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依然扑朔:她们为何前往叙利亚

作者:蒲实

答案依然扑朔:她们为何前往叙利亚02月13日,叙利亚Al-Hawl难民营内,与ISIS成员结婚的德国籍妇女

在《两姐妹》这本书中,大量的日常生活细节改变了我对许多在公共话语空间里频繁被提及,但仅仅在抽象层面上被讨论的话题的看法,比如,穆斯林女性的穿着。书中写道,一位穆斯林女孩第一次穿着盖住全身的长罩袍出现在聚会上时,把所有挪威同学都吓了一跳,但另一位穆斯林女孩,故事的主角阿扬,却被其深深吸引住。她内心所想的是:“她能看到别人,别人却看不到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让她看起来更加坚强,更加无懈可击,因为别人只能听到她的声音。戴面纱似乎能给人一种印象,让人有一种激进的宗教虔诚和道德上的优越感。”这与媒体报道中通常所理解的,穆斯林女性不得不穿长袍、失去着装自由的刻板印象完全不同。

仅仅在穿着长袍这件事情上,叛逆强硬的两姐妹所追求的宗教虔信自由,与挪威中学的现实发生了许多琐碎又意想不到的冲突。这些冲突在一个自由国度中,反倒更加充满悖论。比如,老师希望她们至少把脸露出来,她们则辩护说,老师不能阻止她们按照自己的意愿穿衣服。她们提出因为宗教原因,不能跟男生一起上体育课,继而又坚持,如果体育课上播放音乐也无法上课,穿着合乎教规的衣服参加训练还非常吃力,这些都得到了老师的尊重,最终允许她们单独进行体育训练。学校的老师都在尽最大努力尊重她们,对她们在穿长袍戴面纱这件事情上的强硬坚持还有一些感动:“她们想自己制定规则,挑战旧体制,这正是学校一直鼓励学生去做的事情:独立思考,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甚至对她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打断课堂教学,在教室后面或离开教室出去祷告,也给予了包容,承认这是一种文化多样性,不过希望她们能尊重课堂秩序,不影响教学。然而,学校的这个要求却让她们感到“被冒犯和误解”。在这里,我读出了两种文化不可避免的界限。

答案依然扑朔:她们为何前往叙利亚1奥斯娜·塞厄斯坦

三联生活周刊:你如何决定成为一位战地记者?

塞厄斯坦:我是一个很平和的人,这个选择其实是生活里一系列偶然性的结果。我20世纪90年代初在大学里学俄语时,正是俄罗斯发生剧变的时候。在莫斯科大学,我学的是俄语和政治学。俄罗斯的政治正在走向完全开放,乱象丛生。我的教授对我说,如果想了解俄罗斯政治,只需要走上街头,采访路上的人,就能获得最鲜活的知识——每个人都有政治意见要表达,每天都有新的政党在形成,政治局势一天一个样。记得那时一个人答应帮我约见俄罗斯议会的一位重要人物,很快就真的约到了。我还记得我踏上当时俄罗斯白宫的巨大台阶,来到他巨大办公室中的情景。这位重要议员以为我是来和他进行会晤的记者,而我其实还只是一名学生。帮我约见的人告诉我,这位议员很忙,没空见学生,他就瞎编了我的记者身份和一个并不存在的报纸名字。当时的俄罗斯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教政治家当记者,比教记者当记者更快。那时我意识到,做记者比做学生更容易获得信息,很快便开始了自由撰稿人的职业生涯。

1994年,车臣战争爆发。那是新闻报道的“前互联网”时代,记者必须去战区做报道。作为自由撰稿人,我其实连去车臣的钱都还没有。我径直去俄罗斯国防部打听,他们正好第二天有车过去。我就这样跟着他们的车,毫无准备地进入了车臣战区,置身于非常危险的境地中。那种经历既危险又刺激,你所做的每个选择都事关生死——车被坦克炸毁的时候,你应该匍匐在原地还是爬走?宾馆受到袭击时,你应该留在宾馆还是逃到外面去?这是经常得面对的选择,你得头脑异常清醒。我却被深深吸引住了。有了那一次报道,后来只要发生战争,挪威的媒体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找我了。我报道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几乎每一场战争,包括车臣、科索沃、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亚和叙利亚的战争。这不是我有意为之,而只是顺势而为的结果。我的作品并非关于战争本身,而是关于战争中的人和他们的生活,关于人们如何在战争的极端情况中求生存,以及战争的后果对他们的影响。我也试图去理解战争爆发的原因,理解处于战争中的各方:战争当然源于利益冲突,但也源于误解;今天的战争不仅仅爆发于国家之间,也爆发于族群、部落之间。

三联生活周刊:身处战争会让人的肾上腺素水平陡增。当回到日常生活中时,你总是能够适应这种回调吗?

塞厄斯坦:最初战争对我的影响的确很深。当我从车臣回到莫斯科的时候,我感到整个俄罗斯都是灰色的,到处都是危险。但现实是,真正的生活依然在表层之下展开。对于摄影记者来说,战争的创伤体验更加强烈,他们需要在战区捕捉最惨烈的战争瞬间;文字记者则要好一点,我们总是有时间来消化对战争的体验,回头再慢慢写下来。

三联生活周刊:你如何理解人们集团化的敌意?那些日常生活中本有互相理解的意愿,甚至可能相互认识的个体,为什么会构成划清界线、互相仇恨、相互冲突的群体?

塞厄斯坦:我认为许多战争都源于宣传,宣传是最危险的。当总统、政治领袖、军阀这些人需要召集战士的时候,他们会宣传诸如“敌人正在杀死孩子”“他们正在强奸妇女”这些最坏、最骇人的故事,号召人们“保卫我们的妇女儿童”“保卫我们的国家”,让那些即使在个体层面上有理解意愿的人相信,对方的所有人都是邪恶的。而一旦战争机器运转起来,许多人都不得不依附于战争生存。我在阿富汗和叙利亚这些地方看到,多年的战争,使得很多人除了从事战争以外,别无所长,也别无可依。哪怕他们并没有计划让战争延续下去,他们也不自觉地需要通过维持战争来维持自己在军队中的一个职位,或者战争链条上的一个位置。

答案依然扑朔:她们为何前往叙利亚2《两姐妹:通向叙利亚圣战之路》书中的两姐妹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如何进入到这对索马里裔姐妹的故事的?是什么线索牵引你去写她们?

塞厄斯坦:最先是她们的父亲主动来找我的,希望我把他两个女儿的故事写成一本书。他说,他的动机是“警告”世人。他是唯一愿意主动开口来谈论这件事情的人——实际上,对每个有这种出走年轻人的家庭来说,他们都选择了缄口不言,这是一件很羞耻的事,而且他们的家庭也是这个进程的一部分。挪威大约有90个家庭的孩子去了叙利亚,父母选择沉默的原因有很多,或者保护自己,或者为了保护孩子,他们还希望有一天他们的孩子回来后,可以不用背着“圣战者”的标签继续以往正常的生活。

2012年,在叙利亚的政治动荡中,有上千个欧洲家庭的年轻人放弃了他们在自由民主制度国家所享有的“特权”,前往中东沙漠作战。全世界都在试图了解,穆斯林青年激进化的原因。研究人员、政治家和青年工作者都在试图搞清楚,为什么一些青年拒绝接受教育,拒绝在和平的环境中生活,反而加入恐怖组织。对这个问题的解释是很复杂的,但我们可以指出其中几个因素,比如寻找自己的身份认同、生命的意义、社会地位、渴望归属感、他人的影响、一时兴起、反叛欲望、浪漫观念。对两姐妹而言,还应增加一条:宗教意识的觉醒。这两位索马里裔挪威籍姐妹是在幼年从索马里的战争中逃离出来的,她们的父亲亲历了索马里内战,到挪威寻求避难。能把一家人接到挪威生活,就像赢得了彩票一样,不是吗?然而十多年后,在她们已经拥有了生活的极大可能性时,她们却决意回到战争,加入“伊斯兰国”的“圣战”。对我来说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有人能够来讲述,让我看到了一个挖掘这两个女孩成长经历的机会。但一开始,我是带着警惕的。我问他,你为什么不自己写这本书?并事先声明,“如果让我来写,那这就是我的书,由我来决定怎么写,你只是这本书的一部分”。这个过程其实并不顺利:刚开始,我把他告诉我的所有事情都如实地记录下来;直到一年半后我才恍然大悟,他说他是去叙利亚“救援”他的两个女儿,但实际上这两个女儿根本就没有打算离开叙利亚。这位父亲是一个天生的小说家,绘声绘色地描述两个女儿在叙利亚如何绝望,如何躲藏起来。他还用他的故事骗了挪威和伊斯坦布尔的警察,让他们相信他的女儿正在努力逃离“伊斯兰国”,警察甚至在土耳其边境已经部署了武力,等她的女儿逃出来。当我发现这个关键性疑点时,我对他的信任瓦解了。我当面质疑他的信誉,他生气地走掉了,要我收回我的话。我不想收回我的话,把所有他那些无法印证的话全部删掉了,仅仅保留了那些能够通过其他人得以对比、印证的部分。他实际上也无法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即他的女儿是自主选择逃离挪威去“伊斯兰国”的,她们愿意待在那里。对于他的叙述,我始终抱着怀疑的另一层原因是,如果恰好正是他出现问题,才导致女儿出走去叙利亚的呢?回过头审视时,所有的征兆都曾在那里,而他并没有在两个女儿走向极端的道路时即时阻止。但他仍是我最值得感谢的人,如果没有他的勇气,就不会有这本书。

答案依然扑朔:她们为何前往叙利亚32015年3月,一名22岁的法国年轻人加入ISIS组织后在叙利亚身亡,他的家人在他死后十天从Facebook收到他的死亡证明(视觉中国供图)

三联生活周刊:写这本书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在你写作的整个过程中,两个女孩的谜团都不断在那里,她们的人生还在展开,而你的书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有得出她们为什么离开的结论,虽然无时无处不在试图回答这些问题。

塞厄斯坦:这个过程中,我有点像一个侦探,不断通过各种信息挖掘两个女孩生活轨迹的蛛丝马迹。它也像一本无法终结的书:她们会活下来吗?她们会继续选择留在叙利亚吗?这些问题徘徊在整个写作过程中,书结束了,这些问题依旧萦绕。这也是一本“肾上腺素水平很高”的书:我每天都不断地问,她们今天说了些什么?又传来什么新消息?哪些信息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故事一直在不断变换,非常有意思。

三联生活周刊:最大的挑战是,你实际上没有见到这两姐妹,而是通过搜集到的关于她们的大量信息构建起两人的形象和生活轨迹的。

塞厄斯坦:是的。这种写作方式其实有点像写一位逝者,我试图采访她们身边的人,通过一些场景来重建真相,通过她们做过什么、什么时候做的这些信息,来了解她们的行为。她们在社交网络、YouTube上留下了很多聊天记录和评论,在网上也留下了购物、支付的记录,她们的父亲让我进入她们的房间,看到她们满墙贴的索马里语词汇卡和伊斯兰书籍,我也去了她们在索马里的家。通过种种线索,她们的性格和形象渐渐浮现出来。书里描写的她们的思想活动,是基于她们在特定环境下的言辞、想法或书中人物向别人所说的她们内心的想法。但真正理解两姐妹想法和动机的,只有她们自己,这本书其实没能对一些问题给出最终的答案。书出版的时候,两个女孩都还活着;不过现在我已不知道她们的生死,也很久没有她们的消息了。我很希望在“伊斯兰国”陷落后,她们能活着回来,讲述她们的故事。

三联生活周刊:在书的最开始,你描述了两姐妹再正常不过的日常世界。在走向极端主义的过程中,她们首先跨入了“另一个世界”,即相信“来世”的幸福和安宁,为之宁愿放弃现世的生活。这样一个转变过程的分水岭,你觉得可以划分在哪里?

塞厄斯坦:是的,这一步跨越是最关键的一步大跨越。她们开始相信,现世只是一场实验,目的是为了给“来世”攒积分。在这个转变过程中,她们和其他转向极端主义的人其实有些不同。2016年秋,挪威警察安全局在一份报告中指出,对与伊斯兰极端主义背景有关的人员进行的调查表明,激进化是“一种多种族现象,其典型特点是:受影响者大都是受教育程度低、有犯罪背景、缺少工作经验的年轻人”。其中60%的人是在童年或年轻时期移居挪威的,这类群体的主要特点是,中学辍学率和工作后的失业率都很高。在欧洲,大约70%的男性在加入极端组织前,都有犯罪记录,比如吸毒、暴力等前科。

但女性的动机很不相同,就像这两个女孩一样,她们太正常了。她们和其他人的不同之处还有,她们有很多生活的可能性。对一些女性来说,她们跨出这一步是一种逃离,或是逃离婚姻,或是逃离虐待,或是逃离背叛、绝望,但这两姐妹完全没有这种问题。她们很聪明,成绩本来也不错,其中一位还曾梦想成为外交官。她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出不同的选择?一名想要成为外交官的女孩,为何会选择到拉卡做家庭主妇?为什么她们对“后世”的生活比对“今生”更感兴趣?宗教是一种个人选择,不会脱离个人生活而存在,其中有很多因素。但我想,在这中间发挥了重要作用的,是她们的母亲。这位母亲不会挪威语,生活圈子闭塞,对挪威文化也很疑惧。看到女儿们逐渐融入到挪威社会中,在派对上喝酒和西化的穿着,她非常担心会失去她们。就像所有索马里家庭出现问题都会做的那样,她找到了挪威的清真寺,给她们请了讲解《古兰经》的经师,希望用自己的方式影响她们。我并不是说她们的母亲是罪魁祸首,我想说的是,她们的母亲扣动了转变的扳机。

这位讲经师非常帅气,擅长接触年轻人。他讲的大部分内容都关于后世的天堂和此生的不真实。他对挪威生活有很多不满,对西方生活方式充满厌恶。这两位两脚踏在多元文化中的女孩,突然间接受到了一种黑白分明、二元对立的信息。我想有一种浪漫主义因素也贯穿其中,这种对西方的不满像是一种叛逆,在她们自我确认的过程中,产生了“他化”现象,从而使得她们将自己与挪威社会对立起来,自我封闭。宗教在这时就像敲响的鼓点声,让她们突然看到了生活有大于现实的超越性意义,觉得被一种积极力量所感召,坚信伊斯兰将拯救世界。有一些其他孩子的家长在匿名接受采访的时候,喜欢使用“被洗脑”这个词,但我不同意这种说法,这是媒体喜欢使用的词。实际上,在两姐妹的故事中,两个女孩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有自主权;更何况,独自离开家去到叙利亚,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力量,这不是一个被洗脑的人能够做到的。我没有找到跨出这一步的“决定性时刻”究竟在哪里,但我想,其实它与人生中许多重大决定一样,并非一个神话时刻,而带有偶然自发性,它同时是一个时间进程,逐渐发生。也正因为它是这样一个“过程”,其实也就存在中断它的可能性,遗憾的是,没有人来打断这个进程。

三联生活周刊:关于“现世”和“来世”的这种观念,几乎所有的穆斯林都有,温和穆斯林也是这种观念。这种观念发展成一种激进主义和暴力的分界线在哪里?

塞厄斯坦:很有意思的问题,我应该就这个问题再问问她们的父母。我想首先还是“伊斯兰国”的招募,她们受到信念的感召加入了“圣战”;在加入这样一个军事组织、成为战士之后,暴力继而成了一件合法与自证道德的事——自证道德本就是一件危险的事。

三联生活周刊:她们的暴力倾向和年龄段也有一定关系吗?比如,青春期的混乱状态?

塞厄斯坦:有很大关系。从欧洲前往叙利亚战场的“圣战”战士都非常年轻,没有人年龄超过30岁,年龄最小的15、16岁,最大的也就25、26岁。他们对自身行为的后果还没有完全清醒的认识,看问题容易二元对立,想摆脱父母的监护,有时他们以更加极端的伊斯兰原则来叛逆他们的父母,指责父母不够虔诚。全世界的社会革命其实都是由青年人发动的,他们批判自己的父母过于“资产阶级”,对社会充满愤怒,反对自己的国家,而在挪威这样的社会里,如果他们想要叛逆,他们有叛逆的一切自由——如果做任何事都不会受到打压,你还有什么可叛逆的?中国的年轻人会面对很多权威,他们可叛逆的东西很多;但在挪威,你竟然无可叛逆,以至于“终极叛逆”就是反对和逃离这个国家,甚至是暴力的形式。这大概是对“无法成为一个叛逆者”的绝对叛逆吧。 ISIS政治叙利亚两姐妹叙利亚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