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给伊夫的信》:与最熟悉的天才告别
作者:杨聃皮埃尔·贝尓热(右)
“我是在向你倾诉,而你从此再也听不见我说的话,再也不会回答我。这里所有的人都在听我说,只有你不能。”皮埃尔·贝尓热在追忆伊夫·圣洛朗的第一封信里如此写道。2008年6月5日,也就是圣洛朗下葬后的第二天,贝尔热开始给他写信,断断续续,一写就是一年。与其说这些信是一位生者在悼念逝去的另一半,倒不如说它们是一封封情书,仿若对方从未离去。信中大多是贝尔热的睹物思人和爱意,时不时夹杂着絮絮叨叨的家常,长到六七页,短到只有“布谷(对圣洛朗的昵称),我好想你”。贝尓热在搁笔时说,这些信只有一个目的,“告诉那些读信的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又是什么样的”。
对《给伊夫的信》有兴趣的人而言,圣洛朗不需要过多介绍。有人称,20世纪上半叶属于香奈儿,下半叶属于圣洛朗。他让时装从少数人的高级定制过渡到向所有人敞开的成衣;他让女人穿上了男人的衣服,将时尚从优雅中解放出来,同时使它与诱惑相连;他让T台上第一次出现深色皮肤的模特,打破了清一色白种人的审美。相比之下,那些鼎鼎大名的设计师,如巴伦西亚加、夏帕瑞丽仅是停留在美学的先贤祠里。正如圣洛朗在宣布离开时尚界的演讲中说的:“我为工作而生。现在,我骄傲地看到全世界女性都穿上了长裤西装、晚礼服、短大衣、长风衣,我对自己说我已经创造了一个现代女性的衣橱。”
本书的作者贝尓热,圣洛朗的同性伴侣和生意伙伴,则一直隐藏在他的光芒之下。时尚史往往会“冷落”商业上的成就,比如卡尔文·克莱恩名声赫赫,而巴里·施瓦茨却鲜有人知。和施瓦茨不同的是,贝尓热在70年代后期从幕后走到了台前。当抑郁症和毒瘾使圣洛朗在最后20多年一直躲避公众时,贝尓热就是他的“看门人”。事实上,是贝尓热使他们的YSL变得极其富有。1989年,它是第一家在巴黎证券交易所上市的时装公司;90年代,其年销售额达到了5亿美元。圣洛朗从未知道过这些细节。“对他来说,钱是一件奇怪的事。”贝尓热在一次采访中说。
虽然钱不是圣洛朗所在意的,但他却喜欢“买东西”,还是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在贝尓热看来,收集艺术品对圣洛朗来说就是一种神经官能症。他和贝尔热的居所像一座阿里巴巴的地窖,摆满了19世纪的银器、稀罕的中世纪艺术品、古希腊罗马裸体男子的半身像,以及杜尚的精巧小香水瓶。它们最终变成了2009年2月那场出现在欧洲各大媒体艺术版面上的“世纪拍卖”。
对贝尓热来说收藏是人生的一部分,但相比于失去携手50年,共同经历低潮与荣耀的人,并亲手为他合上双眼,失去藏品又算得了什么。那如果是圣洛朗来做这个决定,他会卖吗?贝尓热坚定地回答道:“不会。”在这点上他们完全不同,圣洛朗执着于物,贝尓热专注于人。圣洛朗喜欢保有,以至于和保留在基金会中的那件不得不放弃、未完成的作品分离也让他觉得失败。
“世纪拍卖”这个形容一点也不夸张。预展入口上方挂着圣洛朗和贝尓热的巨幅照片。成千上万的交易商、收藏家和观众涌进巴黎大皇宫,入场通常要排队四小时。它是欧洲举行的交易金额最大的一场拍卖会,近3.74亿欧元,全面打破纪录。在很大程度上,成交价陡增是因为圣洛朗的“触碰”。当晚超出预期的情况比比皆是,估价仅为200万至300万欧元的艾琳·格瑞(Eileen Gray)扶手椅拍出了惊人的2190万欧元,甚至连拍卖行的专家都为此目瞪口呆。
贝尓热如圣洛朗所愿,把戈雅的画捐给了卢浮宫,把布尔纳-琼斯的挂毯捐给了奥赛博物馆,把基里科的《幽灵》捐给了蓬皮杜。至于拍卖所得,一部分转入了二人名下的基金会,另一部分转入了由贝尔热成立并仍在运营的法国艾滋病慈善机构Sidaction。《当代收藏》一书的作者、当代艺术与设计收藏家亚当·林德曼(Adam Lindemann)针对“世纪拍卖”评论道:“圣洛朗有设计师之眼,也有欲望之眼和灵感之眼,但却没有估价、制约、调查和计算这些条条框框。他的不足,被另一半贝尓热补足了。”
圣洛朗曾如此总结过他和贝尔热的关系:“没有你,我可能不会成为现在的我。而没有我,虽然我并不期望如此,但我想你也不会成为现在的你。这只伟大的双头鹰张开它无与伦比的双翼飞过大海、越过边界。而这只鹰,就是我们。”圣洛朗容易不安、脆弱、焦虑,贝尔热强势、坚定、易怒。两者的性格注定了一个“大人”要去包容另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纪录片《疯狂的爱》随着贝尔热的独白呈现了那个他爱的高光时刻的圣洛朗,没有提到任何一个与他们有感情纠葛的人,好像他们是相拥50载的伴侣一样。当然,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在一起度过了15年幸福美好的时光,直到法国浪荡公子Jacques de Bascher的出现。在和雅克纠缠的那段时间,圣洛朗知道自己深深地伤害了贝尔热,但贝尔热始终没有离开他,而是表示理解他、包容他。只不过贝尓热始终不明白圣洛朗怎么爱上一个“娘娘腔,夸夸其谈、着装下品的戏子”。
即使在1976年宣布分手,贝尔热和圣洛朗还是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圣洛朗也依然依赖着他。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分别有了各自的生活和各自的情人。贝尓热在信中写道:“我曾经逃跑过,我也可以拥有另外的爱情,但所有的道路最终都把我带回到你身边。你也一样。嫉妒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们。这真是让人难以理解。我一直说,我没有离开你的原因是我们共同的时装公司,但这不是真的,我没有离开你的原因是我不能。和麦迪逊在一起的时候我本可以这么做,我差点这么做了,最终却是他离开了。你又赢了。”
在2002年的纪录片《伊夫·圣洛朗:他的人生和时代》中,出现的是一位垂垂老矣的设计师,他体态臃肿,头发染成了金色,说话含糊不清,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有些焦躁不安。这是圣洛朗晚年的状态,贝尓热也不止一次在信中提到过圣洛朗被酒精和毒品折磨得一塌糊涂,仿佛他的人生只剩下“拒绝和抛弃”,任何事情都可以是他抱怨和歇斯底里的借口。即便如此,贝尓热也一直守护在旁。他相信,犹如波德莱尔笔下“信天翁”雪白的翅膀,这种阴翳与圣洛朗此前炫目的天赋形影不离。
拍卖之后,贝尔热为圣洛朗建了两座博物馆,一座在巴黎,一座在摩洛哥,都在他最初的计划之内。巴黎是他们奋斗的地方,摩洛哥则是在信中被无数次提到的、他们充满回忆的地方。贝尔热把“伊夫·圣·罗兰博物馆”安置在马拉喀什马约尔花园附近,在此之前,他早已将圣洛朗的骨灰撒在马拉喀什别墅的玫瑰园里,而不是放在蒙帕纳斯的墓地,“避免让你深处那种冷冰冰的空气中,被充满好奇的参观者在萨特和杜拉斯之间寻找着”。
2017年10月3日,玛索大街5号——也就是圣洛朗之前的工作室——以“伊夫·圣·洛朗博物馆”的新身份开幕了。同年10月19日,远在马拉喀什的圣洛朗大道上,耗资1600万欧元建成的同名博物馆开门迎客。一南一北两座博物馆联手呈现了有史以来最庞大的个人时尚回顾展,展品包含由圣洛朗本人创作的5000套高级时装、15000件时装配件,数量众多的设计草图、绘画、摄影,还有横跨多个领域的私人收藏品。然而,贝尓热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天,他于2017年9月8日去世。
两个“巨人”之间的爱情,如果存在的话,这恐怕是最真实的样子。《给伊夫的信》对于贝尓热就像惠特曼在《自我之歌》中所描述的:“我在某处停下,只为等你。”
《给伊夫的信》
作者:[法]皮埃尔·贝尔热
译者:袁筱一
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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