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静默”的植物成为主角
作者:丘濂苞叶雪莲,生长在海拔近5000米的横断山脉流石滩
为什么是植物
李成才总导演的工作室里有不少植物。按照他的要求,参与摄制纪录片的工作人员都要学会对身边的植物进行观察,在伺弄花草中培养对植物的感情。《影响世界的中国植物》开播之时,正赶上一盆曼陀罗绽放,纯白色的喇叭形花朵低垂着,如同天赐的礼物一般。
李成才的成长岁月里从不缺乏植物。他出生在河北农村,身边相伴的是河流和树林。农忙时节,他要帮家中大人收获庄稼。童年的一种游戏,是把麦秆折下一截,用空心的横截面托住一颗豌豆,然后仰起头吹气。随着气息不同,豌豆跳跃的速度和节奏就不一样。在阳光下,看豌豆跳舞,是记忆中美丽的景象。
与植物打交道的经历埋藏在心中,直到时机成熟,才转化为可供挖掘的“富矿”。很长时间以来,李成才拍摄的题材是中国与世界的关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所所长陈乐民说了两句话,深刻影响了李成才:“不了解世界,不知道中国有多落后;不了解中国,不知道中国有多伟大。”前者是格局,后者则是根基。中国的崛起和发展,需要他山之石来借鉴。李成才早年的纪录片,选择用一种温和的语言讲述西方文明,相继有了《大国崛起》《华尔街》和《货币》这样的“金融三部曲”。他对一些根源性的问题感兴趣,比如是什么造成了不同文明间的差异?一次文明的进步,是靠什么在推动?在哪些节点上的选择,导致了各国发展进程的不同?
在这个过程里,他不断和植物遭遇。一次在为《华尔街》做演讲时,李成才到武汉大学,正好碰上一个展览。其中有个板块讲到“17~18世纪中国人口爆炸与农作物的关系”,这让他意识到植物的物种交换足以改变一个民族的历史。“中国原来是个总是遭受饥饿的民族,缺乏高产作物。自从玉米、土豆和红薯这类作物来到中国,中国人口才有了稳定增长。”还有一次是在瑞士取景,攀登勃朗峰时,当地向导对沿途的野生植物如数家珍,既有科学知识的传达,又饱含爱恋之情,仿佛那些植物就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想起孔子时代就提倡的“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对比之下,今天国人连身边最日常的植物都叫不出名字,文学作品里充斥着“不知名的小草”这样模糊的描述,李成才再次受到了触动。
昆虫竹蝗以竹叶为食物
植物成为叙述文明演变的一个极好载体,尤其是当李成才的创作重心回到了“根基”——讲述中国故事。“中国人不认识植物说不过去,因为中华文明是从植物中来的。1万多年前,先民驯服了水稻。烹煮热食的器皿、由劳作而聚居的村庄都是这样产生的。因此,作为农耕民族的中国和海洋民族的日本截然不同。一个是内敛、保守和柔软,另一个则是充满冒险精神。”文明进化的标志还有文字和文学。“禾木旁、草字头和竹字头的汉字都来自于植物;绞丝旁的汉字和丝绸有关,蚕能吐出洁白的丝,和桑叶的关系密不可分。文学作品中,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一共写到了136种植物,它就像一道美的曙光。”
定于2019年在北京召开的世界园艺博览会为李成才提供了一个获得支持的契机。最终在2017年,这部有关中国植物的纪录片提上日程,接着调研、拍摄和后期各占约一年时间。纪录片虽然叫《影响世界的中国植物》,但李成才首先要讲的是植物的故事,对于世界的影响放在了其次。“这是自然的馈赠。无论是否是中国,谁在这片土地上都会感受到眷顾。”
10集的纪录片里,第一集《植物天堂》担当了总括的功能笼罩全体,之后每集分别讲起源于中国的某一种植物,或某一类植物。中国已知的植物物种有3.5万种,占世界植物总数的十分之一。对于提纲挈领的第一集,一种常规的叙述方式就是按照区域选代表性的植物进行展示,或者特别去说像银杏、水杉这样中国特有的孑遗物种。
担任第一集导演的周叶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经过请教植物专家黄宏文,周叶明白了中国植物资源并不胜在物种数量大,论数量只在世界排行第三。能称之为“植物天堂”,是因为特殊的地理面貌造就了各种不同的生境。青藏高原就是这个地理面貌的关键——它的隆升,使得西高东低的三级阶梯形成。再加上发源于青藏高原的黄河、长江贯通东流,由此才形成多样的自然气候条件。同样是北纬30度地区,世界其他地区多是荒漠或者草原,中国却能有茂盛的亚热带常绿阔叶林,长有珙桐这样古老的开花植物。由青藏高原展开叙事,这才算抓住了中国植物的独特之处。
流石滩上的绵头雪兔子,一生只开一次花
不再静默的主角
在纪录片创作领域,人物、动物和植物类纪录片的叙事难度和投入依次递增,产出则依次递减。在这部作品之前,能和植物纪录片沾边的只有陈晓卿拍摄的《森林之歌》,但它其实是关于整个森林生态系统的片子,涉及多种角色。李成才想要的很简单,就是一部纯粹以植物为主角的纪录片。呈现植物的生命状态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表现人和植物的关系里,人类创造力的部分。
如果你认为人类是世界的主宰,那完全是由于无知产生的幻觉。第一集做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假使把46亿年的地球历史压缩成一天,那么人类直到最后3分钟才登场。在这一天的清晨6点多钟,会进行光合作用的蓝藻细菌便出现了;而到了晚上9点多,名叫苔藓的低矮生命开始征服陆地,它们死后的身躯,便形成了适合更多植物生长的土壤。即使在属于人类那3分钟的时间里,每一次文明的飞跃也活动着植物的身影:1万多年前,从水稻和小米中诞生了农业;7000多年前,桑树用身体里的蛋白质,成就了贯通中西的丝绸之路;2000多年前,茶树用一片树叶,造就了后来的世界第一大饮品;几百年前,绿绒蒿、杜鹃、月季这样的植物,随着“植物猎人”的足迹,从中国进入了世界园林,滋润着人们的审美体系。
《影响世界的中国植物》总导演李成才
将植物作为主角的风险则在于,表面上看,它们太过于静态,无法长时间吸引住观众。善于拍摄自然类纪录片的英国BBC,因为有灵魂主持人大卫·爱登堡(David Attenborough)串场,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李成才的团队曾经想过让植物学家全程出境,但他们的语言并不够深入浅出,也缺乏镜头前表达的训练。因此,必须靠植物本身来连缀成片。李成才提出一个原则,要能够进入植物生命的视角来展现植物。
这其实意味着要以植物自己的成长逻辑来解释它的选择,而不是去赋予人类的情感。青藏高原的流石滩上,有一种叫作雪兔子的植物。如名字所示,它的上部覆盖有层叠的茸毛,看上去娇嫩可爱,如同毛茸茸的兔子一般。它一生只开一次花,开花后就走向死亡,解说词里固然可以叹息这种易逝的美丽,但从植物的生存策略来讲,在流石滩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里,它需要在碎石下蛰伏数年去积攒开花的能量,再去选择合适的、较少风雨的窗口期完成绽放。而开花之后则是为了繁衍后代——在花败之后的生命倒计时里,雪兔子用茸毛呵护着种子的成长。
和这种极端生境植物相对的,是人们最熟悉的园林植物。作家阿来有个观点:正是文学作品里不断赋予植物以象征意义,而让植物的自然意义在文化里萎缩。对比之下,他以前阅读的俄罗斯文学,里面写到各种树木、花草、果实和蘑菇,都能够像西方油画的处理方式一样展现出来,让读者能客观认知它们的美、认知事物本身。李成才对此很认同。梅兰竹菊这样被中国文人寄托以美德品性的植物,李成才强调要探索它们的自然属性,不要局限于刻板认识。于是在镜头下,一向以君子之风示人的竹子让观众看到了它侵略扩张的一面:竹鞭在地下到处蔓延,不久竹林就茂密一片,其他植物便丧失了生存的空间。
在静止的表象下,植物其实有着丰富多彩的活动。展示植物在不同生命阶段的状态就颇为关键。延时摄影是记录这一过程的有效方法。它可以把几分钟、几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压缩在较短的时间内播放,从中看到肉眼日常所无法捕捉到的奇异景观。在BBC制作的《生命》(Life)这样的纪录片里,已经能做出非常复杂的延时摄影,让各种不同的植物在一个长镜头的移动里渐次生长和开放。但在国内,很难找到哪位摄影师是专门从事植物延时拍摄的,有的人拍过自然风光类的延时,但在植物领域就要重新摸索。
担任《水稻》和《花卉》两集拍摄的导演张帆还记得拍摄花开过程的难度:结构简单的龙胆花只要有云飘过来就会闭合,阳光洒下来就会张开;报春花就不一样了,明明一株上只有一个花苞没有张开,等待一天都没有动静。有的植物行为可以预测,像人类已经深入研究的水稻——他们把水稻移植到温度适合的室内,植物专家给出估计,45分钟内一定会开花。但是究竟哪一颗颖壳首先会爆开则无从知晓。张帆期待的镜头是,6根沾满花粉的花药像精灵一样在镜头中央弹开。然而在3台摄影机的注视下,既要照顾不同的颖壳,又要考虑不同的景别。结果,花药要么就是脱焦,要么已经延展到镜头之外。镜头拍到了,但并不能像当初设想的那样完美。
最具挑战的延时是在棚内拍摄一颗千年莲子的萌发。莲子可以做到把养分封存千年,等待合适时机破壳而出。正是因为具备这种顽强的生存能力,荷花得以度过地球冰期的劫难。难住摄影师李佶托的是,在莲子发芽的这段时间里,如何稳定保持水体的清澈,让设备捕捉到清晰影像。一般来说,为了加速植物的生长方便拍摄,都会加入营养液,但这会导致水体浑浊,并且莲子本身周边也会孳生微生物,让水里有漂浮物质。李佶托想出来的办法是采用紫外线灯适度烘烤,将微生物数量降低,又不至于影响莲子生长。有几次在夜里通过监控看到幼苗的长势发生偏差,他要马上来到影棚调整。中间他还经历了因为直视紫外线,造成的短暂失明。最终短短几秒的镜头,背后是李佶托近3个月的反复实验和夜不能寐。
梭果玉蕊,中国特有的植物,产于云南南部和东南部
谁是胜利者
在植物和其他生物协同演化的过程中,植物显得足智多谋,充满了心机。能在这组关系上深挖掘,就会让纪录片拥有跌宕起伏的节奏和扣人心弦的瞬间。一些动物类纪录片,会把动物之间的关系按照情节需要剪辑在一起,或者过分拟人化地解释它们的行为。李成才的团队则是首先通过调研,找到与植物密切相关的生物,并且真正拍到那些彼此发生关联的镜头。
茶树有一种叫作小绿叶蝉的天敌。它们只有3到5毫米大小,繁殖速度极快。当它们把针状口器刺入茶叶,吸食里面的汁液,茶叶细胞组织就会遭到破坏,继而变得枯萎卷曲,失去光合作用的能力。面对小绿叶蝉的疯狂进攻,茶树的防御措施是分泌一种特殊气味的信息素。这不是为了驱赶小绿叶蝉,而是为了吸引小绿叶蝉的天敌——猎蛛。摄制组在茶园里蹲守了几天,同时找到了小绿叶蝉和猎蛛这两种生物。接着工作人员把它们带进摄影棚里放在移栽的茶树上,一直等到了猎蛛扑食小绿叶蝉的镜头。
然而并不是所有植物都能成功保护自己,也不是所有的昆虫在人类的镜头前都会正常发生它们应有的行为。海芋和叶甲的故事就是这样。海芋是一种具有宽大叶片的植物,生长在热带雨林。叶甲是啃食这种植物的小甲虫。海芋具有一套分泌毒素的防御机制,一旦感知到自己的身体被咬,就会让毒素顺着叶脉输送,将取食者置于死地。而叶甲早已看破海芋的陷阱,它会用下颚在叶片表面转上一圈来切断叶脉,破坏毒素传导,之后便安心在这安全的岛屿之内啃食美味。那些被叶甲“扫荡”过的叶片,上面全是一个个的圆洞。热带雨林是植物分布最为密集的地方,也是生物之间厮杀和博弈最为凶猛的地方。海芋和叶甲的关系,特别能体现平静中暗藏的杀机。
这组动植物却无法搬入摄影棚拍摄。导演周叶发现,随机找的叶甲不会啃食人工移栽的海芋,必须在野外已经有圆洞的海芋旁边蹲守。叶甲这种虫子对人又极其敏感。当周边架上机器,明明都感觉到它是要准备进食了,就是迟迟不开动。周叶在数天的观察中摸清了规律:一定要等待叶甲每天吃第一餐的时刻,那时候它肚子饥饿,就顾不上周围的干扰。并且在这个前提下,还要找“胆子大一些的”来对准镜头。周叶连续追踪了几只,看到每只叶甲的个性也不一样。
植物为了繁衍后代演化出了精巧的外观和构造,达到吸引传粉生物的目的。开出色彩艳丽的花朵就是其中重要的手段。为了呈现植物在野外的原始美感,导演张帆特地跑到云南高黎贡山去拍一棵高达25米的大树杜鹃开花。为此需要摄影师爬到旁边更高的树上,架设演播厅和体育转播中才会用到的飞猫设备。意料之外的是,他们拍到了一种叫作丽色奇鹛的鸟类。它们吸食大树杜鹃花的花蜜,同时脖子上的羽毛就会沾走花粉。在这之前,对于这种长在深山里的老树,植物专家也不知道究竟谁是它的传粉媒介。
被花朵引诱的,当然还有人类。《园林》一集中所涉及的花卉,都是因为最初在野外和人类结缘,而成为人造园林中必不可少的景观。其中“劈梅”的部分,是人类对于植物改造最极致的例子——为了营造一种枯荣相对的艺术美感,人们会将选中的老梅树劈成两半,再将一两岁小花梅稚嫩的梅枝嫁接其上。这样的审美源于对梅花生命力的赞颂,但伴随斧头一刀一刀劈砍下去,还是有观众诟病其中的病态和残酷。对此,总导演李成才也有反思:如果之前能把梅花的生活史讲清楚,对“凌霜傲雪”的自然特征加以阐释,这部分就可以弱化。
极端的故事固然吸引目光,其实剧组在另外的地方埋藏有思考:植物和人类,到底是谁驯服谁?在《水稻》那集中,人工栽培的水稻里出现了一种“杂草稻”的变种。在人类看来,它的种子长有芒刺,风一吹就会落入土中隐藏起来,完全不利于收获。它的所有特性都是人类眼中不服管理的叛逆者。但对于水稻来说,它的演化目的是明确的,就是要应付各种灾害的可能,保证种族的繁衍。在最后一集《花卉》里,好像人类已经掌握了月季绽放的全部奥秘,可以对颜色、香气和花型做出各种调控。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降温,还是让月季回归到它最原始的自然属性——它需要长出新的叶片来提供更多的能量,抵御低温的伤害,而不是消耗能量去开花,这是无法被人类改变的求生本能。
正如《植物的欲望》(The Botany of Desire)一书的作者、美国环境作家迈克尔·波伦(Michael Pollan)在书中所说:植物的驯化史,事实上是以满足人类的种种欲望来达到它们遗传学上的繁殖扩充之欲望的历史。这部纪录片强调的正是如此:在这个万物一体的世界里,没有谁能是绝对的胜利者。(本文图片由《影响世界的中国植物》纪录片摄制组提供) 李成才纪录片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