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哨所改名零售店
作者:卜键道光三十年正月十四日,清朝入关后第六任皇帝爱新觉罗·旻宁在圆明园驾崩。旻宁私德甚好但缺乏治国才华,辞世的前一年,国事已纷乱如麻:英法使节加上葡萄牙的澳门总督在广东折腾个没完,洪秀全的拜上帝会在广西也渐成气候,加上江浙湘鄂等省特大水灾,都使之焦灼烦郁。他还没意识到满人根本之地所潜伏的巨大危机,不知俄东西伯利亚总督已在磨刀霍霍,首先锁定了黑龙江。
那一天是公元1850年2月25日,半个月后,耳报神很灵的穆督即向内务大臣通报清朝的皇位更迭,稍后又迅速将准确消息奏报沙皇。报告中分析时局与俄清关系:认为道光帝应是痛恨英国的,但继位的18岁新帝却不一定,“至少我们应该趁英国人尚未完全统治中国之际,根据我国内部之急需,在同中国交界处增兵防守,并进而占据阿穆尔”。像很多侵略者的口吻一样,他把秘密计划的入侵说成“符合两国共同利益”“真诚的愿望”,也明确表示:如果中国不同意,“将采用武力去开辟”。
涅维尔斯科伊正好从圣彼得堡返回,被任命为总督的上校专差官,兼黑龙江考察队队长。他和25名队员(兼船员)乘“鄂霍次克号”运输船,于当年6月21日抵达幸福湾,与穆督派来打前站的奥尔洛夫中尉会合,着手勘察地形,选址建房。涅氏很快意识到该港水深不够,至初夏仍被大量冰凌拥塞,不能起到监控河口湾的作用。他立刻带上翻译向导和6名士兵,乘一个配备鹰炮的机动舢板溯江察看。鹰炮是一种口径小、炮筒短的轻便火器,清军曾在早期吃过其大亏,对付连弓箭片刀都很少的费雅喀人已足够了。他沿江上下兜了一圈,选中了距江口约30里的庙街。这是一个非常中国化的地名。为何叫作庙街?推测曾有过一座或两三座庙宇。此地距元朝征东元帅府、明代奴儿干都司所在的特林不远,或曾有过人烟辐辏、香火繁盛的景象,而何人所建,多大规模,祭祀什么神灵,已然湮灭无闻。
这一年的涅维尔斯科伊37岁,其貌不扬而坚毅强悍,将特别委员会不许占据黑龙江口的禁令置于脑后,经过一番察看相度,决定在庙街建立哨所,而且是立马就建。于是一小伙人迅速行动起来,搭起帐篷,竖立旗杆,从船上抬来鹰炮,忙忙乎乎,吸引了远近的部落民前来围观。涅氏要的就是这个场面,下令鸣炮,6支步枪朝天齐射,升起俄国国旗。他向现场的原住民宣布,现在黑龙江河口、库页岛和鞑靼海峡沿岸地带皆已纳入俄国版图。没有人反抗,似乎也没有人提出疑义,传言中的清朝军队更不见个影子。涅氏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
阿穆尔河口是用武力占领的。8月1日,俄国军旗在军笛声中徐徐升起在阿穆尔河上空!它将为俄罗斯祖国的荣誉而永远飘扬。
一会儿说升的是国旗,一会儿说军旗;先说升旗时枪炮轰鸣,这里又说成军笛悠扬(呵呵,阅读至此实在心中憋闷,找点儿记述的瑕疵)。从此中国的庙街消失了,尽管我们的地图中会在俄名后加一个括号,写上“庙街”二字,徒增恻然,尼古拉耶夫斯克成为新的地名,一直沿用到今天。
草创之初的哨所极为简陋,据首任司令鲍什尼亚克中尉描述:“哨所的情况很不好,大雨把帐篷里弄得很不舒服,新帐篷同样糟。这些帐篷的周围砌着草坯,结果不久帐篷里来了大量老鼠,成了老鼠的乐园,弄得我们有限的一点吃的东西放无处放,做无法做。老鼠成群结队地出出进进,甚至凶到咬伤好多水手的脚和鼻子的程度……一共只有15到20个人,要对付这深山老林和冻土地带的大自然,还要防范土著人的袭击,抽出部分人去执行其他任务。一排用圆木垛成的新房终于在树丛中出现了,这是阿穆尔河口的第一批建筑……”(卡巴诺夫《黑龙江问题》第164页)哈,当局无能,百姓麻木,袭扰侵略者的只剩下一些老鼠了。
尽管此一行动符合穆拉维约夫的整体黑龙江战略,也得到了他的赞赏和庇护,却严重激怒了沙俄外务部。穆督专程前往圣彼得堡向沙皇面奏此事,受命写成条陈,提交特别委员会讨论。外务大臣涅谢尔罗捷伯爵主持这次高级别会议,带头发难,认为这种莽撞举动势必惊动中国人,引发对抗。这位白发苍苍的资深外交家质问:“谁敢担保中国人不会大兴问罪之师,把我们那一小撮人赶跑,当着基里亚克人的面捣毁我们的军营,把我们的军旗踩在脚下?”穆拉维约夫参加了会议,反复强调占领黑龙江口的必要性,并说应抢在外国人前面,可多数人置之一笑。陆军大臣车尔尼雪夫公爵(算是穆氏的老长官了,但一向不喜欢他)甚至指着他的鼻子,嘲弄地说:您是想为自己竖立一座纪念碑吧?有的委员还要“以把自己的祖国推向不可避免的危险境地的罪名”,提出将涅维尔斯科伊交付军事法庭审判,降为列兵。
会议之后,在否决占领黑龙江口的会议记录上,穆督坚定地签署了不同意见,应是唯一的异议,却恰好对上尼古拉一世的脾胃。沙皇命再次讨论此事,并由皇太子亚历山大亲自主持。亚历山大提前召见了穆拉维约夫,要他写一份简明条陈,并在会上予以力挺,获得了一些与会者的支持,可外务大臣、陆军大臣等仍然反对。且不要以为这几个老毛子是亲华派,他们只是认为时机尚未成熟,与穆督的差别在于是立即占领,还是看清楚大势再动手。轮到沙皇表态了。尼古拉一世降旨保留这个以他的御名命名的哨所,下令夏季增派一艘军舰加强防守,并说了那句牛皮哄哄的名言:“俄国旗不论在哪里一经升起,就不应当再降下来。”
沙皇发话,具体操弄便由臣子们负责了。哪个国家哪个时代都不乏这方面的高手,所谓调和鼎鼐是也,俄廷的处置不无机巧:军事哨所改名为商品零售店,原来的军人仍在,甚至得到大大加强,只是增加了一些货物和一间店铺,由俄美公司负责供货以及向原住民销售。俄美公司,全称俄罗斯美洲公司,如同英国的东印度公司,总经理是俄军少将,打着贸易的名义而行殖民之实,业务覆盖远东乃至北美的阿拉斯加和阿留申群岛。鄂霍次克海西南岸的阿扬港即归属俄美公司,来自美洲的毛皮、鱼油等于此卸载,再经过漫长的崎岖山路运抵恰克图与中国交易,运费昂贵且损失很多,因此也有着打通黑龙江航道的强烈意愿。让他们到下江地域设立销售网点,也是喜出望外。
尼古拉耶夫斯克为天然良港,又扼定黑龙江入海口,军事地位极为重要。数年后穆督亲自带领船队赶来,将小小哨所扩大为要塞,一则的确是防范英舰来袭,更重要的则是作为殖民入侵的桥头堡。不久沙俄新建滨海边疆区,以它作为首府,一度颇为兴盛。再后来俄军大举南扩,首府迁往哈巴罗夫斯克(伯力),此城快速走向衰落。1890年夏契诃夫赴库页岛考察,为等班轮曾在这里驻留数日,简简几笔,已画出一片破败景象。那时穆拉维约夫已离任30年,而俄国人的贪婪目光已投向东北腹地了。(待续) 历史边疆穆拉维约夫沙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