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入性地理勘查

作者:卜键

侵入性地理勘查0自雍正五年中俄在恰克图开展边贸之后,俄罗斯使团与商队多由此处入境,外交文书也多由库伦办事大臣收转,瑷珲与尼布楚颇有些冷清了。德勒克多尔济所说的俄军向黑龙江边外调动,从俄方档案中尚未找到记录,不知其详,但就在黑龙江下江与河口地区,一帮子私自闯入的俄国殖民者正在各处山川村屯游走,毫无顾忌地展开地理大调查。

清朝体制,自黑龙江与松花江交汇处到入海口,隶属吉林将军衙门管辖。吉林将军固庆是在1850年夏天由杭州副都统升任的,正值涅维尔斯科伊带领考察队侵入河口地区,兴建彼得冬营,并在庙街建立哨所,升旗鸣炮,生怕别人不知道,而固将军以及三姓副都统居然毫无觉察。

西伯利亚实在是太大太大了,以至于俄罗斯在逐步占领之后,赋予了东西南北中的名目,与中国接邻的有东西伯利亚、西西伯利亚两个总督辖区。而在此一时期,清朝的库伦办事大臣、黑龙江将军、吉林将军要面对的都是东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穆督数年经营,手下已有了一批优秀人才(恕我不能不使用这样的词语),而以涅维尔斯科伊最为突出。被俄廷正式任命为考察队队长后,涅氏于1851年夏天再赴幸福湾,到达后即带25名武装人员增援在庙街的哨所。尽管俄廷严禁再称作哨所和悬挂军旗,涅氏根本不听。同时,他分派有限的人手对山川地理尤其是原住民的分布开展调查,先是详细测绘河口湾南部海岸,接着调查左岸的阿姆贡河(在庙街附近注入黑龙江)源头及两岸部族。这是一条发源于外兴安岭东部的大河,全长约1500里,中下游可通航,大清的康乾盛世竟对之视有若无。

当年冬天,涅氏派海军准尉契哈乔夫率一个小组,乘两架雪橇,向东南方向进行侦察,主要是察看从黑龙江到鞑靼海峡有无可避风的海湾,以及过江船只的情况;奥尔洛夫小组也乘两架雪橇出发,向西南方向开进,侦察乌第河上游的山脉走向,有无界标存在,界标后是否有中国军队。这类小组通常是由一名军官、一个测绘员、一个来自当地的向导兼通译、一个士兵组成,携带干粮和枪支弹药,不光要在隆冬之中赶路与测绘,还经常会找不到住处,就在旷野中设法过夜,当然也要防备当地人的袭击。遇到落单和体弱的外国人,原居民中是有人敢下手的,带武器的要相对安全。差不多一个半月后,两个小组先后归来,都收集到很多情报。

动身来幸福湾之前,涅维尔斯科伊在伊尔库次克结了婚,19岁的妻子伊凡诺夫娜坚决要求陪他前往,“在鄂霍次克驿路上的泥泞沼泽中和荒山的原始森林中骑马跋涉”,历时23天,行程1100俄里,荆棘挂衣,虻蚊扑面,毫无怨言。在阿扬港搭乘“舍烈霍夫号”帆船抵达幸福湾入口时,船只进水欲沉,船长与大家请她先撤,伊凡诺夫娜坚持让给其他女眷和儿童,然后才是自己。契诃夫的《萨哈林旅行记》对俄国的殖民扩张颇多批评,而对涅氏夫妇高度赞赏,特地引录涅氏书中的一段,摹写妻子与当地人亲切相处的情景:

伊凡诺夫娜让他们(基里亚克人)在地板上围坐一圈,中间摆着一只大碗,里面装着饭或者茶。这间屋子使我们住房里最大的一间,权充大厅、客厅和餐厅。他们享受着款待,经常拍着女主人的肩膀,一会儿喊她去拿塔姆奇(香烟),一会儿叫她去取茶。

涅氏很欣赏妻子的做法,对费雅喀人也看不出多少厌弃。并不是所有的殖民者都只知杀人越货,有智慧和学养的殖民者懂得收买人心,也有一些良善之举。可以理解契诃夫,设若清朝出现一对这样的夫妇,我们也会不吝溢美之词。有一部俄国历史小说《涅维尔斯科伊船长》,细细染写二人的一见钟情和苦恋,然后是相随而前,经历那次与死神搏命的极地之旅,以及数年的煎熬与苦撑。

涅氏性格倔强、激烈、难以相处,在俄罗斯的政界也属异类。据一位不太喜欢他的同事描述:“涅维尔斯科伊的外貌很一般,身材瘦小,脸上有很多皱纹和麻斑,秃顶,只剩下一圈蓬乱的白发,一双小眼睛总是眯缝着。”但接下来也写道:“从他宽阔的上额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刚毅、急躁的特点。”在此后数年,涅维尔斯科伊与他的考察队真的就像俄外务大臣说的“一小撮”,不消动用攻打雅克萨那样规模的队伍,以吉林一省出动2000官兵,带上点大炮和抬枪,就能将其歼灭。吉林将军固庆是畏惧不报、有意欺瞒朝廷吗?怕也不是,他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什么见识和责任心。我们知道老毛子的考察队一直打着做生意的旗号,下面的人即使报告此事,也会说成几个俄国商人,又有何碍!

除了采取荒谬封禁政策的清朝,除了已然悄悄潜入的俄罗斯,也有不少国家开始对这条大河和这块土地产生浓厚兴趣。涅氏书中写到大量舰只在鄂霍次克海游荡,甚至有一条美国大船开到幸福湾停泊,上节写穆督对英国人出现在伊尔库次克和尼布楚的敏感,实际上也有英人从中国内地到达这里。《俄国人在黑龙江》第10节“满洲的罗马天主教徒”,写一位名叫布鲁尼埃的传教士到达过三姓,并由这里深入下江,后来不幸遇难。在寄往欧洲的信中,布鲁尼埃写道:

三姓城是中国北方最后一个设官的地方。满汉旅客人等只能走到这里为止,这是法律允许他们到达的极限。越过这里,便会被认为严重地违反了国法,要受到惩处。大约有10个商人得到清朝护照的保护,他们每年要为护照缴纳100两以上的银子,以取得沿松花江下行,进入黑龙江,最后上溯乌苏里江的特权,在乌苏里江的森林里可以采集到著名的人参。

三姓副都统衙门并非最北的清朝官府,盗挖人参的途径也非此一条,不能论为封禁的主要理由,但所写禁止一般人员下行,以及特许一些商人缴费去那里做生意,是可信的。布鲁尼埃信中不否认清朝对该地域毫无争议的管辖权,却感叹采取的是恶劣透顶的管理方式:

那些乘船来的官兵,对自己的事务比对皇帝的事务更关心……他们不仅要貂皮,在换给应许的布料以前,还要勒索很多钱;尽管所有的土人都对这件事不满,但还是不得不在被鞭笞的痛苦中,交出任意勒索的贡物。许多人家看见船来时,就离开茅屋逃到山上。不过,这样做并不顶用,因为他们不在的时候,什么东西都会给抢走,房子也会被烧毁。

写的是三姓官员吏役前往颁发乌林,烧茅屋之举或别有原因(如越界流民),但已无40余年前间宫林藏描绘的和谐场景。《俄国人在黑龙江》的作者拉文斯坦为英国军官,任职英国陆军部地形测绘局期间,曾有数年潜入黑龙江地区,私自勘察和搜集各种情报。这段时间涅维尔斯科伊已经占据庙街和奇集,正逐步扩大地理测绘的范围;而穆督从谨慎试探到大举侵入,也因此成为该书最后一节“黑龙江最近的历史”中的主角。(待续) 黑龙江历史地理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