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强盗与强盗
作者:卜键美国公使列卫廉
拒绝接见外国公使,拒绝回应外国人的所有诉求,激成英法联军残破广州城的大祸,是将军柏贵等人向朝廷奏报的叶名琛罪名。联署的几位大佬当时皆被俘虏看押,所奏皆在占领军的监视下写成,传递的也只能是侵略者的意思。清廷君臣不知此情,竟然完全听信,颁旨痛斥老叶祸国殃民,将之革职,却不惩处已成为英法代理人和传声筒的哥儿几个。又是几个月过去了,广州的占领并未解除,新任两广总督黄宗汉连城都进不了,而四国公使已各带炮舰围堵于大沽口外,派出小火轮在河口进进出出,所谓拦江沙几乎无用。清廷不敢再拒绝,钦派大员前来会晤,英国公使额尔金等人却摆出一副强狠霸蛮的姿态,找各种借口不与会面,或见而不谈,口口声声要率兵去北京。
今人多批评清朝政府闭关自守、不懂外交,固然,可中外历史上有过以炮舰开路的和平使者吗?他们是强盗,明火执仗的强盗。法国大作家雨果将英法联军称为“两个强盗”,指的是两年后在北京发生的火烧圆明园事件,而去年在广州、此时在天津的联军已然露出强盗嘴脸。普提雅廷与美国公使列卫廉努力扮演调停人角色,实际上各有诉求,尤以老毛子的胃口更大,骨子里也一样是强盗。
普提雅廷去年两番来至大沽口外,经历过孤独的焦灼等待,以及风浪颠簸和缺少新鲜肉菜之困苦。此时的海面上则显得热闹非凡,大舰小艇,有静有动,可能是听了老普的忠告,居然还随船拉来不少牛羊,居然还把牛羊弄到岸上去放养。细读繁杂纷乱的档案文献,你会发现那里像在上演一出大戏:强盗与强盗频频互访,联络密切,共同对清廷施压;他们有的唱红脸,有的唱白脸,闹嚷嚷你方唱罢我登场,配合似乎默契;也会发现其各为其主,各怀鬼胎,四个公使四条心,从来不在乎互相拆台。而最热衷玩弄权术的,应说还数老普,他已经不能算是公使了,可顶着一个“钦派大臣”的名头,那股掺和劲儿十足高涨。
索求黑龙江左岸与乌苏里江以东地域,是普提雅廷对华交涉的核心内容,也是他要竭力掩盖的秘密。当然不是要对清朝钦差保密,而是不想让另外三国的使节、尤其是不让额尔金知道。老普在外交上表现得很主动,与美国公使列卫廉交往频繁,与法国公使葛罗逐渐密切,但由于俄英仇隙太深,与额尔金的过往很少且心结难解。额尔金并非不知沙俄在黑龙江一直拿着抵抗英军说事儿,从江上到海上抢占军事要地,大举强制移民,实施实际占领,心中早存戒备。对沙俄侵入黑龙江,葛罗也有着同样的疑忌和不满。前一任美国公使伯驾对此洞若观火,曾向国务卿报告转达法国人的说法,“在北京的俄国宗教使团团长已经和中国签订了推测中的商约,而且俄国的确在觊觎朝鲜”,“俄国人已经占领了大部分的满洲和朝鲜”,而在另一份报告中又写道:
俄国人进入阿穆尔河,却“并没有为英国人所忽视”,他们对圣彼得堡在中国进行通商条约谈判的兴趣表示关切。当俄国派普提雅廷参加其他几个强国的代表在南方进行的讨论时,狮子对大熊的闯入发出了怒吼。“我想知道,这种在满洲和鞑靼地区侵吞大片领土的行为到底是什么意思?”英国驻华公使咆哮说,“在我着手考虑之前,我想知道俄国在中国到底是一个什么地位……我知道这些问题对我们比对你们(美国人)关系更密切,我们必须把我们的道路看得更清楚一些。”
狮子指大英帝国,大熊即沙俄。透过这些文字,我们发现,不独英法二使,看上去与老普很热络的列卫廉,对他也抱有足够的警惕,对俄国侵入黑龙江心中不爽。
以上引文反映了三国公使共同的顾虑,而普提雅廷长袖善舞,表态支持北上施压,慷慨提供在京传教士发来的情报,提供白河口的测绘图和潮汛变化,部分化解了各方的敌视。加上他在赴华之前任驻英武官,熟悉英国政治和民情,与额尔金交流时不乏话题。四国使节先后北上,老普虽早一日从上海出发,但很快就被英舰赶上,额尔金写道:“普提雅廷和我经常在一道,共同访问每一个口岸,大家用眼睛亲自查看一下所有的事务。”有几个外交官不会做表面文章呢?而心中的梗芥疑忌,并不会消失。
面对齐整整逼临海口的四个强盗,清廷判断其间必有利益冲突,试图做一些分化瓦解。咸丰帝首先想做通老普的思想工作,然后再拿下美国的列卫廉,命谭廷襄施展手段,以夷制夷,谕曰:“若俄夷能就范,则可用俄以制英佛;如咪胜于俄,又不妨舍俄而用咪。此中操纵,该督等谅能洞晓机宜,经权互用,妥为筹办。”老谭手下还真有这么一个能人——委员卞宝书,其父亲与弟弟皆为当朝大吏,本人科举不利,以拔贡入仕,升至沧州知州,由于治理有方,官声甚好,特地调来协办夷务。卞宝书精强明练,穿梭于四国使节之间,善能倾听与应对,与那些只会讲套话的大员不同,博得了不少好感。他把英法提出的主要条款拿给普提雅廷,请教应如何回应。老普很开心也很热心,建议拒绝在内地江河通商和领事、教职人员自由行走等要求,并对英国人销售鸦片、贩卖人口等行径提出抗议。正是透过这一渠道,普提雅廷获知英方强求舰船出入所有的中国河流,急匆匆去找列卫廉(另一个记载说是列卫廉恰好来找他),表达了担忧与愤慨,“这肯定比我们所梦想的东西还要多,简直把中国变成了一个新的印度”,强调俄国将抵制到底,“假如真给弄成功了,那么肯定会导致一场欧洲战争”。美国公使的看法与之相同,立即委婉地给额尔金写了封信,迫使英方作出修订。
清廷把英国视为主要对头,却也不放弃在英国人身上下功夫。因翻译李泰国(很中国的名字)曾任江海关税务官,领过大清的俸禄,卞宝书试图在他那里打开缺口,虽未成功,但也建立了良好的沟通管道。普提雅廷不希望划界之事让英国人知道,卞知州当面表示理解,而转身就去告知李泰国。这个中国通详细解释列强在中国的福利共享原则,“任何强国涉及中国福利的任何行动,都可在保护共同利益的借口下成为其他强国进行干涉的基础”,反问他难道还不能理解“俄国公使希望边界问题甚至不要在这里提及的那种焦急情绪”?卞宝书立刻表示:“啊!我懂了,他希望阻止你那种可能的干涉。”李泰国讲英俄都反对与钦差大臣联合会晤,要害就在这里,并建议:
一当解决俄国边界问题的时刻来到的时候,假如中国能征求大不列颠和法国的意见,寻求它们的援助,那么中国一定会从中受益。
“一定会”吗?这份《英国外交部档案》中记述“对此卞明显加以赞许”,卞即卞宝书,他的颔首未必不是应付,而心底对老普逼迫割地的痛恨,倒是真的。(待续) 额尔金黑龙江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