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劾背后的美国危机

2017月1月20日，特朗普在美国国会祝贺众议院共和党人保罗·瑞恩再次当选众议员议长。瑞恩属于共和党建制派，在2016年大选中多次批评特朗普

缺乏“实锤”的弹劾案

2018年圣诞节，由于美国联邦政府陷入停摆状态，特朗普留守白宫处理公务。2019年底，总统早早携家人前往位于佛罗里达州棕榈滩的海湖庄园开始度假。但假期并不轻松。12月24日一大早，在对全体美国人民发表讲话之前，特朗普先在推特上开炮：“什么都不做的激进左翼民主党人已经疯了，他们竭尽全力让我难以治理好我们的国家。”

圣诞假期硝烟弥漫。12月18日，由民主党人掌控的众议院表决通过了总统弹劾条款。针对总统的指控有两条：一是“滥用职权”。弹劾条款称：特朗普以“腐败的方式寻求”乌克兰政府的选举援助，借助调查抹黑民主党政治对手，“无视并损害了国家安全和其他重要的国家利益，滥用总统权力，以获取不正当的个人政治利益”。二是“妨碍国会调查”——特朗普拒绝让他的高级顾问提供文件和证词，阻拦官员作证，对于众议院就乌克兰问题的法庭传票，进行了“前所未有的、绝对的且不加区分的藐视”，损害了众议院的宪法权利。

4个多月以前，8月12日，国家情报总监办公室收到一封来自匿名中央情报局官员的举报信。信中称，7月25日，特朗普在与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通话时，以军事援助为条件要求对方调查民主党大佬约瑟夫·拜登及其子涉嫌的乌克兰贪腐案，可能“危害美国的安全”。9月18日，《华盛顿邮报》独家披露“电话门”。很快，众议院议长佩洛西宣布启动弹劾调查。

美国历史上共有三位总统遭遇弹劾。1868年，众议院以总统执意违反《公职人员任期法案》为由，启动了对安德鲁·约翰逊总统的弹劾程序，在参议院以一票之差失败。1999年，克林顿因在其性丑闻中犯有“伪证罪”和“妨碍司法公正罪”遭弹劾审判，最终以17票之差免遭弹劾。最有杀伤力的弹劾案发生在尼克松身上。在因著名的“水门事件”被弹劾后，尼克松自知大势已去，主动辞去了总统职务。

“电话门”发生后，许多人将它和“水门事件”相比较。两个事件的相似之处在于，总统的私人律师都介入其中。弹劾案认为，特朗普的私人律师朱利安尼处理了对乌克兰施压相关问题，这在程序上不合法。特朗普为打击拜登而求助乌克兰，尼克松为战胜民主党而试图采取窃听行动。两者都利用公权力追逐私利，甚至不惜采取非法手段。再者，特朗普与尼克松都试图阻挠调查。特朗普的幕僚不仅紧急锁定与泽连斯基的通话记录，还对特朗普与俄罗斯总统普京、沙特王储穆罕穆德等人的争议性通话内容提高查看权限，避免再次“授人以柄”。民主党人乐于看到这种相似性。资深民主党议员乔·罗夫格伦说，特朗普的乌克兰“电话门”丑闻比尼克松当年的“水门事件”更为严重：“历史上最大的担忧之一就是外国政府干涉我们的政治体制”，“尼克松的行为至少与外国无关”。

2019年12月12日,在美国国会司法委员会的听证会上，议员大卫·西西里尼向众人出示国会情报委员会的弹劾报告和一本美国宪法

但事实上，特朗普和尼克松的境遇大相径庭。“电话门”被媒体曝光后，特朗普始终高调对抗。他很快证实自己曾经冻结过对乌克兰将近4亿美元的援助，但他的理由是：凭什么要美国出钱？德国、英国怎么不出？乌克兰外长、总统则否认遭特朗普施压。9月25日，白宫还“完整、无保留地”公开了特朗普与泽连斯基的通话内容，让民众自己判断特朗普是否清白。在这份记录里，特朗普对泽连斯基说：“我想请你帮个忙，我们国家经历了很多事情，相信乌克兰也非常了解。我希望你能帮我调查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特别是关于乌克兰和Crowdstrike公司的部分……”Crowdstrike是一个有谷歌参股的网络安全公司。2016年民主党海量电邮被盗后，它主导调查出了“俄政府是幕后黑手”的结论，之后被奥巴马治下各情报机构反复引用。公开信息表明，该网络安全公司的联合创始人兼首席技术官是一位出生于俄罗斯的美国公民，但早在2017年接受美联社采访时，特朗普就表示相信Crowdstrike是一家总部位于乌克兰的企业，掌管它的是一名非常富有的乌克兰人。

特朗普也确实在电话里提到拜登的儿子：“有很多人都在谈论拜登的儿子，说拜登制止了对他儿子的起诉。很多人都想知道这件事，所以，如果你可以帮司法部长调查这件事，无论做了什么，都是很好的。”让特朗普感兴趣的是49岁的亨特·拜登——约瑟夫·拜登最小的儿子。2014年5月至2019年5月，他进入乌克兰私人天然气生产商布利斯玛公司的董事会。据《华尔街日报》报道，布利斯玛给他开出的月薪约为5万美元。随着父亲宣布参与竞选2020年美国总统，他与布利斯玛公司的合同也已期满终止。

布利斯玛的创始人和所有者米科拉·兹罗切夫斯基（Mykola Zlochevsky）在前总统亚努科维奇下台前曾任乌克兰生态和自然资源部部长。卸任时，他因涉嫌滥用职权和非法致富等遭到乌克兰和英国当局调查。亨特·拜登进入布利斯玛的2014年，正值克里米亚危机爆发，父亲约瑟夫·拜登为美乌外交频繁斡旋之际。当时，兹罗切夫斯基的部分财产已被英国法院冻结，这使得不少反腐人士怀疑布利斯玛聘用亨特·拜登的动机。2016年3月，当时的乌克兰检察长绍尔金（Viktor Shokin）宣布停止对布利斯玛公司的调查。尽管拜登遭到质疑，但并没有确凿证据显示拜登或其子亨特有任何触犯法律的行为。

特朗普勇于发布这份电话记录的原因很明显：记录没有“实锤”。尽管反对者们可以从中揣测总统的种种不堪动机，但全靠“脑补”。总统并没有在电话里承认这些要求是出于私人动机，也未曾提到冻结对乌援助的问题。

此后，国会众议院召开公开听证会调查取证，取得的最重大进展是美国驻欧盟大使戈登·桑德兰出庭作证。62岁的桑德兰来自西雅图，是连锁酒店集团老板，曾向特朗普团队捐赠100万美元，算是特朗普的亲信。他作证特朗普及其私人律师、前纽约市市长朱利安尼公开寻求与乌克兰进行“等价交换”，特朗普打算邀请乌方前往白宫密谈对拜登展开调查。桑德兰还拿出电子邮件等新的证据证明，副总统彭斯、国务卿蓬佩奥、白宫办公厅代理主任马尔瓦尼等都牵涉其中。但问题依然存在：并没有实锤能够证明特朗普命令将4亿美元对乌克兰军援与对拜登家人的司法调查直接勾连。

按照程序，弹劾案需要在参议院得到至少三分之二的议员支持，特朗普才会被解职。目前，共和党在参议院100个席位中占据53席，民主党占据45席，另外还有2名独立派人士。只要民主党人拿不出更确凿的证据，不能促使共和党一方放弃特朗普选择自保，弹劾案就不可能在参议院通过。

进攻与反噬

于是，弹劾案的推进出现了“奇怪”的一幕。总统毫不畏惧，要求“速审”，倒是民主党踩了刹车。众议院议长佩洛西宣布推迟向参议院递交特朗普弹劾条款，理由是参议院多数党领袖共和党人麦康奈尔和少数派领袖民主党人舒默还没有就审理安排达成一致。分析家们普遍认为，佩洛西不急着出牌，是因为弹劾结果本身不是目的，它的价值在于为2020年大选提供弹药。民主党需要把控节奏，尽可能发挥弹劾议题对特朗普的负面作用。

但事实是否如民主党所想很难预料。首先，弹劾很可能会对目前民主党内初选的领头羊拜登不利。9月“电话门”曝光后，特朗普立刻开始公开指责拜登和他的儿子“腐败”：“如果有共和党人做了乔·拜登做过的事，如果有共和党人说了乔·拜登说过的话，他们现在就上电椅了。”

只要弹劾还在进行，拜登是否存在污点就会是一个被选民揣测的话题。12月5日，拜登在艾奥瓦州参加竞选活动时就与一名当地选民发生争执。83岁的美国前海军陆战队队员默尔·戈尔曼当面指责拜登，说他让儿子供职于乌克兰天然气公司就是在出售手里的职权。“特朗普在乌克兰问题上瞎折腾，他没有骨气……”戈尔曼说，“但是另一方面，你把儿子送去那里，让他在一家天然气公司高就，他根本没有与天然气相关的工作经验。”听闻这些话，拜登勃然大怒，叱责对方是“该死的骗子”。

“我希望他能以体面的言语来解释儿子为什么要在那里谋取那个职位。在我看来，他没有理由搅和进去。”戈尔曼在后来接受采访时说，“我很肯定，在场的人当中有90%不知道他的儿子在乌克兰担任过董事会成员。我想把这件事说出来。”

反过来，总统也在利用没有实锤的弹劾大做文章。10月份，特朗普在推特上怒吼：“这不是什么弹劾，根本就是政变！就是要剥夺人民的权力，他们的选票，他们的自由，他们的第二修正案、宗教、军事、边境墙，以及上帝赋予他们的作为美国公民的权利！！”他还引用一位支持者的悲观预言，即弹劾“将引发内战，撕裂我们脚下的国土，永世无法愈合！”

12月17日，就在众议院投票的前一天，白宫官网正式公布了一封特朗普写给众议院议长佩洛西的公开信：“你们所选择的总统候选人在2016年的选举中输掉了选举，而你和你的政党一直未能从这次失败中恢复过来……你们不愿、也不能接受在2016年大选期间的投票箱里所进行的表决。”

在这封长达6页的信里，特朗普回忆了“通俄门”事件。2016年美国大选结束后，关于俄罗斯是否通过黑客和其他手段“干预”大选，以及当选总统特朗普是否曾经和俄罗斯“串通”的调查迅速升级。2019年3月，经过长达22个月的调查，“通俄门”调查特别检察官穆勒向美国司法部长巴尔提交了调查报告。在19名律师和40名探员、情报分析专家、法务审计员的协助下，穆勒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发出了2800张传票和500个搜查令、质询了500多名证人，耗资4500万美元，但他并没有在最终的调查报告中得出特朗普有罪的结论。

2019年5月13日，在基辅法院，乌克兰议员谢尔盖·茨科夫向记者讲话并展示文件。他将参加一场关于乌克兰是否介入2016年美国大选的听证会

特朗普说，“电话门”是民主党人故技重施。他指出，佩洛西此前在一个公开论坛上承认，民主党的弹劾努力已经进行了“两年半”，这远远早于“电话门”事件发生之时。他历数了自己上任之后与弹劾有关的事件：2017年宣誓就职19分钟后，《华盛顿邮报》发表了题为《弹劾特朗普总统的运动已经开始》的文章；就职不到3个月后，众议员马克辛·沃特斯就公开宣称：“我将每天战斗，直到他被弹劾。”2017年，特朗普解除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前任局长詹姆斯·科米的职务，众议院民主党人提出了第一份弹劾决议。众议员艾尔·格林则在2018年5月份说：“我担心，如果我们不弹劾这位总统，他将会获得连任。”

“你很清楚，这次弹劾行动根本就与乌克兰无关，也与我和乌克兰新任总统所进行的完全恰当的谈话无关。这只是因为你们试图取消2016年的总统大选结果，并试图窃取2020年的选举！”总统信中的话显然并不只写给民主党人。

2019年11月21日，美国爱默生学院公布了新一期的2020年总统大选民调，特朗普与民主党主要候选人的支持率差距进一步缩小。若特朗普对拜登，两人的支持率分别为51%、49%，特朗普的领先幅度为2个百分点。从以往的爱默生民调及其他各大民调来看，特朗普的支持率基本上落后于民主党的主要候选人，而且差距在10个百分点左右。这份民调还显示，支持弹劾特朗普的民众从10月份的48%，下降到了45%。特别对于无党派的选民来说，他们反对弹劾的比例从10月份的34%大幅增加到49%，支持弹劾的比例则从48%下降到了39%。

2009年1月6日，时任美国副总统切尼（左）和当选副总统拜登（中），及其子亨特·拜登（右）出现在就职仪式的彩排上

党争背后

在写给众议院议长佩洛西的公开信里，特朗普叹息道：“我们的建国先贤们曾担心党派政治的部落化，而你们却把他们最深的恐惧变成了现实。”

一天后的众议员投票证实了总统的“预言”。投票前，两党举行了长达10个小时的辩论。媒体感叹，在马拉松式的辩论过程中，双方各说各话，观者犹如在看“两部不同的电影”。参加投票的232名民主党众议员中仅有2人和3人分别对第一和第二项条款投反对票，还有1人对两项条款都投了弃权票，其他人均对两项条款投赞成票。不过，表现得更为彻底的是共和党。参加投票的195名共和党众议员对两项条款均投反对票，立场完全统一。反观当年的克林顿弹劾案，两党都有成员选择倒戈。这场弹劾像是一个总结，证明了过去3年来美国政治的极化与分裂走到了何种地步。

共和党已经不是3年前的共和党。保罗·瑞恩（Paul Ryan）的经历可以证明这一点。

今天的美国众议院保留着瑞恩的三幅肖像画。其中一幅画挂在众议院预算委员会的听证室内。瑞恩担任该委员会主席4年。另一幅在筹款委员会，瑞恩在那里担任主席近一年。第三幅挂在议长大厅，纪念瑞恩两次担任众议院议长。保罗·瑞恩曾经是共和党最受瞩目的政治新星。他师从90年代在保守派中享有盛名的前众议院共和党议员杰克·坎普（Jack Kemp）。坎普是里根经济学的直接操盘手之一。1998年，瑞恩28岁就当选威斯康星州联邦众议员，此后6次连任。2012年的美国总统选举中，罗姆尼将他挑选为竞选搭档。2015年，瑞恩成为美国国会历史上最年轻的众议院议长。然而，2018年4月，刚刚49岁，没有政治污点，正值年富力强之际的瑞恩就宣布“退休”，不会在11月的中期选举中寻求连任。

2018年12月，就在瑞恩正式告别众议院之前，前总统老布什去世，灵柩被抬到国会大厦圆形大厅安葬。瑞恩在仪式上发表了动情的演讲。他强调老布什“非凡的谦逊”，强调他“为自由做出了不朽的贡献，他的基本正直引起了几代人的共鸣”。他还提到，布什是一个“忠诚的丈夫”。这一切，连同他的“退休”都证明，保罗·瑞恩是多么不合时宜。

布利斯玛的创始人和所有者米科拉 · 兹罗切夫斯基曾任乌克兰生态和自然资源部部长

2016年特朗普在共和党初选中的崛起让保罗·瑞恩感到震惊和厌恶。他对特朗普的公开评论显示了这一点。特朗普攻击一名联邦法官是因为他的父母是墨西哥移民，他批评说这是“种族主义言论的教科书定义”。在其他所有候选人都退出了竞选的情况下，他在一个月内拒绝支持特朗普。不到一个月就要大选时，特朗普自夸玩弄女性的录像带遭遇媒体曝光。瑞恩取消了在威斯康星帮特朗普竞选拉票的活动。他在众议院共和党同僚的电话会议中宣布不再为特朗普的一切言行做辩护。他说：我不再支持他，现在不，以后也不。那个时候，特朗普的选情看似因为丑闻急转直下。有消息说，投票日的那天晚上，瑞恩在自己威斯康星的家中与共和党全国委员会主席莱因斯·普里巴斯（Reince Priebus）一同商量如何领导共和党在特朗普败选后的重建。结果，他们吃惊地发现共和党时隔10年再一次完全掌控了华府。

2017年美国第115届国会在华盛顿开幕，保罗·瑞恩再次当选美国国会众议院议长。在此后的两年里，他尽量与总统合作，但他们之间的矛盾众人皆知。瑞恩越来越难以克制自己对总统的批评。2018年3月，特朗普签署关税公告，对进口钢铁和铝分别征收25%和10%的关税。当天瑞恩就公开直言：“我不同意这种行为，并担心它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他说，他和那些分享他的担忧的人“将继续敦促政府缩小这一政策的范围，只关注那些违反贸易法的国家和做法”。

同年10月，特朗普在接受美国新媒体Axios采访时表示，他计划签署一项行政命令，取消非美国公民和未经授权移民在美国境内所生婴儿的美国公民权。他已经与顾问们讨论这一设想的可能性，顾问已经向其肯定称，取消“出生公民权”政策不需要修改美国《宪法》，只需要一纸行政文件。又是瑞恩在党内第一个举起了反对的大旗。他在接受采访时说：“身为保守派，我遵守法律条文，而我认为《宪法》第14条修正案写得非常清楚，（如果要改变它）必须经过非常漫长的宪法程序。”从众议院卸任后，瑞恩更是在各种场合毫无顾忌地与总统针锋相对。

对于瑞恩而言，退休或许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所有共和党人都需要面对的是事实，执政3年后，特朗普在党内的支持率高达80%～90%。在2018年美国国会中期选举的共和党初选中，他对参选者支持与否已成为左右选情的关键因素之一。得到特朗普公开背书的共和党参选者几乎都能成功战胜党内的竞争对手。相反，由于公开反对特朗普执政议程而招致他抵制的某些资深共和党人则在初选中惨败，导致一些与特朗普保持距离甚至批评他的共和党人不得不及时改弦更张。这在一定程度上证明，共和党选民已开始将政治人物是否支持、捍卫特朗普当作评价其在政治理念上是否足够保守的关键指标。

不久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瑞恩直斥特朗普对政府运作一窍不通。然而事实证明，总统或许不按常理出牌，但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2012年米特·罗姆尼落选之后，共和党全国委员会曾经得出结论，如果共和党拒绝改变，注定要走上政治流亡之路。在一份报告里，共和党全国委员会呼吁共和党人采取更多行动争取“拉美裔、亚裔、太平洋岛民、非裔、印裔、原住民、女性和年轻人”。报告中警告：“除非共和党全国委员会认真对待这一问题，否则我们会输掉未来的选举。”2012年，美国人口中白人占63%，但新出生婴儿和适龄入学儿童当中的少数族裔数均已超过白人，根据布鲁金斯学会的预测，按照当前的速度，美国的人口结构会在2045年发生根本性的变化，美国的非拉丁裔白人将降至50%以下。

按照当时共和党的主流观点，共和党人应该尝试接触不同背景但价值观与共和党的“理念、哲学和原则”相符的选民，将共和党重建为一个能赢得多数选票的组织。但另一些人不这么认为，保守派作家迈克尔·安东（Michael Anton）在《克莱蒙特书评》中直接呼吁：“第三世界的外国人不断涌入”让民主党处于“永久性胜利的边缘，之后再也不用假装尊重民主和《宪法》细节了”。特朗普的上台证明了后者的胜利。他并没有向更多元的选民伸出橄榄枝，而是在共和党的核心选民身上加注，承诺保护他们不受日益改变的文化和政治制度的影响。

很多人曾认为，特朗普会在选举结束后就皈依美国政治常态，但事实上，在白宫，总统采用竞选套路继续煽动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以传统的共和党意识形态的标准看，特朗普的政策凌乱、随意、打破常规。“如果你认为共和党支持小政府，你会看到特朗普政府强力地支持煤炭工业，即使美国的天然气和其他替代能源的发展已经减少了对煤炭的需求。共和党长期以来支持宗教自由。可当特朗普发布特定国家旅行限定令，减少难民进入美国的数量时，你会发现共和党实际上在支持基督徒和犹太人的价值观。如果你认为共和党支持自由贸易，支持减少关税，限制政府对经济的干预，你又会看到特朗普对中国和其他国家增税，当这些国家的反击影响到美国的农民时，他干脆为他们提供直接的财政补贴。”美国政治评论家佩里·巴肯（Perry Bacon Jr.）说：“你再也无法用意识形态标准来解释这些，但如果你把今天的共和党视为某一类身份人群的捍卫者，那么所有一切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

极化的两端

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美墨边境墙政策。边境墙是特朗普竞选的标志性议题，当初特朗普的支持者都将这个政策视为一个笑话，是疯狂候选人的疯话。然而，这个议题在过去4年里从未被放弃。2018年底，共和党的议员们勉强在2019财年预算中单独拨款16亿美元用于修墙，但这与特朗普要求的57亿美元相差很远。尽管在后来的预算谈判中，众议院被迫批准了57亿美元的修墙预算以避免政府关门，但该项预算法案未获得参议院通过。这导致联邦政府关门35天、推迟两个星期发表2019年度国情咨文。特朗普依然不肯罢休，2019年初，他甚至宣布进入国家紧急状态，在国会拒绝拨款的情况下，动用军队和军费在美国和墨西哥边境修筑一道边境墙。

2017年，特朗普最初要求16亿美元修墙预算的时候，《今日美国》就对所有国会议员进行了一项调查，发现292名共和党议员中只有69人支持。理智告诉人们，这么做毫无道理。美国边防巡逻队的数据显示，绝大多数非法移民在边境口岸被拘捕，只有少数越过无人看守的边境进入美国。绝大多数走私毒品是通过人或者车辆由边境口岸进入美国，还有一些则是通过穿越边境的地下通道进入美国。但从选举政治来看，建墙意义非凡。皮尤研究中心2016年3月的一项调查显示，在共和党初选中支持特朗普的登记选民有52%的人认为，即使满足某些条件，非法移民也不应被允许合法留在美国，这个比例在希拉里和桑德斯的支持者中分别为12%和10%。这意味着移民问题是特朗普基本盘最关注的问题之一。而对建墙政策的反复强调和推进强化了这一点。皮尤研究中心2019年1月的一项调查显示，从2017年2月到2019年1月，共和党支持者中认为“大幅度延长美国与墨西哥的边境墙”将“明显减少”非法移民的比例从58%增加到69%，而民主党人的比例则基本保持不变（9%和7%）。

“围绕边境墙的政治斗争不仅仅是关于边境墙，”评论人士杰拉德·塞布（Gerald F.Seib）说，“它实际上凸显了一个很深的文化隔阂：一边是那些对美国社会的变化感到高兴的人，另一边则是对这些变化感到惊恐的人……这道墙代表的是如何让美国在21世纪成为伟大国家的两种不同愿景。”对于特朗普的支持者来说，他们正处于一场深刻的美国身份认同危机中。总统就是一堵墙，是唯一的力量，帮助他们遏制少数族裔崛起、抵御以同性恋权利和女性权利为标志的认同政治、扭转全球化带来的制造业衰落和收入不平等。

2016年，保罗·瑞恩面临一个抉择：保持自己的政治理想，或是签下“恶魔契约”，向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妥协。他选择了后者。瑞恩说，他极力想在自己的位置上确保白宫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事实证明，他失败了。其他共和党人经历了同样的选择。就在不久前，特朗普任命的司法部长威廉·巴尔（William Barr）说是“犹太－基督教价值观使这个国家强大”，他还警告说：“反宗教和世俗的价值观正在对有信仰的人们造成压迫。”

2018年12月，在瑞恩的国会告别仪式上，他提到了他曾经合作过的一些民主党人。“我真的很享受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瑞恩对同样来自威斯康星州的民主党人格温·摩尔（Gwen Moore）说。摩尔67岁，女性，非洲裔，来自密尔沃基一个工薪阶层家庭。摩尔回应瑞恩的评论，给了他一个飞吻。

这样的情形已经变得越来越少见。在过去3年里，民主党人对特朗普的穷追猛打，客观上让支持特朗普的民粹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更加认同他的价值观。而特朗普对身份政治的挖掘，和其势力的不断增大，也在刺激民主党对基本盘的判断。民主党同样也在经历“身份认同化”。一个例子是，在2018年中期选举中，民主党在国会参众两院以及州长位置上推举的女性候选人分别达到15位、183位和12位，在这3个层次上全面刷新了美国的历史纪录。民主党需要长期政策调整才能实现针对蓝领中下层白人群体的吸引力的重构，但要借力特朗普的负面作用，吸引女性和少数族裔选民却并不困难。“身份认同化”能够在短期内有效弥补选民投票率短板。

两个党派、两种“身份认同化”的分化与叠加，都在让美国政治加速滑向“部落化”的深渊。参与政治的基层选民因为性别、种族族裔、地域文化、固化阶层乃至性别取向等无法或难以改变的身份认同标签而产生不同的政治理念与政治行为。相互之间对立隔膜，无法合作或妥协。皮尤研究中心去年9月的一组数据尤其值得注意：77%的共和党人和72%的民主党人认为，两党选民“不仅在计划和政策上互不对盘，而且在基本事实上也无法达成一致”。

弹劾案只是这场未来还将不断恶化的对抗的插曲。“民主党贬低了弹劾权。总有那么一天，会有一个民主党总统面对共和党掌控的众议院，我希望他们能记住这一点。”2019年12月初，在众议院司法委员会批准弹劾案后，特朗普这样说。 美国选举民主党统一共和党美国政治乌克兰危机特朗普美国特朗普民调弹劾众议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