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布鲁诺·巴贝:那时的中国是蓝色
作者:张星云工人们欢迎法国总统蓬皮杜的车队(上海,1973年)
蓬皮杜访华
我见过好几次布鲁诺·巴贝。最早在法国看过他的影展,两年前他的影集《在路上》在中国出版时,我又见过他一次。他永远一身黑,黑裤子,黑衬衫,又高又壮,面色凝重,一台黑色数码单反相机不离手,即便坐下来接受采访,他也会把左手放在桌上,离桌子上相机的距离不超过10厘米。
这特别符合别人对他的印象。作为玛格南图片社(Magnum Photos)前主席、法兰西艺术院院士,尽管他至今不接受“战地摄影师”的标签,但这位纪实摄影大师足迹遍布五大洲,见证过无数重大历史事件和军事冲突。他60年代拍过巴黎“五月风暴”运动,70年代拍过“越战”以及尼日利亚与中东地区的战乱,他曾用镜头记录了胡安·庇隆重返阿根廷政治舞台的历史,萨尔瓦多·阿连德执政时的智利,红色高棉和巴勒斯坦军队中的“童子军”。
但这次见他,却让我非常意外。他穿了一件白衬衫,一条蓝色裤子,尽管还有时差,但面带笑容,让人感觉整个人都很放松。他说这是他今年第四次来中国了,举办影展、参加玛格南摄影大师班、出席摄影博物馆开幕,南南北北,马不停蹄。
46年来,他来过中国几十次,始终相机不离手。“你可以想象吗?如果一个人先看到的是70年代的中国,是北京胡同里的居民和重庆江边的农民,然后再与现在的中国作对比,如此年复一年地感受中国的巨变,对我来说是一件特别迷人的事情。”
他说这次来中国美术馆办展览,新感受是中国摄影技术上的先进。“在北京洗印照片,在北京装框,质量同样好,但比巴黎便宜四五倍。而底片扫描数码文件成了没有国界的数据,省去了一切保险、运输、清关手续和储存,这些都让外国摄影师来中国办展更容易了。”
“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成都,1980年)
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中国本色——布鲁诺·巴贝摄影展”,选取了49件巴贝于七八十年代在中国拍摄的摄影作品,此外还同期出版了包含331张照片的画册《中国的颜色》,算是他46年来对中国记录的一次总结。
“在我的整个职业生涯里,见到历史重要领导人总是特别有意义的事情。1973年,我见过几天周恩来,我为他拍了肖像,还与蓬皮杜总统一起和他在杭州西湖上坐游船。”巴贝向我回忆道,“当时周恩来有个翻译,一位50多岁的女士,我就问她,与她水平一样的翻译,在中国有多少个?她是当时中国水平最高的翻译,她说大概有11个。而现在的中国,有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可以流利地说法语了。”
巴贝成名于1968年巴黎“五月风暴”,他拍摄的街垒后的巴黎学生成了那次历史事件的标志影像。“五月风暴”结束,戴高乐不久去世。继任者蓬皮杜于1973年成为第一位访问中国的西方国家领导人,巴贝作为新闻记者随团前往。“这对我们来说特别有意义,当时的中国因‘文化大革命’是个完全封闭的国家,没多少人有机会去中国。国事访问结束后,团里有三个人都申请了延长签证,我们三人因此又获得了15天的签证有效期。”那次巴贝一共在中国待了三周。
玛格南镜头下的中国
1973年来中国之前,巴贝就已经无数次听玛格南前辈们说过中国了。
他是1964年加入玛格南图片社的。“当时玛格南就像个家庭作坊,在巴黎只有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和马克·吕布(Marc Riboud),在美国、英国还有一些摄影师,后来才慢慢变成一个庞大的集团。它是个了不起的组织,里面每个摄像师都是个人主义的,但是大家聚在一起又能产生一种奇怪的合作模式。”
玛格南创始人、传奇战地摄影师罗伯特·卡帕(Robert Capa)1938年来中国拍摄抗日战争,在重庆拍过蒋介石,也拍过毛泽东,前后待了半年,回国后就抱怨说受不了宋美龄,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审查。1948年底,另一位创始人布列松成了唯一一位见证中国政权更迭的西方摄影师。回国后布列松出了一本书《从一个中国到另一个中国》,萨特为他写的序。马克·吕布则是第一位在新中国成立后来拍摄的西方摄影师,在1957年、1965年和1971年三次往返。
但这三位前辈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不喜欢用彩色胶片,因为当时的技术无法将彩色照片高质量地印在杂志上,大部分玛格南摄影师都局限在黑白摄影中。那时的中国官方摄影师也往往使用黑白胶片,因为彩色胶片很贵,也许在苏联或者东德生产过一些,但也很少见,更缺乏冲洗反转片的技术”。即便到了70年代末80年代初,美国《时代》周刊和美联社常驻中国的摄影记者刘香成,也是使用黑白胶片拍摄,更不要说马克·吕布八九十年代再来中国,拍黄山、拍巩俐、拍经济特区深圳,依然坚持用黑白胶片。而巴贝不同,他是最早一批使用彩色胶片做报道的玛格南摄影师。“我出生在摩洛哥,那是个光线充足、颜色多彩的地方,影响了很多画家和艺术家,也让我从小对色彩非常敏感,而布列松他们也从未限制我的创作。”
巴贝清楚这趟中国之行的意义,决定全部使用柯达克罗姆彩色反转片拍摄,是为了可以长时间保存。“当时只有这一种胶卷可以保证50年不变色,而这种胶卷甚至当时在全亚洲都没有地方能冲洗。”
大部分人对新中国前30年的视觉记忆是黑白的,而在此次中国美术馆的展览上,人们看到巴贝镜头里色彩鲜明的中国。
布鲁诺·巴贝
中国的颜色
那么1973年的中国到底是什么颜色?
“我曾经想把新出的画册起名叫《蓝色的中国》。”巴贝说,当时他印象最深的是人们灰蓝色调的制服:在广场列队的红卫兵穿着卡其绿色军装,从工厂下班的工人穿着深蓝色工服,排队用粮票买粮食的人群穿着灰色中山装。在北京,他发现法国大使馆里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挤在同一栋楼里吃住;在成都,只有一个酒店可以接待外国人;而在上海,他看到了被拆毁的古寺和佛像。蓬皮杜总统的国事访问结束之后,巴贝获得了15天的延长签证,他提出离开北京到处看看的要求,一名红卫兵陪着他,兼做翻译,去了南京、大同、苏州、无锡,还有上海,一路拍摄。
那是巴贝拍下来的中国:在上海公园拉伸练腿的居民,在列宁和斯大林画像的注视下骑自行车的工人;在外滩练太极的人们背后有一幅巨大的海报,上面描绘车夫驱赶着马车参加比赛,写着“争分夺秒奔向2000年”;在成都“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的宣传画下是几个骑着三轮车送货的战士,他们身后墙上画的潜水艇、导弹、战斗机、高速铁路等等今天已纷纷变成了现实。巴贝镜头里全是在特定历史背景里的普通人,正是因为没有太多的先入之见,把40多年前的中国本色保留了下来。
1980年,德国《国家地理》杂志邀请巴贝去四川拍摄,他和做纪录片导演的妻子再次来到中国,一起在中国待了六周。那时改革开放刚刚开始,中国表面上还没有明显的变化,巴贝却看到了中国人内在的改变。他去成都老街区的照相馆里拍了一系列准备拍婚纱照的夫妻,人们从以前军人、工人的身份转变成了家庭成员中的夫妻、父母。中国从集体转向个体的时代开始了。他还去上海音乐学院,拍摄了“文革”结束后最早一批学音乐的学生。36年后,当时照片里学琴的小女孩在网上发布的照片里无意中认出了自己,并最终联系到了巴贝。如今这名女士已定居美国,住在佛罗里达州棕榈滩富人区的庄园里。
后来巴贝1987年去拍过澳门,1989年去拍过新疆喀什和乌鲁木齐,2010年上海世博会期间,他再回故地,拍摄奥运会之后的中国。他说现在的中国早已不再是“蓝色的中国”了,成都的年轻人比“北上广”穿得都要鲜艳。
就像他的土耳其、韩国和巴西系列一样,从2010年开始,巴贝重启拍摄中国的计划,不断回到中国。当布列松、马克·吕布等大师均已作古之后,77岁的巴贝还在故地重游,追踪历史的进程。
“过去这20年里,摄影发生了很大变化,即便在玛格南内部。一些摄影师认为拍纪实摄影是二等公民,他们不在意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只关心自己的作品,做出美丽的照片,希望被认可为艺术家,这是非常危险的。对摄影师来说,应该和世界联系在一起,不能错过历史性时刻。”巴贝说,布列松以前经常提起卡帕与他的一次谈话,卡帕说:“不要愚弄你自己,别再假装自己像位伟大艺术家一样经常出入画廊,拿着你的相机,出去拍照吧。”
2016年,山西平遥摄影节开幕式上,巴贝再次看到载歌载舞的女学生,不免想起了43年前在北京广场上欢迎蓬皮杜总统代表团的女学生们。当女孩们结束欢迎仪式,背对观众奔回舞台后方的那一瞬间,巴贝才举起相机,按下了快门,仿佛女孩们也在向巴贝43年前的某些记忆告别。 布鲁诺·巴贝布列松摄影摄影师中国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