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逼签
作者:卜键《瑷珲条约》俄方签署者穆拉维约夫
俄方提出的草案共六条,要点也就是穆督所说的那些,只是由外交官彼罗夫斯基起草,更为严谨明晰。奕大将军与属下及幕僚连夜做了研究,拟出对策,老穆却不来了。毕竟外交有一个身份对等的原则,只好让副都统和佐领等出面与彼罗夫斯基谈,一连三天都是如此。大概是怕皇上怪罪,奕山在奏报时有意掩饰,把穆督提交草案说成次日发生,“奴才阅看,言语更加荒谬。奴才婉言开导至再,该夷酋一味狡诈,自觉词穷,遽行告辞回船”。移花接木,剪裁时序,是清代督抚奏事的常用伎俩,读宫中档案时不可不慎。
比起性情暴躁的穆督,冒充枢密院人员的彼罗夫斯基更像一个谈判高手,但清方官员也不乏精明,知道哪里是底线,决不让步。彼罗夫斯基写道:
我每日早晚或同副都统会晤,或同首席通事以及其他人员会晤,每次均会谈三四小时之久。中国官员为了使对方信服中国的声望,信服中国人无可争辩地优于其他民族,施展了种种狡猾手段,实难用笔墨来形容。但他们却无法始终扮演这种角色,无法掩饰他们本身虚弱无力,他们的国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他们害怕我国联合英国(中国人与其说不喜欢英国人,不如说是惧怕他们)共同反对他们。
摒弃俄人的傲慢与偏见,能见出中方代表在困难情况下的自尊和持守,奕山如此,几位下属也是如此。经过几个轮次的会晤和交锋,彼罗夫斯基开始摊牌,谴责签署《尼布楚条约》时清朝以武力威胁,指责清方拒绝接待俄国公使,指责中国人在塔城抢劫和焚烧俄国货圈,声称“我国完全有权以另一种方式采取行动”。所谓弱国无外交,就是指这种情形,彼罗夫斯基谈不赢,就发出赤裸裸的战争威胁,而清方手中恰恰缺少对抗的底牌。
第四天中午,一身戎装的穆督率领卫队前来,奕山仍是友好接待。清方本想来一个“马拉松”,安抚或拖住对方,至此才知对手极为难缠,被迫讨论俄方提出的条款。通过彼罗夫斯基的记述,可知奕山真的并不太差,不糊涂也不软弱。他坚决反对“以黑龙江为界”的说法,甚至不许条约中出现“国界”二字,同时要求删去沿乌苏里江划界和修订《尼布楚条约》的条文,表示自己“没有任何权力涉及这两个问题和就这两个问题进行谈判”。穆督表示理解,转而提出在乌苏里以东滨海地区防范英军的借口,奕山当即反唇相讥:如果我派一支部队到尼布楚,说是帮你们防范外国人,你觉得可以吗?搞得老穆大为尴尬,忍了一会儿,借着别的由头咆哮一通,扬长而去。俄军已在左岸大量集结,数十里江中舰船密布,当天夜间,各舰灯火通明,枪炮声不断。
次日一大早,吉拉明阿带领一帮大小官员来找奕山,报告穆拉维约夫因被拒愤怒回船,“夜间鸣枪放炮,势在有意寻衅,形迹已露”,后面还有大股援军,一旦打起来,必难抵挡;又说江东屯户一片惊慌,连夜渡江进城,请求保护,而今城中驻军几乎被抽调一空,只有一些预备兵,形势极为危险。他们恳请“将军设法安抚”,所谓设法无非是签订协议。此为内逼。
奕山思虑再三,只好派人去见穆督,打探情形,被其好一通责斥:“所有议定两国交界,俄国前已行知大国理藩院准行,并未驳回。你们将军乃系亲任大臣,不肯应允,明系故意推诿。”并表示如果再不签约,立即派兵驱赶江东屯户,不准在左岸居住——果真如此,后来的海兰泡与江东六十四屯惨案,就会提前数十年发生。此为外逼。
阅读和写作至此,不禁对臭名昭著的奕山萌生一丝同情,本一介庸臣,在内外交逼的情况下,仍能有所坚持:反对将乌苏里至海地方划归俄国,欲写“待议”不成,改为共管——比较两年后的《中俄北京条约》将此地区完全划给沙俄,应能理解奕山也属不易;对江东满汉屯户,也写明“照常居住,归大清国官员管辖,不准俄国人等扰害”;而在经过激烈争论逐条敲定后,奕山又宣布自己不能先签,必须送呈皇上批准,往返以最快速度也需要40天。彼罗夫斯基简直气疯了,写道:“我们认为我方的让步应到此为止,于是决定采用最后的办法说服对方,但这个办法直到最后一分钟都没有使用。”他在谈判期间一直渲染穆督是一名久经沙场的军人,不善言谈,喜欢断然采取行动,而老穆却显得格外冷静,没有出动军队和炮舰,只是再次渡江会晤,作出动武的暗示。
奕山也能感受到对手那逼人的杀气,不敢闹崩,答应次日中午签字,但要对文字再作修改。不必详述那些个字字句句争执和死的过程了,最后的结果即体现于文本第一款:
黑龙江、松花江左岸,自额尔古纳河至松花江海口,为俄国所属;右岸顺江至乌苏里江,为大清所属;自乌苏里至海,所有地方毗邻两国交界之间,为大清、俄国共管之地。……黑龙江左岸,自精奇里河至霍尔莫勒晋庄,原属满洲人等,仍令照常居住,归大清官员管辖,不准俄国人等扰害。
这是《瑷珲条约》最为关键的文字,奕山也算煞费苦心,尽量将一些地方模糊化。我在前面曾写过,西方列强最不怕和约中文字含糊,正可强词夺理。奕山也把真实处境奏报皇上,说如果不签字画押,俄方立刻就要翻脸,边境会出现重大动荡,所以明知其怀有豺狼之心,也只好暂解燃眉之急。
5月28日晚6时,穆拉维约夫身穿礼服,率随员登上瑷珲河岸,徒步入城。奕山设茶点款待,当众宣读和审核满文与俄文文本,签字后作了交换。俄方的签署者为穆拉维约夫与彼罗夫斯基,清方为奕山与吉拉明阿。接下来互致贺词。穆督显然有些亢奋,说沙俄政府对这件大事已持续关注超过一个半世纪,现在缔结和约,实在是可喜可贺!而奕山则明确说,签字只意味着此事在两人之间了结,要经过皇上的御批才作数,而且还不知自个儿会有何结局。
其实沙俄朝廷同样主张“人臣无外交”。穆拉维约夫在签约后欣喜若狂,赶紧奏报沙皇和康士坦丁亲王,派人驰送圣彼得堡,并呈交《瑷珲条约》文本。康士坦丁随即发来贺词,还转达了亚历山大二世的感谢,但俄国外交部却迟迟不予批复。这让穆督敏感和搓火,认为他们是在等待普提雅廷的意见。他在一封信中写道:“全权使臣现时心绪不佳,凭他那万能的意志,说不定会轻而易举地把这个条约说成是有害的……”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老穆极力夸大奕山的宗室将军身份,夸赞奕山是一个正派的人,也夸说他与奕山的交情。奕山可不敢这么乱讲,几日后接到老穆的礼物,赶紧奏报皇上,并附了一张清单。(待续) 瑷珲历史清朝历史边疆穆拉维约夫瑷珲条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