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穆督“摔官帽”
作者:卜键康斯坦丁·尼古拉耶维奇大公
自咸丰四年(1854)开始,穆拉维约夫的名字就出现在边臣奏折和清廷批谕中,越往后越多。正式的写法是木哩斐岳幅,仅有第二个字加“口”,不像对英法鸟人之名字字加“口”,以示优待,也写作木里斐岳幅、木里幅幅等。他的强悍风格给清朝君臣印象很深,且具有文武两手:文的是事先行文,不收就硬送,不接就让驻京俄罗斯馆转递,还对库伦办事大臣回复中的不敬之词表达强烈抗议;武的是率领庞大船队直闯黑龙江,路过瑷珲时派人告知副都统衙门,带炮舰与清方官员晤面,不等什么呈报批复,不管你许不许可,拥众顺江呼啸而下。一次两次,来来往往,渐渐连告知都懒的做了。至1856年第三次大型通航黑龙江,穆督交与属下具体办理,自己则前往彼得堡办事去也。
这一年的穆拉维约夫,除却一头一尾在东西伯利亚,中间有两个来月去欧洲看病,主要是在彼得堡和莫斯科活动,遇上不少烦心的事儿。度过开始时的各种冷落,重新获得海军大将康士坦丁亲王的信任,进而得到新皇亚历山大二世的认可,穆督放心往马里恩巴德就医,而7月底甫一返回,立刻又感到不对味了。本家远亲卡尔斯基·穆拉维约夫的高加索总司令被罢免,由新皇的亲信巴里亚金斯基公爵接任,穆督甚为之惋惜,也不免浮想联翩。他在给弟弟的信中写了旅欧观感,写了对拿破仑三世的看法,也写了回国后的复杂感觉:“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只要我们不过于灰心丧气,整个未来一定属于俄罗斯。沙皇之心握于上帝掌中,上帝是仁慈的,一定会帮助他。而对人,尤其周围的人,则是不能信赖的。”心情复杂,语义闪烁,欲言又止,可他的弟弟明白,所谓“周围的人”即新沙皇身边的人,对乃兄很不怎么样。
1856年8月的俄国,战争的阴霾已然飘散,举国上下正在筹备新皇的加冕典礼。盛大仪式照例要在莫斯科举办,亚历山大二世和整个皇室驾临该城,并于19日举行了隆重的入城式,穆拉维约夫居然没有赶赴现场观礼。我们知道他本来打算5月返回伊尔库次克,特为出席新皇的加冕仪式留了下来,并让人认真挑选外贝加尔军参加盛典的代表,而到了跟前却是迟到早退,比新皇晚一个周才到莫斯科,似乎离开时也早不少日子。
为什么?
因为穆督不得烟儿抽,而在受挤兑时反激出强烈自尊。他的传记作者巴尔苏科夫写道:“这时穆拉维约夫在莫斯科的心情却异常沉重:皇帝的亲信仇视他,对他很不公正,使他非常痛苦。他们千方百计使他同皇帝疏远,在加冕典礼的各项活动中也使他不为人注意,并且贬低他为了俄国的利益而取得的成就的意义。”阅读至此,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其是侵吞中国大块土地的主凶,内心巴不得他早日完蛋,而从沙俄的国家立场上立论,他又属于一个难得的封疆大吏,是一个奋发有为的人物,竟身受欺凌,可有哪个王朝不活跃着一批嫉贤妒能之辈呢?
君主体制下的所有臣子,都必须具有较强的忍受力。穆拉维约夫参加了在圣母升天大礼拜堂举行的加冕典礼,出席了各种接见与受觐仪式,表现得中规中矩。而亚历山大二世亦非庸主昏君,在加冕当日即赐予穆拉维约夫一枚镶有钻石的圣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大公勋章,并颁布嘉奖令,略为:“卿为帝国操心,呕心沥血,数年如一日;治理所属边疆,深能体察朕意,政绩卓著,不负所望。”新皇能有这样的评价,已属不易。
与清朝皇帝的即位诏书中必有大赦条款相近,亚历山大二世在加冕典礼上,颁旨赦免政治犯,其中包括十二月党人,那些已被禁锢了三十年的老流放犯。新皇亲自授意穆拉维约夫,要他派小沃尔康斯基前往西伯利亚传送特赦令。穆督命这位十二月党人之子即日登程,并托他向特鲁别次科伊,就是那位临阵脱逃仍不免服刑的起义总指挥表达祝贺。
加冕期间还宣布了一些军中将领的晋升,新任高加索总司令巴里亚金斯基被擢升为上将,使穆拉维约夫非常震惊和恼怒。俄军的晋升讲究资历与业绩。此人在现任中将里列于穆督与苏沃洛夫之后,却轻易越过他们,对两个资深总督不啻羞辱。穆拉维约夫和苏沃洛夫立刻提出辞呈,亚历山大二世未予批准。这真是令穆督深感沮丧的日子啊,他的情绪也感染了属下,副官莫列尔在一封信中写道:“他们设下的骗局难以枚举,正常制度屡遭破坏,这就是穆拉维约夫在莫斯科所遇到的一切。而巴里亚金斯基的提升,又给已经斟满的酒杯增加了最后一滴苦酒。这向他表明,人们并不怎么重视他的事业和功勋。同样,过去的许多事实,也一再证明人们对他不信任。”但我们也看到,同样是独裁统治,沙俄还为臣子留下些微抒发个人情绪的空间,搁在大清,哪个敢给皇上撂挑子?
穆督的断然辞职,自然是他的对头所希望的,新皇却知道广袤的东方还离不了此人。陆军大臣苏霍扎涅特奉旨找他谈话,劝他继续留任,烦乱暴躁、情绪激动的老穆显然与这位新贵话不投机。第二天稍稍平复,穆督给陆军大臣上书一封,表达皇上的意愿对自己“永远是法令”,也再次说明辞职并非完全由于身体,而主要是对政治环境不满。他说:
我的孱弱病体忍受旅途颠簸之苦尚易,而经受不愉快事件的摧残实难。这些不愉快,或由于对我不完全信任,或由于我职位卑微,或由于某些人企图贬低东西伯利亚九年来的成就。凡此种种,我在治理东西伯利亚的最后一年,都经历过了。无情的疾病几度发作,几乎把我送进坟墓。窃以为,为公务计,我最好还是死在这里,而不是死在那里。
这封信较长,穆督一再陈说自己“必须取得皇上的特别信任”“倘无皇上的特别信任,则我既不能给边陲带来利益,而于个人亦复有害”“东西伯利亚总督必须得到特别的信任和地位”,并没有保证自己是否接着干。
这之后,几位新旧大臣前来长谈,其中不乏他的知交,穆拉维约夫去意已决,未有什么改变。康士坦丁亲王召见了他,“劝他不要辞职,终于打动了他的心,把他说服了”。据他的副官描述,老穆在回到住处后大发雷霆,切切自责,后悔自己表现得太软弱,其中应有压服的因素。而各种议论也随着他的态度转换接踵而来,说他“只是无聊的疑心,不幸的嫉妒在作祟”。本人倒是觉得:由于上层倾轧和旧疾难愈两方面的原因,辞职的念头已缠绕老穆很久了,但黑龙江仍萦回于其脑际,他在内心深处大约从未想到过此时就舍弃,借端一闹,得到了需要的承诺,也就见好就收。
不管怎么说,穆拉维约夫还是留任东西伯利亚总督,并在当年底返回伊尔库次克。(待续) 历史俄罗斯历史边疆亚历山大二世穆拉维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