,占总退休人员人口的6.4%,享受特殊退休制度者的比例不低。种种因素使得改革势在必行。
不过,9月份的第一轮沟通未能如愿。9月21日,包括法国工人力量、法国总工会在内的几大工会为了反对退休制度改革方案,组织了一次大规模抗议活动。法国政府高估了方案的接受程度,且本次改革相对彻底地取消各类特殊待遇,使得双方摩擦不断。随后马克龙采取了“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宣布2019年10月至12月就退休制度改革方案举行全国大讨论,以便获得法国全国多数的共识,减少阻力。在大讨论期间,马克龙到各地参加会议和发表谈话,争取民众的理解。按照政府计划,2020年3月市镇选举结束后,会将退休制度改革方案提交议会讨论通过,形成法律。
然而法国总理菲利普于12月11日正式公布退休制度改革方案后,工会仍表示不满和愤怒,指出该方案越过了工会规定的红线,扬言要加强罢工规模。12月16日,负责本次改革方案的专员德勒瓦承压辞职。奥德丽·威尔逊分析认为,以前的退休改革常由更高级官员作为方案直接提出者,这次如此重要的事务却在最初派专员打前阵,有可能就是做好了铺垫,必要时“牺牲”以做出让步姿态。可以说,政府和工会双方从最开始就遇见了博弈过程,提前设置了一步步的“棋局”。
最终,圣诞“决战”到来了。奥德丽告诉本刊,圣诞这一时间点对政府、工会都是双刃剑,是双方下的一个“赌注”。一方面工会希望能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罢工以产生扩大效应、逼政府让步——法国申办2012年奥运会期间,交通系统就曾专门等国际奥委会到法国考察时发起全面大罢工。而另一方面政府则希望圣诞罢工引发众怒,以使形势有利于推行改革,例如圣诞儿童专列(允许14岁以下儿童在没有家长陪伴下,由铁路职员陪伴前往目的地与家人团聚的列车)因罢工取消后,马克龙就以家庭价值观念等说辞施压,民众也呼声强烈,铁路公司不得已恢复了圣诞儿童专列。
目前看来,这场“拉锯战”有来有往,还未分出最终胜负。工会宣布要把罢工持续到2020年1月,总理菲利普则发表讲话称在方案上“不会让步”。
罢工造成的列车晚点让大批市民在车站中等候
劳动力市场矛盾
法国的劳动法有多长?答案是3200页。此前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时,法国经济学家、201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梯若尔(Jean Tirole)曾说:“法国有俗语:对法律无知并非借口。但在劳动力市场领域就变得近乎可笑。”梯若尔说,极为复杂的法国劳动法是“法国例外论”的一个鲜活例子。养老金是困扰各国的普遍问题,但法国的退休制度问题不应简化为养老金能否持续的问题,梯若尔认为要注意到法国劳动力市场在世界范围的特殊性,退休制度不过是具体表现之一。
“法国(或总体而言的欧洲南部国家)的劳动力市场制度偏离了国际规范。许多制度原本是要保护员工,但在实际中却可能使员工因为被排斥或被边缘化而受到伤害。”梯若尔告诉本刊。因为强大的工会势力等原因,一系列“保护”劳动者的政策反而造成了意料之外的问题。例如解雇制度,和退休制度一样,法国的法规强烈地偏向于劳动者而非企业,裁员是非常困难的,但反而让一种焦虑情绪弥漫并造成了劳动力市场的流动性减弱。“看起来令人吃惊的是,手握永久劳动合同的法国员工,受益于世界上最具保护性的劳动法,也会有不安全感——因为他们明白,一旦自己被解雇或所在企业倒闭,再找到一个与此相对的工作岗位的机会非常渺茫。”梯若尔说。与此类似,复杂的、保护性的退休制度也造成了诸多预期之外的结果,各类复杂不兼容的退休制度使得许多人无法轻易更换工作,尤其对年长的国营部门员工造成职业发展而失业风险的困扰。
赵永升说,只有深入理解法国劳动力市场的特殊情形,才能解释另一个问题,即为何这次大罢工看似是一小群手握“退休特权”的群体,不愿放弃特权“闹事”给普通民众生活带来不便,却能持续下去且有相当民意基础。“第三季度失业率从9.9%上升至10%。更为重要的还是在失业率的细分上。尤其是‘长期失业率’和‘青年失业率’。法国青年人失业率一直保持在20%以上,这意味着每五个年轻人中就有一个人失业,可见比例之高。这就不难理解在良好经济业绩下会出现百万人罢工的现象了。”赵永升认为,正是因为劳动力市场的畸形,导致明面上法国经济数据不错——尤其是今年GDP增速甚至超过德国,但其实失业与“老无所依”的风险离每个人都不远,对于那些走上街头抗议的人很容易产生“同病相怜”的共情,使得这次旷日持久的罢工有了发生的土壤。虽然大家都清楚,如果不进行系统性改革,只能是积重难返。或许一项数据最能说明一般法国民众心中的矛盾心情。据民调机构IFOP在12月中旬的统计,本次罢工开始以来,法国民众对罢工的支持率接近70%,与此同时,支持退休制度改革的比例也超过了70%。
赵永升认为,尽管阻力重重,但法国仍处于历史上不多见的适合大幅度改革的环境:年轻的总统、此前数十年的改革经验积累、相对良好的宏观经济表现。“马克龙这一次有希望闯关成功。” 法国罢工法国国际社会退休马克龙罢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