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菌记

作者:刘畅

寻菌记0林俊熹(左)在山里寻找牛肝菌(蔡小川 摄)

当地人的描述让我想起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夜晚海里的荧光把船围住,仿佛我只要摸着夜色,坐到一辆摩托车后座上,漫山的菌子就会将我包围。我6月底来到昆明,正是往年下菌子的时节。菇农们有说法,“天上的雷一震,地里的鸡枞就冒出来”。不惟鸡枞菌,各色牛肝菌、青头菌、竹荪、珊瑚菌也早已次第长出。滇中、滇西的菌子一天可以收获两轮,半夜上山的人采一次,菌子成筐送到山下。菌贩子把搜集的菌子装车,下午便出现在昆明的菜市场里。中午又能采一次,第二天凌晨三四点,带着泥土的菌子就会发往全国各地。

我想探访采菌的过程,当地人觉得拧开瓶子喝水一般容易的事,却赶上今年大旱。山里人说,石榴干到经一次雨便炸开,土地皴裂,地里的菌子也干渴着不出芽。昆明周边不见大片野生菌的踪影,我到楚雄等雨,那里是“野生菌王国中的王国”。云南省餐饮协会采供分会副会长林俊熹也着急,他有无数山头菇农的信息,每年这个时候,忙着采购、分销各地的野生菌。他抱着手机与菇农接头,终于雷达般搜寻到楚雄禄丰县的山中尚有牛肝菌可采。

禄丰县在昆明与楚雄市区之间,距两者均一个多小时车程,我得到消息当日下午,直奔县东的山里。平地海拔1700多米,山顶不到2200米。平缓的山坡在三四十年前,仍是放牛娃的乐园。那时既不是“采”,也不是“找”,菌子几乎只是用来“捡”的。当地人说,小时候他们放牛的当儿,看到青头菌、铜绿菌、羊肚菌,就摘几棵野草,一头打个结,一头把菌子串起来拿回家;遇到奶浆菌,就擦擦直接吃;挖着松茸,则折些木枝,生堆火烤着吃。菌子值钱后,菇农成了当季的职业。他们大多把摩托车停在山脚便往上爬,有时一天会翻三四座山,遇到下雨得手脚并用。林俊熹带我来这里,既因为见到了菌子,也因为对于我这样的外行,此地路途便捷,车能直接开到山上。山脚下尚有农田和果树,越往深处越是原始的松林,野生菌就长在树下的松针堆里。

越往山顶走,我对采菌的浪漫幻想越幻灭。从上往下看,松林像蔓延在几座山间的原野,而城里野生菌市场的寂寥,转化为林间暴晒的烈日。地上的红土仿佛吹口气就会飘起来,松针干枯,像理发店地上胡乱堆的头发。这里怎么可能长蘑菇?

我沉默地坐在车里,生怕最终寻到的只是一段背阴的枯树枝上的几朵黑灰色“耳朵”,甚至与南方梅雨天气里家中门框上冒出的还是同胞兄弟。只要菌丝在,蘑菇就年年长。当地人带着我们往有固定“菌窝”的地方走。也因为菌子这样的特点,守住“菌窝”便等于守住了天降之财。菌子季时,很多菇农一家子搬到山上,守在树下,为此发生过不少争斗。因禄丰县产菌尤其多,遂有了包山的形式,运气之争变成一家之私。

这座山头便是这种情况。野生菌栖身在半山腰以下的阴湿地段,我们到达山顶后,再由上往下开。车颠得七荤八素,原始森林中被走出条路。沿途有人放牧,水牛大角如盘,山羊披着黑亮的毛。司机却问:“看着好吃吗?”当地人把它们炖成火锅,夸耀说这些吃着菌子长大的牛羊极富营养。但它们实际是吃不上蘑菇的,且不论菌子未见得在它们的食谱里,这条羊肠小道是通向野生菌产地的唯一道路,包山人的住所在路的尽头,路口围起一段铁丝网。

我们在包山人的家门口停车,狗嫌笼里的鸡鸭迎接我们不够热烈,也对着我们狂吠,又惮于初次见面便过于亲密恐对自己不利,没拴链子也与我们若即若离。包山人老李在家畜的通报后登场,一位四十多岁、总躲着相机镜头的腼腆农民。他与林俊熹相识,但不直接相关,林俊熹是司机的收货商,而司机是老李的好友兼收货商。老李与家人几乎常年住在山上,以鸡鸭为食,与狗为伴,菌子季采菌子,冬天和早春便采药材。

老李带我们采菌。他院中晾着切成片的牛肝菌,与家人炒着吃,我们到时,他早上已在山里巡视了一圈。他在前面如履平地,对“菌窝”的位置了如指掌。松林一人多高,因之前的虫害,上百亩的松树枯萎,只剩仿佛被烧干的枯木。“菌子对环境非常挑剔,枯树会长虫,只有活着的树底下才能长菌子。”老李时不时停下来等我们,地上新冒的松苗挡住踩出的纵横的路,一不小心就迷了方向。我们拿着一个二齿钉耙把树下的松针拨来拨去,撅根树枝,或是用脚也可以。松针夹着腐叶有四五厘米厚,像一层毯子为野生菌铺上温湿度适宜的温床。

“哦呦呦!这里有一朵!”林俊熹夸张地尖叫,一朵“白葱”出现在松树下,完全不需要特意寻找,它的菌帽有两个手掌大,通体淡黄,挺立在松针上。这种菌是“见手青”的一种,菌体被铁刀削过后会变色,有轻微的毒性,适合炒而不适合在火锅里煮。林俊熹采到的这朵菌长成已有两三天,做成菜后肉质韧,口感鲜美,但因为已经完全长熟,需要赶快食用。而它也有干旱的印迹,菌帽已经“开花”,像一个饼,上面纵贯长长的断痕,“一般菌子一出就是一窝,这里只有一个,其他的都干死了”。

难以判定这朵菌冒头的原因,周围仍一片干燥,再见不到野生菌的踪影。老李告诉我,即使雨量充沛时,山上也不会如我想象一般,珍稀的野生菌俯拾即是。把菌子装在竹篮里,我们继续往山下走,村里人把祖坟盖在山上,不出几步便能遇见垒起的坟冢,周边藏着蛇。山下有河,半山腰的地方湿润起来,松针的清香渐浓,我也在一个小土坡的底部见到了一朵“白葱”。它藏在两个树根间最为阴湿的地方。

这是一朵几乎完美的双生菌,一大一小的菌帽都是饱满的伞状,连在同一个根上。我学着林俊熹的样子,用耙子刨开松针,再用手围着菌子拢成一个圆,把菌子地表的部分充分露出来。我不敢像老手一样,用靶子的齿卡住根部把菌子直接撬起,为保菌子完整,还是双手比较温柔。但我立刻领略到耙子的用途,手接触得越多,不愿割舍的也越多,最终便探到土里,把菌子连根挖起。“这是给人家‘断子绝孙’了!”林俊熹教我把菌子的根部掰下来、埋回土里,将松针也拨回去,“菌子的根留在潮湿的土里,每年才能一直长”。

行至山下,林俊熹仍感叹平时两三篮的量只采了一篮。“下过大雨,再过一周再上山,那就漂亮了。漫山遍野都是五颜六色的菌子。”老李正说着,天边的乌云降下闪电,要下暴雨了。 火锅包山牛肝菌松针野生菌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