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清明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她的清明0文/莫飞

没到清明,她就开始忙着去采摘苎麻叶。越来越稀少的植株,散落在湿地保护区的角落。或许只有她还记得,它们顽强且默默地生长,在高大的构树与柿子树中间,河滩芦苇与荆棘交织的地带。

盈盈一箩筐。生石灰用热水融化,搅拌苎麻叶片,再和糯米粉,搓成团子。馅料佐以豆沙,也有鲜笋炒咸菜。蒸架铺满菜叶,隔水蒸20分钟,提开锅盖,热气腾腾的团子,仿佛绿正要滴下来。

如此,充满庄重仪式感的清明节在她的青团里徐徐展开。细竹篾的杭州篮,码上六个青团,盖上黑白格的包袱布,一双筷子,一个酒盅,一壶绍兴黄酒。一大早,她便要去看望父亲。父亲葬在小和山公墓,可是在她心里父亲仍在西溪阡陌的水道中,一直不曾离去。

父亲在28岁失去妻子,那年,她刚满7岁。不论夏日酷暑,冬季冰冻,父亲能在地里干活的时候,绝不坐在家里。这样辛勤的劳作,饥馑的年代却依然填不饱肚子。春节,父亲总是宠爱女儿的,去河中破冰捕鱼。没有任何防护的双腿在冰水中行走,捕上一箩筐鱼,跨进家门,脸上的喜气还没展开,便硬挺挺地倒地。

父亲不能行走,躺在床上日渐消沉。她披星戴月地赶到余杭,慕名去请一位老郎中过来。郎中有些犹豫,眼前起伏的是难行的水路山路。她为郎中家里里外外干了一天活,跪在地上恳请郎中一定要相救父亲。郎中便随她披星戴月地回家,看罢,用点燃的麝香轻轻在膝盖处磕了个小洞,然后将麝香一一倾倒进去。老郎中开了几副药,药材均是要上杭州城里去买,一是远二是没钱,父亲看了直摇头。老郎中走出家门时,看到女贞树,沉吟了一下便吩咐她,每天取女贞叶,捣碎擦拭。她依言,坚持一个月后,父亲能下床行走。

她把青团放水边,给盅倒上酒,跪拜完毕,将酒洒入水中。她相信,父亲能喝到她倒的酒,吃到她做的青团。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年夏天,暴雨如注,整个西溪便是汪洋。父亲的坟被冲走,了无踪迹,她在水中摸索了很多天,毫无收获。她不再执意地寻找,她相信,这是父亲最后的选择。

父亲走了,留下了病危时向银行贷款的200元债务。此后5年,每到还款的日子,她划着船,一路到杭州城,赤着脚上岸,湿脚印跟着来到银行门口。她的手绢里包了零零碎碎的纸币。

祭拜过父亲,她还要祭拜一个人,是她的教书先生。他教会她写自己的名字,识秤,如何催熟生柿子,辨得清地上的连钱草,攀爬在竹子间的海金沙,治感冒的紫苏,嗓子痛用的白毛夏枯草。他告诉她,步行到余杭需要多少时间,到良渚要走几个小时,家后面的小河流便可通达武林门。他一直都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距离。他对她说,围困住人的永远不是这些阡陌的水道,而是自己的心。她记下他的话,一直把先生当成另一个父亲式的存在。她去西湖边卖柿子贴补家用;去花坞果园摘桃叶储存,在冬季用来喂羊;在起伏的西溪路拉过一车又一车的木柴;在河塘养鱼,摇两个小时的船去收割水稻。

动荡的岁月,先生因为大地主儿子的身份,被倒吊着关在一个破屋里。她熟悉那个四面环水,非舟莫达的地方。她一生做得最为勇敢的事,就是试图去搭救先生。她水性极好,凌晨一口气潜水到达破屋。先生被倒挂在梁上,身上多处被鞭子抽打过。她看着先生的惨状,不敢哭,倒是先生见她浑身是水,知道她是怎么来的。她用颤抖的手从怀里掏出糯湿的饼。先生气息奄奄,无法下咽,却一直催她快走,家中尚有未满半周岁的儿子需要哺乳。她觉得此生怕是最后一面,痛不欲生,跪倒在先生面前,拾起角落里的一只破碗,用衣服擦拭干净,挤出奶水,端到先生面前,艰难地喂食。

先生并没有在那次灾难中死去,反而长久地活下来。她时常去探望,清明用苎麻叶做团子,立夏上山采南烛叶捣汁烧乌米饭,端午采水边成簇的箬叶包粽子,一样一样带给他吃。先生吃着吃着就流泪,却什么话也不说。8岁的儿子头顶生疔疮,高热不退。先生85岁高龄,独自住在湿地的深处,挥手搭路过的渔船,急匆匆地赶来为孩子治疗。他教孩子下象棋,讲奇士高人梅花如何练功,孩子听得一愣一愣,大病痊愈,头顶不曾留下一个疤痕。

先生95岁过世,按他的遗愿,不立墓碑,几场暴雨后,先生的坟永远地消失了。只有她知道,先生去了哪里,她依旧每年清明节带着团子给先生吃。

她今年73岁,我的母亲。 个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