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西:为印度而建造
作者:钟和晏印多尔市的低成本住房社区阿冉亚是一系列由迷宫般小径相连的房屋和庭院
图片版权 (c)Vastu Shilpa Foundation
8万人居住的低造价社区
虽然印度建筑界尊称他为“教父”,在他的国家之外,巴克里希纳·多西(Balkrishna Doshi)的名字并不广为人知。这位杰出的印度建筑师在年逾九旬之后才赢得了更广泛的国际关注——去年他被授予普利兹克建筑奖,今年春天,德国魏尔维特拉设计博物馆又为他举办大型个展,也是他在亚洲之外的首个回顾展。
持续到今年9月份的展览被命名为“多西:人民的建筑”,集中介绍他在1958年至2014年间实现的众多项目。展览开幕式上,维特拉设计博物馆馆长马特奥·克里斯(Mateo Kries)特意强调展览与多西的获奖并无关联,毕竟,这样规模的回顾展不可能在一年时间内准备完成。克里斯说,策展灵感主要来自他之前看过的两个小型多西作品展:2014年在新德里印度国家现代艺术馆和2017年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不仅仅是建筑作品的概述,“人民的建筑”聚焦于多西的社会使命与理想、他的人文敏感性、他与所设计社区之间紧密连接的方式等。多西以低成本住房和城镇规划的开创性工作而闻名,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他的事务所Vastu Shilpa已经实现了100多个项目,从私人住宅、公共建筑到广泛的城市规划,触及印度各个社会经济阶层的生活。
多西在艾哈迈达巴德的办公室桑珈是一个草地区域,平行的筒形屋顶建筑从景观中升起
在艾哈迈达巴德印度管理学院的设计中,立面上的镂空成为光井和自然冷却系统
路易斯·康设计的艾哈迈达巴德印度管理学院,多西担任了执行建筑师
早在1973年,艾哈迈达巴德一家人寿保险公司的混合收入住房中,多西将三个不同经济和社会阶层组合在一起,每一户都有可以自行改造的区域,扩展露台或者房屋前的花园。为了扩展,他们必须与邻居积极沟通。在实施种姓制度的印度,这是相当激进的方案,最初两年没有人能够接受。后来,陆续有人搬到那里,用自己喜欢的色彩粉刷房屋,让房子有机地生长。最后,只有8%的人离开了。
“为什么房子不能是活生生的,居住的人可以不断添加和修改?重要的不是房子,而是一个幸福社区的生活家园。”多西这样说。他认为,参与低收入住房项目的建筑师、城市规划师以及建筑教育者需要从专注设计的角度,转变为更加协作、富有同情心,不是以现成设计来满足特定目的,而是让居民有适应和改善家园的空间与机会。
1927年,多西出生于孟买南部小镇普纳,他记忆中的小镇生活是:“坐在地板上,用手吃饭,与其他人一起亲密无间地生活。房间没有隔断,适用于各种功能。你是街道的一部分,街道是社区的一部分。你不会注意到城市的声音或噪音,你从不考虑那些事情。”
对生活传统和基本需求的探索,在当地背景下对现代建筑的理解,也许,他设计的另一个超大型低造价社区阿冉亚(Aranya)更加符合“人民的建筑”这一定义。他的总体规划涉及6个独立社区,每个社区都有自己的学校和医疗中心。1989年,阿冉亚在中央邦西南部印多尔市建成,总共可以容纳8万人口。采用预制的模块化建筑系统,一座座暗红色的砖房围绕着庭院,体积从单人房到较富裕家庭的大房子,10个房屋组成向内的集群。借鉴传统印度城镇和棚户区更密集的街道模式,房屋和庭院由迷宫般的小径相连,中心区域设置生活必需品商店、咖啡馆和其他商业设施。阿冉亚同样具有适应性,居民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改变房屋,多西希望以此为他们提供一种身份感和社区赋权。
在住房隐私和为社区留出自我发展空间之间,他用一系列微妙的因素获得平衡。他说:“这意味着边界是分散的,设计师需要知晓如何创建缓冲区,那些有变异可能的空间。建筑不是机械,社区和生活场所应该具有一些有机的、混乱的特征。”
阿冉亚是多西职业生涯中的重要项目之一,去年普利兹克建筑奖评审团的授奖评语中着重提到了它:“整个社区的规划与规模,公共、半公共和私人空间的建立,都证明了他对城市运作方式和城市设计重要性的理解。”评审团还赞扬多西“总是创造严肃、不浮华或追随潮流的建筑,项目超越单纯的功能性,通过诗意和哲学的基础与人类的精神相联系”。
多西对此并不讳言:“建筑要反映社会生活方式和精神信仰,我的作品是我的生活、哲学与梦想的延伸。”他把他的获奖归功于导师勒·柯布西耶,“他的教导促使我质疑社会身份的定义,实现可持续的整体居住社区”。
今年91岁的印度建筑师巴克里希纳·多西
班加罗尔印度管理学院的石头建筑与绿植景观交织在一起
多西把班加罗尔印度管理学院组织成连锁建筑和长廊的复合体
秩序与例外
曾经与两位20世纪现代主义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路易斯·康共事,这是多西作为一名印度建筑师最为特殊的经历。1951年,他前往巴黎加入柯布西耶的工作室。虽然之前曾在孟买学习建筑,但他不懂法语,也没有接受过建筑学的全面教育。他从柯布西耶那里学到,设计建筑如同设计使用或到访那里的人的行为模式,开始对建筑、尺度和空间有了更好的认识。“我着迷于他试图打破规则的工作方法,产生诗意的、流动的空间。他告诉我,孔隙的运用非常重要,你应该感受到微风穿过建筑物。过去,他常常在建筑物内画小鸟,作为微风和生命延续的象征。”
多西曾经在不同场合,回忆过与柯布西耶的共事经历。“在柯布西耶办公室工作4年后,我第一次访问雅典卫城时,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雅典卫城对他如此重要。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称为内在敏感的东西开始在我心中出现,通过不同的建筑和空间,体验到平面、并置、对立点以及节奏的力量。”
1955年,他回到印度,负责监督柯布西耶在印度西部艾哈迈达巴德市的数个项目,包括著名的纺织业主协会大楼和肖特汉别墅。多西还参与了柯布西耶最大的单一项目——昌迪加尔市的实现,世界上少有的完全从一块空地构建的城市。从柯布西耶的理性城市规划开始,昌迪加尔发展成能够自我扩展的网格,如今拥有25万人口,其中的政府大楼是现代主义运动的标志性建筑。
昌迪加尔的市政广场上矗立着柯布西耶设计的雕塑《张开的手掌》,“开放给予、开放接受”的金属之手是利他主义精神的象征,包含着他当时的一个核心观点:分享与传递是知识分子的道德和义务。2016年,柯布西耶的昌迪加尔建筑群被列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
多西总共和柯布西耶一起工作了12年,他不得不应对柯布西耶建筑哲学的不断变革,从白色、理性、极简和工业化的功能主义时期,“直角的诗”时代,到手工制作的建筑,从纯粹主义转向更加粗犷的表达。昌迪加尔和艾哈迈达巴德的作品证实了这种方向的改变,通常用于地基的混凝土材料被柯布西耶提升到外墙,并用“材料的诗意反应”来描述它。可以说,多西深刻理解了这些变化。
“多西的建筑语言,无论是诗意的还是功能性的,都受到印度城市昌迪加尔设计中与勒·柯布西耶合作的强烈影响。”建筑历史学家肯尼斯·弗兰普顿在“人民的建筑”展览目录中这样评价,“除了这种早期影响,多西发展了一种融合工业主义和粗野主义、现代建筑与传统形式的设计理论,非常关注当地建筑、地形和气候,将环境可持续理想结合到更广泛的文化、社会和伦理道德的背景中。”
1962年,多西邀请美国建筑大师路易斯·康(Louis Kahn)设计占地60英亩的艾哈迈达巴德印度管理学院,自己担任项目合作者和执行建筑师。“康对通风和光线也非常感兴趣,但是与柯布西耶不同。他在寻找秩序,而柯布西耶在寻找例外。对我而言,秩序和例外都接近印度哲学。”
这所管理学院由一群富有远见的印度工业家与哈佛商学院合作,结合西方教学方法创建,目的是来推动印度工业的发展。对于康来说,学院的设计不仅仅是有效的教室空间规划,还要重新思考教育体系的原则。
利用与孟加拉国民议会大楼相似的方法,他在管理学院设计中,将砖和混凝土等当地材料与大型几何立面结合,以此向印度乡土建筑致敬。立面上的大量镂空是从传统文化中提取的抽象图案,成为光井和自然冷却系统,多孔的几何立面也是阳光和通风的过滤器。整个建筑群就像一座微型城市,以规则的几何形状和层次分明的空间次序,体现教学楼、图书馆、露天广场、学生宿舍等不同功能建筑的重要程度。
然而,路易斯·康并没有亲眼看到管理学院的完成。1974年3月,他从艾哈迈达巴德回美国的旅途中,猝死在纽约的火车站。康去世25年后,他的儿子纳撒尼尔·康制作了一部关于他的电影《我的建筑师》。纳撒尼尔和多西坐在色泽温暖又秩序井然的管理学院校园里,多西微笑着回忆说:“康在这里的访问对我来说非常特别,我总是学到一些东西。很少有人能够以精神化的语言谈论物质,谈论神秘的光线和房间里的静默,但他可以。”
班加罗尔印度管理学院以重叠的阴影区域缓解了炎热的气候
通过参与一起前行
1983年,多西完成了另一所班加罗尔市的印度管理学院。与艾哈迈达巴德相比,班加罗尔的学院规模更大,建筑面积5.4万平方米,校园占地100英亩。他把村庄广场、集市和庭院视为印度建筑的不变元素,受16世纪古印度城市法塔赫布尔西格里(Fatehpur Sikri)迷宫式的布局启发,学院被组织成连锁建筑和长廊的复合体,以走廊来限定几个大的矩形空间。
一系列相互连接的房屋、庭院、花园和长廊,揭示出自然与结构之间的相互作用以及空间转化的可能性,开放的四边形庭院、本色的石头建筑与青葱的绿植景观交织在一起,重叠的阴影区域缓解着炎热的气候。
在弗兰克·盖里设计的维特拉设计博物馆的展览空间内,“人民的建筑”策展人库什努·胡夫将多西相互关联的众多作品划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侧重教育建筑,以多西担任院长的艾哈迈达巴德CEPT建筑学院为中心。第二部分关于私人住宅。装置、模型、草图、照片和文档等展品之外,还有多西绘制的一些色彩丰富的建筑绘画,受印度微缩画风格的启发,细致描绘出方案的布局、路径、植物等。
关于日常现实的思考一直延续到第三部分,他在艾哈迈达巴德的办公室桑珈(Sangath)按透视法被缩小成1比2的模型。梵语Sangath意味着“通过参与一起前行”,多西将它描述为“一个持续学习、忘却和重新学习的学校”。而在威廉·柯蒂斯撰写的传记《多西:为印度而建造》中,柯蒂斯称桑珈是“一所用于教学的当今修道院”。
这是一个郁郁葱葱的草地区域,平行的筒形屋顶建筑从景观中升起。建筑部分埋在地下,由一系列露台、池塘、土墩和拱形屋顶相连。拱顶被白瓷碎片覆盖,反射着光线和热量,刮擦的混凝土墙让人想起当地的泥土建筑。梯田形状的草地上,潺潺流水穿过露台和反射池,户外剧院用于聚会,感觉它更像是一个村庄广场而不是建筑事务所的办公室。
桑珈属于多西代表性的绿色项目之一,他的想法是使用最少的材料,用自然光减少空调负荷,保持环境温度,以最舒适的方式使用土地。半地下的结构更好地免受炎热、灰尘和季风的影响,双层外墙容纳储物空间,墙壁之间的空隙又有助于自然冷却建筑物。印度古典音乐沿着墙壁轻轻地传送,抵消周围街道的交通噪音,这些措施将能源使用降低了40%。
“在桑珈建筑物中,我离开了国际风格,尝试使用基于印度传统的语言,空间配置也不同于标准的建筑。它的入口很小,房间非常通风。”多西这样阐释他的设计,“我一直在寻找童年时代的回忆,可以说,直觉和搜索是它的关键词,而不是理性和答案。”
展览最后部分,前面三个组成部分的问题在城市规划主题中被汇集在一起,我们如何能够建立更好、更具响应性和相关性的城市?这些城市如何对个人、社区和环境产生积极影响?多西以1984年对Vidhyadhar Nagar的总体规划回答了这些问题,这是靠近斋浦尔老城区35万人口的卫星城市,一个占地面积350公顷的节能开发项目。
结合乌托邦式的现代主义规划和印度教传统,他借鉴了斋浦尔旧城的宇宙学规划元素,以九宫格曼荼罗为基础,融入自己对庭院住宅的兴趣。尤其重要的是建筑物与使用者之间的关系,从公共领域到私人领域的转变,以及风能、太阳能、绿植和水的保存等能源意识。如他所说:“如今很多建筑都装有空调,具有恒定的光照和温度,自然的变化被遗忘了。而自然总是在变化,生活和气候学是我的设计中固有的部分,一旦你停止依赖外部设备,你就会开始依赖自然及其规律。”
洞穴画廊,艾哈迈达巴德,1994年 |
“这是我和艺术家马可布勒·菲达·侯赛因合作的一个项目,里面收藏了他的作品。钢丝网水泥建造的流线型画廊位于地下,不规则形状的柱子支撑拱形屋顶,它的复杂设计借助了电脑技术。建造的时候,由于技术问题和不熟悉的形式,普通的泥瓦匠无法完成,所以我们使用了邻近村庄里的部落人。从结构上说,在水平曲面和倾斜垂直支撑之间的空间配置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卡玛拉自宅,艾哈迈达巴德,1963年 |
“这是我自己的住宅,名字来自我的妻子卡玛拉。有一天,我偶然经过一个建筑工地,看到一个女人头顶着砖块,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屋顶有孔洞,楼梯的旁边是四根柱子。于是我就设计了这个住宅,由四根柱子和从上面照亮的楼梯组成。
我在这里最大限度地引入自然光照,中空墙壁起到保温隔热的作用。四根柱子的结构让人联想到庙宇,我一直住在这个房子里。人和住宅的关系是一生的牵绊,我会去旅行、去探索,但最终会回到家里。”
印度学研究所,艾哈迈达巴德,1963年 |
“印度学研究所是用于收藏古代手稿的博物馆,也是一个研究中心。设计它之前,我曾经研究过耆那教徒的家,还在城里拜访了几位耆那教徒。我主要使用了传统建筑中的一些元素:两层的高度、高高的柱基和全长的阳台等都是传统建筑的组成部分。为了保存好里面的古代文物,还要仔细考虑照明、温度和湿度水平。”
CEPT建筑学院,艾哈迈达巴德,1966年 |
“设计这所建筑学院的时候,政府拨款不多,所以我们只用了很少的材料。我首先想到的是,学校空间需要凉爽、舒适、照明充足,举办讲座的时候光线又要暗一些。为此我在混凝土上加了一层遮蔽,让阳光从侧面进入。
这个建筑中许多大门都可以打开,将空间用于想要的目的,草坪、屋顶和花园都设有教室。我用从柯布西耶那里学到的方法,让阴凉和微风穿过它。我认为某些问题是永恒的,例如,如何表达空间、如何处理阳光与阴影。这是触及生存感觉的问题。” 建筑空间社区功能建筑多西柯布西耶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