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小波: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7)
作者:朱伟王小波
《青铜时代》后,《白银时代》,我觉得王小波小说创作中想象力的翅膀,已经难“若垂天之云”了。他的才华,是在短时间内,就奢侈燃烧成耀亮夜空的华丽烈焰。到了写《白银时代》,其小说创作,已经很难再洋洋洒洒,泼墨便是十几万字了。
《白银时代》包括了《白银时代》《未来世界》《2015》,前、后是两个四五万字的中篇,中间一个十来万字的长篇,互相联结成一个整体。第一个中篇《白银时代》,我以为是为表达一个氛围——“将来的世界是银色的”,是叙述者“我”的大学物理女教师的说法。现实中的“我”,在写作公司上班,成了公司的写作机器,在写《师生恋》的小说,时间是2020年。从2020年到2015年,是回溯。“白银时代”意味着什么呢?“这世界早晚要沦为一片冷冰冰的、稀薄的混沌。”这是物理女教师在热力学课上的解释。2020年“我”所感觉到的办公室是:“灯光昏暗,像一个热带的水塘——水生植物的茎叶在水中腐烂、溶化,水也因此变得昏暗。”
这部小说的要点是,“白银时代”是物理女教师在热力学课上给出的判断。“我”解释:这是指“热寂之后,整个宇宙会同此凉热,就如一个银元宝”。热力学的第一定律是能量守恒,第二定律是热量可自发从温度高的物体传递到温度低的物体。“银子是热导最好的物质,一块银子上,绝不会有一块地方比另一块更热。”我以为,这是解读这小说的钥匙,它是写人性的热导影响的。
在第一个中篇《白银时代》里,有三个女性:大学里穿黑皮衣的物理女教师,也是“我”创作的《师生恋》小说中的女主角;公司里一个被称为“克”的“头头”;以及代表单调的,一个“棕色的”女同事。女教师与“头头”都是监管者,但在《师生恋》的情节中,“我躺在老师身下”,“老师把我当成一枚鸡蛋孵着”。克丽奥佩特拉,则是令罗马君王拜倒在石榴裙下的埃及艳后,暗示的是性热导。
在《未来世界》与《2015》中,其实讲了三个热导故事。叙述者“我”有两个舅舅:一个作家舅舅,一个画家舅舅,都叫“王二”,“我”也是“王二”。《未来世界》分为上下两篇,上篇由“我”叙述作家舅舅,“我”在写《我的舅舅》;下篇叙述“我”自己,因为写了《我的舅舅》而被“重新安置”。《2015》则由“我”叙述画家舅舅。三个故事中的“王二”,都因表现“叵测”而被监控。王小波在《2015》中归纳:“艺术的真谛就是叵测”,“世界上没人知道什么是叵测,假如有人知道,它就不是叵测”。“叵测”是不可推测,也就是潜在危害。有意思的是,王小波不写警察。“我”叙述的作家舅舅的监控者,是黑色皮衣女F,Female,就是女性。“我的故事”中,监控“我”的也是F,虽然她只穿“粉色内衣”。画家舅舅的监控者,是穿制服的小舅妈。作家舅舅是在公园散步被监控的;“我”因《我的舅舅》不仅犯了“直露错误”,还犯了“影射错误”,被“重新安置”为建筑工人,分配组成家庭的就是F。画家舅舅是因画了内容“叵测”的画,进了“习艺所”,从“习艺所”逃跑,就到了“劳教农场”。
王小波表达的主题还是无奈,无法挣脱的人性。他要写这样的热导与大环境的关系。
《白银时代》,1997年5月第一版
《未来世界》与《2015》中,写了两个场景。第一个场景,对“我”的“重新安置”是,剥夺财产、取消身份,将所有的档案记录销毁、清零,切断与熟人的所有联系,也就是说,将原有的一个人完全抹杀,变成公司人。由公司安排住处,安排工作,安排妻子,兜里只剩下5元钱,分配进50年代筒子楼一间家徒四壁的住所。这够恐怖的,与监狱的区别是,人身有自由,但有“返校日”,要经常回公司受训,安排的F,其实是监视者。
第二个场景,就是画家舅舅被送进自我教育的“习艺所”。“习艺所”的教育方式,是让学员在课堂上解释自己的作品,用以对照生活中的形象。“你画的是猫?这是猫吗?”学员于是只能承认自己哗众取宠,自我因自尊,会感觉到羞愧,会意识到自己乱七八糟。学员学习,穿紧身衣,可记笔记,却因紧身而举不起手;多嘴多舌,嘴就贴上膏药。最恐怖的是“智商测试机”——用皮带将人在“担架床”上捆成十字,像“十字架上的基督”;然后将人推进像蒸馒头的蒸屉,测完拉出来“热气腾腾”,“好像熟透了”,“像蒸了一块臭肉”。这测试,“我舅舅”的智商还不到50。
这三篇小说,都是1995、1996年发表在广州《花城》杂志上的,可见王小波在20年前,就已经意识到,随着技术门槛降低、意识形态的危害性增强、社会安全度刚需提升,监控管理会成为严峻的课题。但这部小说的目的,不是为了表述这环境,而是要提出人性的热力学问题。在作家舅舅的故事里,黑衣女是通过关押舅舅,到家里来读他写的小说,诱发了性欲,产生传导。作家舅舅以后就经常被叫到F家里,扮演各种角色。这过程,王小波用了个词叫“合作”。“我的故事”里的F,最后主动告诉“我”,她是公司调查科的,又主动回到了“我”身边,因为产生了“一种无名的依恋”,她“不能无动于衷”,是一个拒绝“合作”的故事。《2015》中的小舅妈与“我舅舅”,又是一个“合作”的故事——她看到舅舅的那些画,“感到叵测,然后就性欲勃发”。因“叵测”着迷,“叵测”就成为黑衣夹克女与小舅妈的媒介。性于她们,代表了权力,所以,小舅妈说:“你舅舅虽然是个坏蛋,可是个不错的男人,这叫废物利用。”换一种说法,她骄傲地说:“我们是艺术之神阿波罗做媒。”她是热力传导方。但性与人性密不可分,因此黑衣女、小舅妈在热力传导中,也就都有了爱。“我”明知F是公司派来的,F明知自己身负之职责,也有了彼此的心心相惜。这就是王小波要表现的,白银时代里,白银的含义:人性总有温度,热力传导无法控制。
《2015》的结尾是:“假如小舅继续叵测,他就不可能真正爱上小舅妈,为此要狠狠揍他,但和他做爱也非常过瘾;假如他不再叵测,就可以爱上小舅妈,此后就不能打他,但和他做爱也是很烦人的了。”这就是“叵测”的悖论,年轻一代对王小波的智商崇拜所在。可惜在这部小说里,王小波这么写:“一个中国人如果享受着思想自由,他一定只有13岁;或者像舅舅一样,长了一颗早已死掉、腐烂发臭了的心脏。”他还这么写:“所谓创造力,其实出于死亡的本能。人要是把创造力当成自己的寿命,实际上是把寿命往短里算。”他说:“死亡才是最好的护身符。”现在回头看,这些其实都是凶兆——他的心脏本来就不好,他的嘴唇总是乌紫的,他预示了未来,过早将自己献给了死亡。(待续) 白银文学小说王小波白银时代未来世界80年代叵测文化我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