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幽默可以是一种生活态度(10)

作者:朱伟

刘震云:幽默可以是一种生活态度(10)0刘震云最近写成的一部长篇,就是2017年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吃瓜群众”是网络热词,这些群众是网络热点的迅速聚拢、围观、参与、发酵、繁衍者。他们能瞬间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呼风唤雨、遮天蔽日,以各自能量放大信息爆炸的当量。刘震云的这部小说中,称“时代”,其实是说,这样一个时代是理解小说中故事的背景。他要叙述的是,一个跨时空陌生人彼此可随时交集、彼此爆裂能量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正在发生怎样令人诧异的变化。

这部20万字的小说还是分三部分,但主体内容都集中在第一部分,这部分名称是“前言:几个素不相识的人”。所谓“第二部分”,其实内容只有一句话的过渡:“一年过去了。”标题与第一部分对应,变成“前言:你认识所有人”。这是说,所有不相识其实都有逻辑关系,因逻辑关系,就都认识了。这个“你认识所有人”,其实在第一部分,也是中间第三章的标题,过渡句也是“一年过去了”。时间其实只是形式的表达,刘震云通过这间隔提示,或者说警示,提示你,无关与有关的关系,姓名其实只是符号。如,小说中的牛小丽可以变成宋彩霞,李安邦当然也可以是陈安邦。刘震云要表达符号后的逻辑链。这部小说的结尾,第三部分,标题是“正文:洗脚屋”,其实又只是一个尾声,还是和《我不是潘金莲》一样的花招。有意思的是,这小说第一部分的主体,第一章是“牛小丽”,第二章是“李安邦”;经过第三章的提示、第四章的杨开拓,最后的第五章又回到“牛小丽”。地点绕了一圈,三个本互不相干、距离遥远的人,构成了因果。

刘震云:幽默可以是一种生活态度(10)1这小说,实际的主角是牛小丽,这个人物也写得最好。故事先从牛小丽见宋彩霞始。宋彩霞是西南一个偏远省份的女人。牛小丽到地下钱庄庄主屠小锐那里借了8万元高利贷,加上自己的2万元,买下宋彩霞,给哥哥牛小实当媳妇。宋彩霞当了6天媳妇就跑了,原来是个骗子。这骗子是辛家庄老辛的老婆给介绍的,牛小丽于是就找到老辛。老辛老婆却只承认宋彩霞是她并不认识的老乡,只承认拿了3000元的中介费,只答应退还这3000元。牛小丽就决定用这3000元作路费,让老辛老婆带她回老家,抓回宋彩霞。她不能容忍,宋彩霞视她为傻子。但她没意识到,宋彩霞与老辛老婆都看准了她没心机,于是,她又被老辛老婆当了第二回傻子。老辛老婆把退还的3000元藏在裤裆里,又带着孩子;牛小丽是既想不到把钱要到手里,更没想到,老辛老婆也要逃跑。结果,一到目的地,老辛老婆就带着钱与孩子跑了。牛小丽按老辛老婆提供的地址去找,地址都是假的。她傻傻地,一个个乡实实在在地找宋彩霞,找到走投无路(刘震云是有意忽略了身份证——牛小丽花10万元买宋彩霞,不可能不看身份证。如果宋彩霞的身份证是假的,那宋彩霞这名字,也就是假的了),遇到了苏爽。苏爽告诉她,宋彩霞去了另一个省,又嫁了人,答应带她去找,找到后再提成。牛小丽又没意识到,苏爽其实又让她当了第三回傻子。苏爽带她到另一个省,告诉她,其实,不用找宋彩霞,轻易就能拿回10万元。从宋彩霞到老辛老婆,再到苏爽,牛小丽从老家到西南省,再到另一个省,也可理解她反过来被拐卖了两次。但苏爽告诉她:“10万,也就是10夜的工夫。”苏爽启蒙了她:如果搁置道德,通过捷径就能解决还债的问题。于是,她顺从了苏爽的安排,伪装成处女,第一夜就遇到了本不可能发生关系的李安邦。

第二章就是李安邦的故事。李安邦从一个县委书记升到副省长,在面临提拔为省长的机会上出了问题。问题一来自他曾经的好友、后来的竞争对手朱玉臣,因为朱玉臣手里有他的腐败把柄。二来自他儿子,因为他儿子的车祸,撞死了一个带在车里的“小姐”(这是当时的爆炸性社会新闻)。李安邦临时抱佛脚,原打算绕道朱玉臣父亲,缓解与朱玉臣的矛盾,没想到弄巧成拙,反将自己的阴谋诡计暴露给了对方。而他的部下被“双规”,他又马上面临被出卖的风险,多了一支射来之箭。在风口浪尖上,他找到房地产商李平凡,李平凡带他去见一个易经大师,易经大师的破解法,就将本无关系的牛小丽与他牵连到了一起。易经大师的破解法当然荒谬,但在当今社会,这样的荒谬到处都是。他用颜色推演,说李安邦是犯了“上红”,得用“破红”来解。“破红”就要找到一个边远地区的处女,于是,伪装处女的牛小丽就遇到了急待“破红”的李安邦。这两章之间的关系处理得微妙,因为,牛小丽受骗与李安邦仕途的故事本身精彩。

主文的第三个故事,刘震云将彩虹大桥倒塌,县公路局局长杨开拓因一张在出事现场傻笑的照片,引发网上人肉搜索,搜出他戴了多少块名表的新闻写进小说。因为没转换成他自己的故事,这一章就变成主体中最弱的部分。它的目的,只在牛小丽与李安邦之间构成因果——纪委调查组调查杨开拓的受贿,从他的手机里,发现了苏爽给他的微信。因苏爽的这条微信,就牵出了牛小丽与李安邦的那一次邂逅,牛小丽成了李安邦的牺牲品。

第五章的牛小丽,是在外省挣够10万元后,谎称找到了宋彩霞,要回了钱,返回家乡,还了高利贷,有余钱还开了家小吃店。生意本可顺利,日子本可踏实地过下去,多少挣过皮肉钱的女人回乡,都过上了安定日子。但她卖身时,未婚夫在出轨;等她开了店,情敌就以潜伏方式寻仇;这与她和李安邦的交集比,就成了无谓的旁枝——李安邦通过行贿他的房地产商李平凡找到易经大师;另一位房地产商“傅总”就通过苏爽,为他安排了牛小丽。此地产商与彼地产商的交易关系,使牛小丽与李安邦的那一次,成了影像证据。她的10万元就变成了与12名官员的情色交易——本来只是一个偏僻乡村心直口快的妇女,就成了“吃瓜时代”的大爆点。

刘震云说:“《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是想讨论一个哲学问题,世上毫无联系的人,到底在发生什么样的深刻关系。”

从主角牛小丽来读,刘震云是要强调一种逆向的悲剧:牛小丽为哥哥娶妻买媳妇受骗,借了高利贷,无奈下卖身,都因为她“长得像个外国人”。她成了前台主角,利用她的人反而都在焦点之外。刘震云这小说的最恶毒处,还在尾声的“洗脚屋”。又是一个本不相干,鬼使神差升迁了的市环保局副局长,在回城路上,等火车的空隙,进了洗脚屋,中了圈套被诈骗。重要的不是这小官员的破财受惊,是他从皮条客口中了解到,洗脚屋里为他服务的,竟是进了牢狱的李安邦的老婆。因她儿子在这里服刑,“干这行,毕竟来钱快些”。牛小丽当初的选择,其实也是因为“来钱快”。一个高官太太再走投无路,当然也绝不会走进洗脚屋。刘震云这样恶毒安排的目的,是要强调因果的残酷性。这也算“吃瓜时代”的当量放大吧?他称现在正在写一个新长篇,想探讨传说是现实的精神基础。探讨什么传说呢?我期待着。(完) 刘震云宋彩霞李安邦8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