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人鞋匠:雅典城中的有限与无限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诗人鞋匠借用雅典奥林匹克运动会圣火采集仪式中的“少女”代言他的凉鞋品牌(韩博 摄)
文/韩博
雅典城中颇负盛名的诗人潘泰利斯·梅利西诺斯(Pantelis Melissinos)继承的家族店铺——高级定制,专擅原色牛皮凉鞋。我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上片刻,却几乎没有可能。祖传的服务细腻,乃至细腻不堪:拣选款式、试穿样品、观察步态、测量脚型、检定尺寸、勾画纸样……身披宽肥围裙的学徒以及黑色衬衫紧身的梅利西诺斯轮番单膝跪地,抑屏呼吸,耐着性子一再征询懵懂来客的外行意见,以期达至审美共识。不过,大多数时候,鼻架黑框眼镜的梅利西诺斯还是理应待在他的专属工作区域,一处喀斯特溶洞似的内凹角落,舞台之中的舞台,他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海报、绘画、照片、拼贴、样品、工具、皮革包围——如果你盯着它们看得久了,会觉得眼前的景象渐渐开始运动,忽而顺时针,忽而逆时针。
谁让世界上第一座狄俄尼索斯剧场(Theatre of Dionysus)就在雅典卫城的另一边呢——只消拐出店铺,闹哄哄乱糟糟的“蒙纳斯提拉奇”(Monastiraki)西北角的阿吉亚斯·狄克拉斯街(Agias Theklas)二号,视线越过潘塔纳萨教堂(Church of the Pantanassa)矗立的小广场,越过15世纪的土耳其人竖起的费特希耶清真寺(Fethiye Mosque),越过罗马皇帝哈德良植于公元132年的图书馆(Library of Hadrian)……倒叙,倒叙,空间一再倒叙时间,直至不远处的山顶之上,那一片公元前5世纪雅典“黄金时代”的巍巍遗赠。
如果视线能够拐弯,哪怕只是学着奥斯曼帝国的炮弹来个抛物线,你便尽可站在蒙纳斯提拉奇的油腻喧嚷之中俯瞰卫城南坡的希腊悲剧诞生之地——当然,弹道必须越过雅典娜胜利女神庙(Temple of Athena Nike)和女像柱门廊(Porch of the Caryatids)之间石料散落的废墟,以及曾经用来安置高达12米的雅典娜雕像的帕特农神庙(The Parthenon)不复存在的屋脊,而后,世界上第一座采用石头建造的剧场将会引得你的目光落垂,你竟难以相信这样一个事实:从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索福克勒斯(Sophocles)、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到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他们的杰作先后首演于作为年度酒神节戏剧竞赛现场的半圆形下沉式空间。没错,就在那个看起来并不宽敞的舞台上。
古典城市的尺度,这便是:密集的精彩,高度浓缩于闲庭信步的范围之内,一如一小杯意大利咖啡或猛犸象伏特加,仅需借助简洁的仰头动作即可成就的心理治疗。对于喜欢走路的我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所在吗?
遥想当年,柏拉图(Plato)的学生欧多索克斯(Oddosox)——数学家,天文学家,地心说基石之一——虽然住在比雷埃夫斯(Piraeus),同样步行前往位处雅典西北的“学院”:柏拉图的朋友们凭恃募捐得来的3000德拉克马购置于市郊的一块休憩林园,它因地方神阿卡第姆斯(Academus)得名,公元前387年起,柏拉图创立的哲学探讨之地渐成900年间全希腊的知识中心,以及后世高等教育机构的词源。本来,那一笔钱打算偿付资助柏拉图赎身之人——苏格拉底辞世之后,青年柏拉图一度游说西西里岛锡拉库萨(Syracuse)的狄奥尼西奥斯一世(Dionysius I)建立“理想国”,没想到一言不合,居然被贩为奴。
两天前,当我从狄俄尼索斯剧场以南的艺廊酒店东行,计划前往哈德良拱门(Hadrian’s Arch)左近的奥林匹亚宙斯神庙(Temple of Olympian Zeus)之时,首度邂逅诗人鞋匠梅利西诺斯的世界——尽管那是另一家店铺,刚刚装修完毕,尚未开张纳客。地图计算的捷径,仿佛我要途经一大片近乎丁乙《十示》画面的街巷。
我索性将手机丢入口袋,由着性子乱转,我支出第六感的“天线”,试图从“古城”的经纬之间扯出几丝有意思的线头。我必须在此加以说明:所谓“古城”,于雅典而言,绝非“现代”疆界之外的笼统概念,却是特指希腊时期构筑的城区,早在哈德良皇帝统治的公元131年,傲然而起的拱门已将其“西部”划属“古城”,专以相对罗马时代扩建于“东部”的“新城”。当我渐渐行至一处街角——已经望得见拱门西侧的大道——一大波异样信号悍然摇荡起来。
喔,我望见了什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它们隔着围拢街角的两组玻璃向我弯出诱引的食指,一下子令我回想起大学时代海报栏的勾当。最先映入眼帘者,实乃白纸一张,布列英文五行——是的,五行,几乎一首短诗——贴于玻璃门内,锁眼上方:“梅利西诺斯/诗人/凉鞋工匠/量体定制/希腊手工凉鞋”。上面三行皆为触目的红色,“诗人”字号最大,几乎是第一行字母的两倍,堪称品牌核心价值所在。老先生没准认定匠工上不得台面,就跟经商一样。
我有失厚道地断言:如果这位“诗人”兼“凉鞋工匠”落入亚里士多德的老师之手,情况只会更糟——他将腹背受敌。柏拉图不仅瞧不起商人,更为严重的是,柏拉图还试图将诗人逐出“理想国”,至少,也要对其作品进行严苛审查,以免危害公共道德,有碍爱国主义,尽管这位哲学家年轻的时候也写诗,还是情诗——虽然后来付之一炬。尽管,其实他在骨子里始终是一位诗人,热忱的诗人,因为他从来不愿将思想分门别类锁入单间囚室。
好在,生活在当下的梅利西诺斯另有办法自洽。亚里士多德虽是贬低匠工和商人,但他提倡的“快乐生活”所赖以持久的数项条件,诗人鞋匠倒是契合一二,至少看起来如此:英俊、健康、富有、家世好、运气好、名誉好,能够以平静与理解的心态默察人生,像君子一样乐其所乐……
尽管店内的鞋样繁多,列侬的品位深得吾心——鞋底之上,无非两道弧状线条,一长一短,长的箍拢脚背,短的勾紧拇趾。粗粗一看,简直就是上世纪20年代德绍包豪斯学校(Bauhaus,意为“建造房屋”)对于“现代”的定义本尊。然而,它又可能只不过是2000多年前的苏格拉底同款——老人家的教学方式无非率领学生不住脚地遛弯,仿佛当时就有朋友圈计步竞赛,所以,鞋子必须竭尽全力透气,以免阵阵恶臭扰乱教学秩序。
古希腊的哲学在我看来,似乎决定了摇滚明星的时趋,一如“19世纪之都”的巴黎女性复刻3500多年前克里特岛的审美模板。看腻了“蛋筒冰激凌”的维也纳建筑师、理论家与文化批评家阿道夫·路斯,曾在哈布斯堡王朝晚期,严厉批评“德国人是最没有希腊精神的”——作为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热衷于啤酒和猪蹄的暴发户们喜欢挪用各种缺乏逻辑理由的繁缛饰物精心掩饰无知。而所谓“希腊精神”,路斯将其描绘为“日常用品的实用性与美学相结合的精神”。他搬来亚里士多德的演绎推论法助阵:“如果希腊人想造自行车,那他们造出的自行车肯定会和我们的一样”,因为“伯里克利(Pericles)的雅典精神”已经贯彻至其形式中。路斯的主张渐被欧洲现代主义者谋划为现实,其中就包括沃尔特·格罗皮乌斯——挺身而出,提醒反方辩友“德国亦不乏‘希腊精神’”的包豪斯学校创建者。他率领教职员工鼓捣出来的管状钢制家具便是有力的辩辞,那件灵感受惠于自行车把手,终将被“冷战”世界的双方无情模仿的传世之作,几乎成为包豪斯教堂的圣母怜子图,它如此具体而形象——“风格上的意义,只能来自于其自身有机(结构)的比例关系所焕发出的活力及影响。它自身必须是真实的、明确的,合乎于常理且毫不虚假或繁琐,称得上是我们当代这个机械化和快速转变的世界(最为)直接的一种主张。”
雅典卫城的伊瑞克提翁神殿(视觉中国供图)
看来,我迫切需要拥有一份微言大义的“伯里克利的雅典精神”,以利沟通古今。更何况,我发现,参与第28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也就是2004年在雅典举办的那一回——圣火采集仪式的“少女”(Kore),居然也现身于代言鞋店广告的“众神”之列,而且还是群像,就在我所见到的诗人鞋匠那个“图像诗”招牌的下方。
“少女”并非神祇,却是古典世界的理想化角色。她们广为人知的形象,自属雅典卫城伊瑞克提翁神殿(Erechtheion)南部门廊的女像柱:谨慎梳理的发式之下,漫不经心披露蒙娜丽莎式微笑的容颜轮廓和缓,五官造型介乎好莱坞推重崇奉的立体感和成吉思汗坦然领受的平面感之间。她们的躯干婉言谢绝埃及与近东造像的古板僵直,尤其谢绝“绝对对称”这一韵致的天敌,“少女”任由一条长腿微微向前屈起,扰乱裙褶的节奏,一如和声之中杂入短暂的不和谐之音。当我钻入架设于考古遗址之上的卫城博物馆,简直好似误闯“少女”的丛林,潘神(Pan)的宫苑,除却早就移民此间的女像柱原作,尚展陈数十位体量不一、性情迥异的姐妹,直教人绕树三匝又三匝,深切叹服于如此贴合现代无氧健身标准的肌肉成就,每日负重深蹲练习不低于500次的下肢雕刻……
凡人遇物境为己境,觉者化己境为物境。梅利西诺斯的觉悟比觉者还要高出几分。我见他大胆挪用雅典奥运会官方图片炮制海报,早已泯去己境异于物境的分别之心。
梅利西诺斯瞄准足部未能尽由长裙遮掩的五位动态“少女”,瞄准她们向外迈出的鞋履,毫不留情加诸勾画要点的彩色圆圈——请注意,此处方为重中之重!诗人见缝插针为自己做起广告,比如:“‘阿波罗的女祭司’穿着本家族凉鞋已逾40载。”再有:两名新顾客,“西奥多拉(Theodora)和艾莱妮(Eleni),为仪式与凉鞋的匹配深表感激”。她们充满“正能量”的用户体验报告自然不容缺席,言之凿凿印成“梅利西诺斯凉鞋”奥林匹克宣言的有机组成部分。
我相信,如果现在依然属于古典时期,这张海报肯定会比其余那些绝不浪费半寸玻璃幕墙的明星肖像更富说服力。定期举办的运动会——除了在奥林匹亚,还在德尔斐(Delphi),在科林斯(Corinth)——而非宗教,才是希腊世界的真正统一者,就连亚历山大一世都将奥林匹亚视作心之所向的“首都”。当我造访柏拉图的“学院”以及亚里士多德的“学园”(Lyceum),惊讶于遗迹之间摔跤场的阔敞面积——天哪,2000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究竟倾向于信任哪一类物质载体所负荷的“思想”?在雅典,任何一座古代博物馆,皆可谓运动员的神庙——神人同形,实乃神与运动员同形。
一尊尊筋肉饱满,深受内在之力驱动的雕塑,无不贯彻《奥德赛》(Odyssey)记下的信条:人生在世,最大的光荣,莫若凭借自己的双手双脚赢取胜利。东地中海先民爱贸易,爱攻守,维系健壮的精神及体力何其重要,柏拉图亲自参与科林斯战争,出众的运动员更被视如尘世的神祇,艺术家出没于统统裸体的竞技场,细查凡胎,琢刻神谱。
梅利西诺斯在他的工作间,挥舞榔头赞美运动。是啊,那些走来走去的游客,不也正是凭借自己的双手双脚赢取胜利——有限的生命与无限的世界之博弈。我决心定制一双凉鞋,就要列侬同款。
我就是想要一份有点来头的手艺,尽管来头可能不过如此: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这位诗人鞋匠的祖辈乔治斯·梅利西诺斯(Georgios Melissinos)从克里特岛来到雅典,开出第一家店铺,主要为工薪阶层生产橡胶底鞋,亦为上流社会定制特别款式;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乔治斯的儿子斯塔夫罗斯(Stavros)接班,灵感突发,开始制作古希腊款式凉鞋,声名鹊起,“海报栏”所示,多是他的作品;及至潘泰利斯执掌家族生意,“诗人鞋匠”的品牌形象深得普罗之心,他不仅写诗,还热衷于绘画,立体主义风格作品统摄店内无需再挂样品的挑高空间,他又创作剧本,设法促其上演,即便不是一一。他太忙,是的,但必须坐在店里敲钉子,谁让希腊拥有那么多山间牧场,养育那么多牛皮。
等待测量脚型之际——我终于找到地方坐了下来,就在潘泰利斯的专属工作区域对面——我表示想拜读一下他的大作。他撂下锤子,从我身后的鞋架上抽出一册自印诗集。哦,那里积有厚厚的一摞。我翻了几页,尚未完全沉浸进去,他忽然问我: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们算是同行,除了我不会做鞋。
他深表忧虑,甚至皱了一下眉头:那么,汝何以为生? 诗人鞋匠梅利西诺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