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直觉的直觉泵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反直觉的直觉泵0文/王球

丹尼特的自然主义

焦虑而又喧嚣的时代,哲学家遭到的误解是多重的:常人先是对他们抱以传承道统、守护存在的理想化期待;翻阅了几本大部头之后,又被书里勾连缠绕的概念之网和零零碎碎的论证推理搞得一头雾水,惊呼一句“哲学已死”以示盖棺定论。类似的态度在象牙塔里同样流行。我曾在一个认知科学工作坊做过一次报告,接收到最多的反馈是:你讲的那个概念,能被确切地定位于脑区的哪个位置吗?当我试图表达康德的“先验范畴”、尼采的“权力意志”以及弗雷格的“涵义”都不可能享有“脑区定位”这回事后,座下投来一片同情的目光。

如果说还有谁能为哲学在江湖民间与科学庙堂重新赢得尊重,美国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或许可以堪当此任。然而这也是以他与主流哲学圈渐行渐远为代价的。两年前,我在塔夫茨大学旁听“人工智能的哲学基础”,课堂上的丹尼特面对学生自问自答:“你们知道为什么我的工作最近不太容易被其他哲学家引用吗?因为我也很少引用他们。为什么我很少引用他们?因为他们太过沉迷古旧的教条,而且相当顽固。”

和他的老师赖尔一样,丹尼特是那种“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学者。汉语里“主义”这个词太厚重,英语的“-ism”无非是用一个后缀打包一个理论,以便贴上一个概念标签。人们阅读哲学缺乏耐心,也跟哲学家热衷于发明各种主义有关。主义嵌套着主义,主义有大有小,正如大山头居住着许多小部落。丹尼特所属的哲学山头被称作“自然主义”。在英语世界,半数哲学家都自称是这个山头的居民,因为“投名状”简单易得,只要承诺如下两条原则的任何一条即可:第一,宇宙中不存在超自然的上帝、鬼神、灵魂、柏拉图的“理念”或黑格尔“绝对精神”之类的事物;第二,哲学的首要目标不是提供人生意义指南,而是问题求解,作为自然科学的延续,研究哲学应当尽可能效仿和使用自然科学成果。

很多人迫不得已承诺前者,面对自然科学在研究人类智识领域的节节胜利——尤其是日新月异的生命科学和认知科学——他们似乎别无选择。丹尼特在这两个方面都堪称登峰造极。作为塔夫茨大学认知研究中心的掌门人,他直接介入科学前沿。鉴于他为进化论所做的强势辩护和解释范围的拓展,以及对宗教现象提出的祛魅化解读,丹尼特也被誉为“新无神论四骑士”之一。

反直觉的直觉泵1心灵与自由意志

作为哲学家,丹尼特的工作聚焦于心灵哲学,力图在意识、意向性、自由意志等问题上涤除我们关于心灵神秘性的天然直觉。《直觉泵和其他思考工具》收集了77个思考工具,与其说是一只装着零零散散思维技法的收纳箱,不如说是一座引导人们避开素朴直觉通往自然主义山巅的风雨桥。

我们先从思考工具说起。思考无法凭空而起,它需要一些工具。一个概念或标识就是一个工具。你想成为一个领域的专家,首先要掌握那个领域的整套概念。概念是简单的思考工具,举例子、打比方、作类比也是。与坐标系、微积分、概率论之类的数学装置不同,这些工具虽说平常无奇,然而“一个好的比喻将会再次激发灵感”(维特根斯坦语)。正如有人喜欢庄子胜过老子,倒不是说谁更深刻,而是“庖丁解牛”“庄生梦蝶”“北冥有鱼”这类漂亮的思考工具,竟把直觉中模模糊糊不可道的那个“道”给激活了。我们设想一个有别于实际事实的场景,从中推导出一些结论,便是在做思想实验,这就是丹尼特说的“直觉泵”。《庄子》有不少直觉泵,名家惠施的“离坚白”和公孙龙的“白马非马”也算,甚至《奇葩说》有时候也有。

不是所有的直觉泵都具有同等价值,也不是所有的直觉泵都是好的。在论辩中,好的直觉泵“常常具有归谬法的形式,也就是一方往往利用一个形式上的矛盾或者荒谬的结果,以此来说明对方的推论存在缺陷”。一个直觉泵也是可被评估的,“你可以转动直觉泵上的旋钮,看看会发生什么”。在一个设想的反事实场景中,对其中的细节进行增添、删减、修改或变形,可能会有不同的发现。

塞尔的“中文屋”就是一个非常流行又备受争议的直觉泵,他试图激活我们思考“强人工智能”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智能的直觉。他让我们设想这一场景:塞尔关在一间屋子里,手动模拟一台巨大的人工智能程序。屋外一位懂汉语的测试者,向屋里塞进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是小姐姐还是小哥哥?”塞尔拿到纸条,他完全不懂中文,大字一个不识。但他可以利用手头的汉字符号操作规则表,根据纸条上字符的形状找到相应的转换规则,照猫画虎地写上:“我是大叔,年老色未衰哦。”他把新写的纸条递出去,几番来回,测试者相信里头的人肯定懂汉语。然而事实上,汉字对于屋里的塞尔来说只是一些各不相同却毫无意义的“涂鸦”。关着塞尔的中文屋只不过是计算机程序的一种实施方案而已,这套程序所有的工作无需对中文有任何理解,不管在硅芯片上运行还是由塞尔操作。因此,人工智能就算通过图灵测试也无法理解人类语言,正如你跟Siri聊得热火朝天,也不意味着Siri在你的水平上拥有智能。

回应“中文屋”的方案不下十几种。有人说即使塞尔自己不懂中文,但连同塞尔在内的整个屋子作为一个系统可以懂。有人说把屋子改造成机器人,与屋外的人长期用汉语打交道,屋里的塞尔就会懂中文。丹尼特赞同第一种回应,他要暴露的问题是,“中文屋”这个直觉泵缺失了太多的细节,塞尔从没有告知他的读者,自己要在一个什么样的水平上手动模拟那个庞大的人工智能程序。

有些直觉泵帮助我们凸显日常直觉,丹尼特发明的直觉泵偏偏“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得出反直觉的结论:你认为心灵中的概念和判断能够表征或指向世界中的对象,仅仅因为你采纳的“意向立场”行之有效;你认为你牙疼的意识体验与牙疼的脑神经机制不是一码事,仅仅因为你幻想了“感受质”这种含糊不清的东西;你认为如果整个宇宙都由物理规律所支配,那么人类就没有自由意志,仅仅因为你的思考落入流俗偏见,没能看到二者竟是可兼容的。你说丹尼特让你脑洞大开,他会说你很少开窍过。

我相信丹尼特的哲学计划捕捉到了这个时代最迫切的问题:在一个由自然科学提供的世界图景中(宇宙是由无心灵、无目的、无意义的物理粒子所构成),如何解释我们人类的特殊性——拥有心灵、理性、言语行为、自由意志以及社会政治属性?我同样相信,丹尼特的运思方向和写作技法契合了塞拉斯为哲学所下的那个定义:哲学的目标就在于去理解最广义的事物是如何最广义地联系在一起的。哪怕一开始你有点不习惯。 自由意志哲学研究哲学丹尼尔·丹尼特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