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点构成的序列模式

作者:钟和晏

光点构成的序列模式0《巴克球》是由两个嵌套的测地球体组成

自动生成的艺术

到8月末,跨越伦敦泰晤士河的众多桥梁中,伦敦桥、坎农街桥、南华克桥和千禧桥这四座桥的市政照明,已经被美国公共艺术家利奥·维拉里尔(Leo Villareal)的LED艺术装置取代。这是一项耗资4500万英镑计划中的第一阶段,2016年12月伦敦市长萨迪克·汗宣布,维拉里尔与英国Lifschutz Davidson Sandilands建筑事务所赢得了“照亮河流”的设计竞赛,为泰晤士河上的15座桥梁注入光线与色彩。

这不是简单的灯光秀,夜幕之下,伦敦桥的桥拱变成了一道长长的暖橙色光带,橙色主调中其实包含了无数有细微差别的色彩。光带在舒缓地移动变化,一道道彩色倒影落在河面上。有一些隐约可辨的图形出现在光带上,有点接近逐渐褪去的落日晚霞,维拉里尔花了三年时间研究伦敦的河流和历史,流连在博物馆中,从描绘泰晤士河诗意场景的莫奈、惠斯勒、特纳等画作中寻找启发。

明年秋季,还有五座桥将被点亮,每一座都有不同的照明方案。全部完工之后,从西端的阿尔伯特桥到东端的塔桥,总共15座被照亮的桥梁延伸长度4公里,成为世界上最长的公共艺术作品。发起《照亮河流》项目的汉娜·罗斯柴尔德(Hannah Rothschild)认为,“泰晤士河是伦敦的心脏,桥梁连接着河流。但到了晚上,这些非凡的建筑,尽管每一座都有独特的历史和风格,消失在黑暗中”。所以,她的想法是“将黑暗的桥梁变成一条条光带,让艺术穿过城市的中心”。

光点构成的序列模式1利奥·维拉里尔与纽约画廊主桑德拉·格林在他的光雕塑作品前

《照亮河流》不是维拉里尔第一个与桥梁有关的大型装置作品,为了庆祝旧金山-奥克兰海湾大桥建造75周年,2013年,他用2.5万个白色LED完成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公共艺术装置《海湾之光》,桥梁的钢梁和基座被转化为巨幅光的画布,超过了1989年埃菲尔铁塔百年庆典的规模。

沿着2.9公里长的电缆,这些LED灯被悬挂在大桥北侧的悬索钢缆上。2.5万个可控光点中的每一个都相互连接,可以进行同步控制,一个基于云计算的连接照明平台用作远程监控和系统维护。受到桥梁周围流水、船只和车流等动能活动的启发,维拉里尔用算法将它们编程为一系列抽象图形模式。

从远处眺望,一些活跃的白色光点沿着钢缆在上下窜动。有时候是横向的,聚集成一群沿着车流的方向欢快地奔向前方。然后又变成纵向运动,从底部一直上升到钢梁的最尖端,像是突然向上喷发的喷泉。光点的律动模式由异样的节奏决定,似乎被赋予了一种额外的生命能量。

海湾大桥于1936年11月12日通车,当时,旧金山市用为期五天的游行、帆船赛和飞行表演来隆重庆祝。仅仅五个月之后,更加宏伟壮观的金门大桥完工了,用它更加华丽的红色钢板跨越海湾,灰色的、不起眼的海湾大桥也就相形见绌。当地人把这两座桥梁比作双胞胎姐妹,一个非常漂亮,另一个努力工作。2012年,大约有4000万辆汽车通过金门大桥,而海湾大桥的载有量超过了1亿辆汽车。

光点构成的序列模式2《海湾之光》装置将旧金山海湾大桥的钢梁转化为巨幅光的画布

《海湾之光》可能是技术上最具挑战性的公共艺术装置之一,纪录片《不可能的光》展示了它漫长而艰难的实现过程:在两年内筹集800万美元的私人资金,克服众多工业、环境和国家安全问题,找到合适的当地工程师加入团队,世界知名的地景艺术家克里斯托(Christo)还为维拉里尔撰写了项目承诺书。

它的存在彻底改变了旧金山海湾的夜景,2013年3月5日开幕之后,两年内大约5000万人观看了这件艺术作品,为旧金山的餐馆、酒店及游船运营商等增加了约1亿美元的营收,而它的每晚工作成本不到30美元。《海湾之光》原本计划是一个持续两年的装置,旧金山人却希望它留下来,2016年1月它作为永久装置被重新点亮。

维拉里尔的作品属于自动生成艺术(Generative Art),也是一种即兴创作。他和他的团队用自定义工具和软件设计出规则之后,让它们在丰富的环境下自由发挥,在没有预设结果的条件下产生突发的行为。

就像《海湾之光》,2.5万个光点构成的序列没有开始、中间或结束,而且永远不会重复相同的序列。不同于广告一般几分钟的循环表演,随机显示的内容保持它的自由度与新鲜感。当你接近它时,你不会觉得在观看什么错过的东西,它的结果无法预测,即使是艺术家本人。

也许,作品令人迷失其中的效果就来源于此。人们开始时被光点吸引,拥有信息或者被控制的光更加具有吸引力。观众的大脑总是想要解码呈现给它的模式,尝试理解正在观看的东西,即使它是抽象的。他们在头脑中构建了一个序列模式,随后它又出乎意料地改变了。复杂的算法操纵着异样的节奏,允许图形迭代和变形,像是冰冷的光点获得了自由的生命。

“不知何故,这些LED光点真的让人觉得具有个性。日常生活中有一些人们熟悉的体验,比如观看日落、凝视流水和波浪等,这些源于自然的经验成为我们固有的部分,会以某种方式产生反应,我就是利用这些自然的、有机的系统来接近大脑的同一区域。”维拉里尔这样解释说。

《照亮河流》的项目进程中,他在尝试如何扩展对序列的处理能力。在一次现场访问中,他在桥上行走,那是个阴天。突然间云层打开,光线从云层倾泻下来,落在水面上。目睹光线与河水相互振荡的场景,他想到的是,如何让我的程序员模拟这样的美妙时刻呢?

光点构成的序列模式3《照亮河流》项目穿越伦敦泰晤士河的15座桥梁,每一座都有不同的照明方案

用光激活空间

今年52岁的维拉里尔定居在纽约布鲁克林工业城,他的职业生涯始于硅谷。1990年从耶鲁大学艺术学院毕业后,他参加了纽约大学的互动电信计划ITP,并开始为加州帕洛阿尔托的技术智库Interval Research Corporation工作,由微软的联合创始人保罗·艾伦创办。

1997年的“火人节”上,他制作了一个频闪灯塔,固定在房车屋顶上,在沙漠里帮助指引归来的路径。他把灯塔带回纽约,顶端覆盖一个半透明的盖子,由此诞生了他的第一件灯光雕塑《频闪矩阵》。这件雕塑给予他某种顿悟,他突然意识到,软件和灯光是一个强大的组合。不需要头戴式显示器和大型计算机,不需要屏幕或投影仪,只要用软件和代码对灯光进行排序,就能制作出具有艺术冲击力的数字化作品。

灯光是普遍的、具有诱惑力的材料,晶体照明具有出色的稳定性和节能效果,能够持续发光100万个小时。蓝色LED的发明以及能够将它与红色、绿色混合是LED技术的一大突破,这三种颜色中,每种颜色的最亮值是255,通过混合它们就能实现1600万种色彩变化,其中的可能性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某种程度上这就像绘画,关键是找到合适的组合方式。

他被这样一种观念所吸引,即代码可以对光的艺术表现产生极大的影响:“我一直迷恋像素、二进制代码中的0和1这样的最小公分母,用最简单的形式在框架内构建元素,其中添加了结合空间的时间维度,形式不断移动、改变和相互作用,并最终发展为复杂的生物体。”从一些简单的规则开始,从一系列的0和1开始,就能制作出灯光的丰富表现形式。

就这样,维拉里尔尝试用被自定义计算机程序控制的发光二极管,使用简单的数学规则,开创出一种特殊类型的光雕塑。被LED光照亮的代码的视觉表现是作品的核心,可以使用单色,也可以使用全彩色。

创建自己的LED电路板和控制系统,与程序员一起编写所有的自定义软件,之后的重要步骤就是序列制作了。维拉里尔在此过程中担任编辑的角色,通过加法、减法和乘法这样的简单操作来编排选择序列,这些选择由于与其他序列的组合进一步细化,序列的速度、比例和不透明度都由自定义软件操作的,复杂的构图在最终的作品中以随机的顺序显示出来。

与创作音乐的方式相似,他把序列制作比作一个组合性的过程。软件允许他使用不同的渐变和图层,在3D数据和2D数据之间进行转换,可以将多个图层添加到一起,也可以关闭图层,或者以不同的方式使光点在构成形式上移动。

光点构成的序列模式4维拉里尔的装置作品《椭圆》,数百个镜面不锈钢棒悬挂在天花板上,像钟乳石一样流淌着光线

然后,他可以生成图形,决定光点的跳动、隐退、停留时间和移动方式,使用粒子生成器调整它们的宽度和速度,决定连续序列的色度值、持续时间和强度等。图层的混合是一个加法过程,当然也可以变成减法。某些主题、图案在不同的节奏下,以不同的比例重复,有背景图层、前景图层以及减去光线的图层,这时候就需要处理阴影和负空间了。他还能为每一图层添加颜色,有点像用于LED的实时Photoshop。

无论是自然光还是人造光,建筑体验的精髓在于对距离、规模、比例、运动甚至时间的感知。维拉里尔的作品被认为代表了“艺术与建筑互动方式的转变”,电脑程序控制的光点激活了空间,为它带去新意与生机,这是建筑自身无法独立完成的方式。

悬挂在布鲁克林音乐学院大楼上的《星光》装置,回应着建筑的拱形门窗和几何形状。这是5个直径3米的圆形金属轮,每个金属轮包含48个辐条和2880个微型LED灯。虽然每个光点像米粒一样细小,但异常明亮。它们始终在变幻着图像,闪烁、旋转、像绽放的烟花一般点亮整个圆盘,又渐渐消隐在黑暗中。

在贝聿铭设计的华盛顿国家美术馆中,有一道60米长的走廊连接东西两座建筑,维拉里尔用他的《平行宇宙》包裹了整个走廊空间。总共4.1万个LED节点被塑料夹固定,装入通道的铝板条中,生成一个律动的迷幻空间,代表着多元宇宙的无限潜力。

光点构成的序列模式5维拉里尔的作品《平行宇宙》,4万个白色LED灯包裹着华盛顿特国家美术馆东西两座建筑之间的长廊字

康威的《生命游戏》

1970年,英国数学家约翰·何顿·康威(John Horton Conway)发明了一个元胞自动机(Cellular Automaton)程序《生命游戏》,最早出现在1970年10月的《科学美国人》杂志上。它不是一款普通游戏,而是由一群细胞构成的小机器,根据一些简单规则和初始图形进行演化的动力系统。

游戏设想的世界是一个有无限方格的二维棋盘,每个格子里最多可以生长一个细胞,每个细胞与周边九宫格内8个细胞相邻,其中4个处在上下左右,另外4个处在对角的位置,这些初始生命体能够一代代地生长、死亡和繁衍。

生命游戏在方格网上进行,有点像围棋。游戏规则只有四条,这四条规则对应着宇宙中的生命规律。当周围只有一个或没有存活细胞时,原来的存活细胞进入死亡状态。当周围有2个或3个存活细胞时,网格保持原样。当周围有4个及以上存活细胞时,原来的存活细胞亦进入死亡状态。当周围有3个存活细胞时,空白网格变成存活细胞。

康威说它是一种“零玩家而且永不结束”的游戏,纪录片《史蒂芬·霍金之大设计》曾经这样提到它:“像《生命游戏》这样规则简单的东西能够创造出高度复杂的特征,甚至可能从中产生智慧。这个游戏需要数百万的格子,但是这并不奇怪,我们的大脑中就有上千亿的细胞。”

《生命游戏》的进行中,由于初始状态和迭代次数不同,杂乱无序的细胞逐渐演化出各种有形的结构。有些初始图案最终会得到稳定不变的图形,比如方块、蜂窝、吐司、小船、浴缸等。康威把这些稳定图形叫作“静物”,这是从杂乱中产生的形状和秩序。

维拉里尔起初的创作正是从《生命游戏》中获得启发,从一些简单的规则开始,用基本的形式在框架内构建元素,在某些位置上设置光点。然后,他可以激活不同的部分,在运动中产生复杂的、有机的图案。这里存在着具有变化和约束的系统,与康威一样,维拉里尔对机会和突现的概念感兴趣,尤其是从简单的互动中发展出复杂的行为。

光点构成的序列模式6位于曼哈顿地铁站的《蜂巢》灯光装置

无论规模大小,无论极其简单还是异常复杂,贯穿维拉里尔作品的一致因素是数学、逻辑和编码的存在,系统被简化剥离到其核心,可以更好地理解它的内在结构和规则。他曾制作了一件名为《巴克球》的雕塑,安置在纽约麦迪逊广场公园里。

《巴克球》由两个嵌套的测地球体组成,直径3米的内球是连续的六边形,直径6米的外球却是连续的五边形。总共180根LED管构成格网的结构,分布在12个五边形和20个六边形的支柱上。所以,球的整体形状既是截角二十面体,也是阿基米德多面体。

有趣的巴克球形状是基于由休斯敦莱斯大学纳米技术专家发现的碳60分子,为了向巴克明斯特·富勒致敬,科学家将它命名为“富勒烯”。维拉里尔说:“在富勒的测地线穹顶结构中,支柱的长度是不相等的,但碳60分子的支柱长度是相等的,所以可以使用嵌套的结构。”

从2.7米见方的金属底座上,被点亮的《巴克球》从天蓝、粉红、浅绿到亮白色,以随机的顺序不断变化色彩,几乎在不易察觉之间,一种颜色突然接管了整个圆球。到了晚上,人们可以躺在专门设计的“零重力”木质长椅上,从斜倚的位置向上凝视夜空下流光溢彩的《巴克球》。

光点构成的序列模式7《体积》灯光雕塑,史密森尼博物馆

“史密森尼博物馆具有156年历史的伦威克画廊重新开放,我为此创作了这件灯光雕塑。设计和建造了博物馆的是19世纪自学成才的建筑师詹姆斯·伦威克(James Renwick),据说他的灵感来自卢浮宫。

《体积》如同博物馆楼梯上方的奢华枝形吊灯,长约6米、宽3米,2.2万个单独LED嵌入320根镜面不锈钢棒中。反光金属是一种伪装,它可以隐入周围的环境,变得几乎不可见。光的呈现模式是这件作品的关键,我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来调整和改进它们,创建适合的亮度和速度。在不同的时间,你可以看到落雪、烟花、夜空中的星星或者蜂拥而至的萤火虫,这是让观众聚集在一起并迷失其中的原始聚集点。”

光点构成的序列模式8《目标》LED装置,佩斯画廊

“所有的系统和几何结构都是与美相互关联的,我们会对它们做出回应。我的作品不是直接关于美,但是我使用一些美的原则,这些原则可以从希腊雕塑或文艺复兴时期绘画的潜在结构中找到,你也可以用数学的方式看待它们。

我试图以抽象的方式,提炼出这些系统是如何运作的。《目标》这件作品让人感觉似乎正在观看美丽的落日场景,它是柔软无缝的大气层,它的运动速度很慢,就像与一个人的呼吸或心跳的速度。” 灯光艺术巴克球LEDled序列模式生命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