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工党的终局之战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英国工党的终局之战02016年8月2日,英国工党领袖科尔宾在布莱顿向支持者发表讲话

文/晓宇

工党再遭遇“旷野岁月”

“脱欧”给英国带来的政治剧变方兴未艾,英国政局正在经历“二战”以来最具颠覆性的变革。首当其冲的是拥有119年历史的工党。连续4次的败选后,工党在野的时间将超过10年,接近1979到1997年长期无法上位的“旷野岁月”(Years of Wildness)。

塞奇菲尔德选区正是这场挫败的缩影和象征:它地处英国东北,杜伦郡,过去的85年一直由工党把持,也是布莱尔曾经的选区,今年易手保守党。失去传统票仓后,工党濒临“无根政党”的危险。谈及翻身,根据地要从哪里开始?它身上的危机,不单是英国在国民议题上的分裂,工党的内部矛盾,也代表政党日益严峻的代表性问题:今日的左翼政党要代表谁?

布莱尔领导的新工党出现之前,也有声音怀疑工党是否还有可能执政,英国是不是已经进入了一党优势制的国家。1981年,英国工党内部的“四人帮”(罗伊·詹金斯、大卫·欧文、比利·罗杰斯和雪莉·威廉代表的右派)出走,与工党分家,成立社民党。1983年选举,迈克尔·富特领导的工党颁布左倾竞选纲领,被党内议员戏称是“最长的自杀宣言”。彼时正值撒切尔夫人市场化政策施行,马岛战争获胜,保守党的声誉达到顶峰。这样内外交困的情况下,工党1983年获得的席位仍然比今年多出7席。

即便工党能迅速从溃败中恢复,选出党魁,推出新纲领,他们也很难复制1997年新工党的崛起。新工党的诞生赶上了全球左翼政党围绕“第三条道路”的改造,调节市场和社会的关系,推动福利体系的改革。美国、欧洲和澳洲的偏左政党形成泛联盟,彼此借鉴支持。新工党名称上受“新民主党人”的启发。1997年的竞选策略上,布莱尔听从克林顿的建议,甚至把战情室(War Room)的美国做法移植英国。今日的工党,和欧洲社会民主党若即若离,也无法从特朗普执政的美国和无暇自顾的民主党那里得到支援。

1983年,布莱尔和科尔宾,以工党议员身份,同一年进入议会。两人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阵营。布莱尔的“现代派”(Modernisers)在此后的10年间逐渐主导工党。科尔宾坚持社会主义路线,成为党内的边缘化人物。他和少数的同盟被看作是红色年代的遗老,固执、保守、不会妥协、不会当权。布莱尔在当选首相前一年,与记者谈及工党的内部稳定时说:“不用担心科尔宾的突然掌权。”

2015年,科尔宾出任工党党魁时,这句话也被重新翻出。科尔宾的当选是情怀的回归,对左右逢源机会主义的厌恶,对“信念政治”(以政治主见而非大众意见为先)的推崇。这样的回归,在2017年大选时,带来了短暂的惊喜。保守党失去议会多数,不得不与爱尔兰民主统一党结盟,维系少数派政府。工党虽败犹荣,选票增长近10%,对科尔宾领导权的质疑销声匿迹。

意外的“胜利”给工党造成广泛支持的错觉。选举前后,“青年震荡”(Youthquake)一词反复出现,指代青年政治参与的高涨。官方数据不公布选民年龄的情况下,社会上的民调显示,18~24岁青年及少数族裔投票人数猛增。青年选民投票的人数有12%~16%的上升,其中超过六成支持工党,工党在年龄层的优势一直保持到45岁以下的群体。

工党乐观地认为,科尔宾带动了青年的参与,青年又支持工党,这是长期胜利的征兆。可是,青年选民的作用可能在一开始被夸大。官方给出的投票率是69%,比2015年增长2%。英国选举研究(British Election Study)事后面对面调查,并没发现青年选民参与的显著变化。不否认年轻群体倾向支持工党,但年轻群体的投票率仍然低于中老年群体。2017年,投票参与的增加出现在各年龄层,无法佐证投票率的上升来自青年。

英国工党的终局之战1前保守党政府的司法部长菲利普·李脱离保守党加入自由民主党

关注年龄的分层,工党忽略了悄然发生的变革。2017年,工党在高收入及中产阶级的支持率攀升了12%。与此相对,保守党在工人阶级和低收入人群的支持率上升了12%,在C2(技术型工人阶级)的支持率甚至超过了工党(数据来源:Ipsos MORI)。这创造了两党自1979年以来的纪录。以阶级划分的传统政党身份,出现了掉转:中产转向工党,工人阶级转向保守党。乐观的工党没有把这作为一场危机来应对。

党内领导的构成也说明了相似的问题。科尔宾,“遗老联盟”的黛安娜·艾勃特和约翰·麦克唐,影子内阁脱欧大臣凯尔·斯塔莫,外交大臣艾米莉·索恩伯里皆是伦敦市选区的议员。他们的主张和活动宣称是代表普遍的工人阶级,但他们的身份和经历处于国际大都市和多元文化区。

如果我们要从此时的工党提取关键词的话,它不再是人民、工人、乡镇,而是年轻、中产和城市。这是左翼政党的普遍两难境地:一方面,它试图推行社会民主的意识形态,开放多元的文化,改良的社会政策,支持来自于城市的新兴中产;另一方面,它要维系传统的政党身份,与工人阶级的历史关联,维持稳定和安全的诉求。

两方面虽不是水火不容的对立,但可能轻易地形成矛盾和偏见。比如针对移民问题,一方可能说,我不愿和种族主义者在同一个党;另一方说,我不愿和把我看作种族主义的人在同一个党。工党提出第二次公投的想法时,它偏向了前者,偏向看上去先进和未来的意识形态。进步的主义或是传统的人民之间,工党选择了前者。

直接的后果是“人民的倒戈”。落败之后,党内声讨科尔宾。领导人的形象,竞选纲领和策略,自民党的分仓,一一成了败选的原因。《卫报》给出了“叛离”工党的选民画像:年迈,白人,工人阶级,受教育程度低。但这些都不是充分的解释:两年前,同样是在科尔宾的领导下,工党选举结果斐然。自民党的竞争一直存在,东北部的人口构成没有发生变化,年轻人依旧积极支持工党。为什么结果却是截然不同?工党的落败是一场代表性的危机。它处于两难的选择,代表前进的理念和意识,或是反映普通民众的需求和认知。这场选举,工党从平衡木上摔了下来。

英国工党的终局之战21994年7月21日,托尼·布莱尔(右四)出任英国工党党魁

脱欧的偏见

不是没有人预计到提议第二次公投的风险。2019年6月,大选前的半年,工党议员乔恩·克鲁达斯撰文写道,如果支持留欧,工党就有失去工人阶级的危险。他指出左翼政党,尤其是工党面临的意识形态抉择,要不回到工人为先的正统道路,要不就是激进的城市社会民主方案。后者面向青年,有时髦的社会理念(后工作时代、全民基本收入),倾向留在欧盟。工党最终的选择,没有从自民党那里赢回留欧派的选票,也失去了自己阵营里的脱欧派。

因此,2019年的选举,可以看作英国大众再一次对欧盟问题的表态。这个态度,给还在否认脱欧民意基础的党派迎头痛击。这不代表着脱欧问题的终结。选区和党派仍然因为欧盟问题撕裂,拥有多数席位的保守党,即便通过了英国离开欧盟的协议,也不能轻易地在转型的英欧关系上达成一致。苏格兰民族党可能再次寻求苏格兰的独立。

历经三年的脱欧改变了英国的政治生态。流行的分析中,英国乃至欧洲,长期经济发展不平等和阶级对立,体现在脱欧问题上的分裂。换言之,脱欧只是结构性问题的一个表征。可是,国家社会研究中心(NatCen Social Research)的调查发现,脱欧派并非是印象里被排挤和遗忘的工人阶级。它是广泛的社会联盟,包括富裕的疑欧派、失落的中产、年老的工人、穷人和反对移民者。之后的争论中,脱欧派的形象变得扁平和单一,政治上是民粹主义者,民众中是受教育程度低的不理性人。

围绕脱欧的偏见是双重的。脱欧派认为留欧者垄断权力,忽视人民声音,傲慢,不接地气。留欧派认为脱欧者是受了蛊惑和虚假宣传影响的民众,盲从,缺乏判断。脱欧不是英国社会分化的表征。相反,英国从脱欧开始走向分化。

复杂的社会矛盾,集中简化到一个问题的冲突上。本来作为政治选择的脱欧,演变成二元的政治身份。传统的身份对立和两极化,往往起源于政党或是宗教纷争。脱欧的例子,是政治事件催生的“情感两极化”(Affective Polarisation):公众针对特定议题的意见不同,形成激烈情绪和社会分化。一个议题引发的意见分歧,逐步扩散到全社会的分裂和对抗。

沟通变得愈加困难。亲欧的工党派系存在文化上的优越感,选区之间形成潜在的鄙视链。大选结束后,输掉唐河谷选区(1922~2019年皆是工党选区)的卡罗琳·弗林特,公开指责伦敦选区的艾米莉·索恩伯里,称后者曾经说过,幸好自己的选民没有像唐河谷那样蠢到支持脱欧。同样的指责也针对埃德·米利班德,工党的前任党魁。在他的选区,超过七成的选民支持离开欧盟。

这可能都是党派的政治斗争和捕风捉影,但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发迹于工党内部的偏见。工党始终把沟通和传播归为竞选失败的原因,认为自己的政策正确无误,符合大众利益,只是被竞争对手和媒体曲解,没有准确地传达到选民那里。选民接连表达的不满也成了信息污染后的误解。把脱欧的选民当作是不理性的人,工党失去了正视他们诉求的机会。选民经历了两次背叛,一次工党没有支持脱欧,再一次是工党把他们的反对视作愚昧。工党代表了文化的傲慢,而不是代表大众的心声。

情绪选民

不妨从另一个侧面来了解代表性的问题。这场选举中出现了看似矛盾的现象:一方面,老工业区的政治光谱转向,投票脱离传统的党派根基;另一方面,超越党派政治的尝试惨淡收场。脱欧的争论引发了接连的脱党。最具戏剧性的一幕发生在2019年9月的议会辩论中,保守党议员菲利普·李在约翰逊发言时,走向自民党的座区,公开叛党。工党和保守党的叛离成员,组成亲欧的“改变英国党”。两党也有成员加入自民党,或作为独立候选人参选。这些走中间路线的候选人,试图超越党派分歧,优先国家议题。他们曾被寄予厚望。然而,今年的选举中,中间路线候选人全军覆没。

这里的矛盾在于,人们究竟还认为政党是他们的代表吗?他们的投票好像可以脱离本地传统的政党联系,但又无法接受跨党派的政治力量。中间路线的失败,毫无疑问指出了贸然代表理念和情怀的风险。当曾经亲密的政党“背叛”选区,选民并没有放弃政党作为代表,而是转向最能够惩罚故党的对手。惩罚性的投票也被称为“二阶投票”(Second-Order Voting),选民不是因为自己的政治主张和喜好来投票(Issue-Voting),而是把选票作为表达不满、惩罚政府或建制的手段。

从英国的脱欧公投开始,选民的表现更加靠近二阶投票。政党不单代表利益和群体,也需要代表社会情绪。2017年工党的选举惊喜,很大程度上来自于选民对保守党政府的不满和惩戒。两年之后,这种不满转移,对准议会中反对党的拖拉和阻挠。除了坚定的反对立场之外,反对党没有明确的政治主张和替代道路。即便工党执政,提出的脱欧方案可能也和保守党如出一辙。

约翰逊的竞选口号精确地捕捉了大众的情绪,经过三年无休止的争论后,人民开始失去耐心,他们想要完成和结束(Get it done)。苏格兰民族党在2017年的败走麦城和2019年的大获全胜也取决于民众的情绪风向。它的政策主张和面对的选区群体基本没有变化,结果却大相径庭。2017年,二次独立公投的仓促提议,忤逆了民众对于稳定的追求。同样的提议,今年看来,是远离政治死结和闹剧,开启新篇章的坦途。

时间和情绪,成了政党代表性问题中新的变量。政党处于随时调整代表目标的状态中,选择理念或是选票,未来或是传统,和自己的历史做清算,重新定义属于自己的“人民”。它要成为公众情绪的出口,但又要避免悬浮和机会主义的冒进,维系政治上的遗产和延续。剧烈的不确定性和议题的流动,在变革政党的内涵,以及他们在民众和国家之间的角色。无论如何,这都可能促生新的政党,或是淹没旧的政党。

大选结束后的一周,我收到费边社和工党的来信,邀请老成员重新加入。它的开头写道,成百上千的人在选举后加入我们,要在历史性的败选后,重振工党。这样的信息,出现在2015年科尔宾当选前后,2016年的公投后,2017年的竞选时。直至今日,工党仍以48万党员的人数,远超其他政党(第二位保守党党员18万人)。它想要赶上即时性的情绪和热忱,形成一股浪潮,造一场运动。加入它的人,受到人民政党身份的吸引,寻找合适的情绪出口。以及,一个可供改造的政党,让它更好地代表自己,代表那些被认为已经消失或是还没来到的人。 科尔宾美国政党英国政治脱欧国际社会选举英国英国保守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