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省长的控告

作者:卜键

前省长的控告0担任东西伯利亚总督时,穆拉维约夫38岁。这个年龄担当如此重任,在大清官场毫不稀奇,乾隆间傅恒与儿子福隆安、福康安、福长安一门显贵,都是20来岁成为尚书和军机大臣,但在讲求资历的沙俄官场应说较少。破格提拔的决定,只能出自沙皇本人。尼古拉一世夜间乘专列通过土拉,穆氏提前准备的欢迎仪式没派上用场,奉命登车汇报,却被告知皇帝正在睡觉,过了两站才接见,亲口告知对他的擢升。穆拉维约夫到土拉省仅一年多,不久前才去掉代理二字,因此颇感意外,在给弟弟的信中写道:“我热泪盈眶,无言对答”;“我的夙愿已遂”。要派他去掌管与中国接壤的东西伯利亚,君臣自然会聊到几代俄人念念不忘的黑龙江,详情不得而知,但尼古拉一世说了句:“至于俄国的阿穆尔河,等将来再谈吧。”为俄国侵占黑龙江定下基调,也给穆氏带来底气。

穆拉维约夫是一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在高加索与长官不合,常会直接提出异议,并在人前人后发泄怨愤;这次成为庞大区域的军政长官,虽说前头还有个“代”字,抵达任所后就开始大摘官帽。一股告状的旋风嚣然而起,主导者是前任代总督兼伊尔库次克省长别特尼次基。当时西伯利亚发现不少金矿,国营与私人竞相开发,各级官员上下其手,大发横财,根子就在这位老兄身上。沙皇接见穆拉维约夫时,谈了对当地采金业混乱状况的严重关切,也可以理解为给了他一把尚方宝剑。穆督详细调阅了几个大金矿的卷宗,提出整治方案,而最先一项举措,就是要求别特尼次基辞职。若说俄廷与清廷的近同之处,大约在于体制性腐败,官员之间联络有亲。别省长与一干亲信还有朝中后台都恨得咬牙,很快找到反噬的良机——穆拉维约夫与十二月党人的亲近。

“十二月党人起义”,是尼古拉一世的终生心结。那些参与其中的贵族将领与青年军官,多数参加过1812年的俄法战争,并随作为俄军总司令的尼古拉亲王一起占领巴黎,竟带头反对自己继位,公然戕杀长官,兴兵作乱,怎能不切齿痛恨。俄国法律不允许贵族离婚。为了给叛逆者在精神上沉重一击,尼古拉下旨特许贵族女子与丈夫分手,同时颁布法令,谁要是追随丈夫前往流放地,将被褫夺贵族身份,终身不得返回圣彼得堡和莫斯科,也不得携带子女同行。可仍有数十名贵族女子联名写信,一切都忽略不计,只求去陪伴丈夫,使沙皇大失颜面。

当时的东西伯利亚首府伊尔库次克,散居着不少流放的十二月党人,也流传着其妻子不离不弃的爱情故事。第一个赶往苦役地的是沃尔康斯卡娅,普希金崇拜的贵族女性偶像,她的丈夫是“南方协会”的分局领导、俄陆军少将谢尔盖·沃尔康斯基公爵,事败后先定为死刑,改为20年流刑。沃尔康斯卡娅义无反顾地要去陪伴丈夫,友人在莫斯科为她举行了隆重的送行会,普希金写下著名的《波尔塔瓦》:“西伯利亚凄凉的荒原,你发出最后的声音。是我唯一的珍宝,我心头唯一爱恋的梦幻。”比这些诗句更感人的,是沃尔康斯卡娅亲笔所记,那是在经历了约两万里路的辗转跋涉,终于在一个监室相会的场景:

谢尔盖向我扑来,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我突然听见一阵镣铐声,他那双高贵的脚竟然戴上了镣铐……我跪倒在丈夫面前,亲吻这一堆冰凉的镣铐,好久好久才站起来亲吻我的丈夫。

这段文字曾感动得涅克拉索夫哭倒在地,写出不朽的诗篇《俄罗斯女人》。而跪下来亲吻丈夫的脚镣,也成为每一个万里迢迢赶到西伯利亚的妻子或女友,相会时做的第一件事。

其中最凄美的故事,当属穆拉维约夫家族的穆拉维约娃。这个美丽温婉的名门闺秀,由于怀孕和照料新生儿未能早赴西伯利亚。丈夫尼基塔·穆拉维约夫来信致歉:“我们结婚后我从来没有向你隐瞒任何事情,只有起义这件危险的事情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怕你害怕。现在,我带给你痛苦了,我跪下来祈求你宽恕。”她在回信中说:

别这样说,这会使我心碎。我知道没有永恒的幸福,爱情中有天堂,也有地狱……请等着我。你的泪水和微笑,我都有权分享一半。把我的那一份给我吧,我是你的妻。

穆拉维约娃在路上走了一年多,赶到尼基塔服苦役的尼布楚矿山,并执意留下来陪伴丈夫。她带来了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亚的十二月党人》,给流放犯以极大鼓舞,而在7年后死于严酷的生存环境与贫病折磨,仅仅28岁。濒死的清晨她含泪为丈夫和刚出生的儿子祈祷,也没能保住儿子的性命,荒原上多了一大一小两座坟茔。后来尼基塔的刑期缩短为15年,迁至伊尔库次克市郊,已由风度翩翩的近卫军军官,变得白发萧骚,疾病缠身。

20多年过去了,待这位穆拉维约夫莅任总督时,尼基塔已于4年前去世,而其他几位领袖人物如特鲁别次科伊、沃尔康次基仍健在。前任总督对他们采取严厉的监管措施,其妻子因子女读书住在城里,而他们必须待在乡下,每次进城都要事先经过当局的特批,尤其不许互相走动。穆氏到后立刻取消此类限制,他和妻子结识了沃尔康斯卡娅、特鲁别次卡娅等,相处愉悦。老沃等十二月党人偶有相见,彬彬有礼地保持着距离,以免被人抓住把柄,但还是成为告密者的口实。前省长和宪兵上校大肆渲染,竭力把穆拉维约夫描绘成一个新生的动乱分子,甚至说他“出于自由主义观点,竟在印章上镌刻宝剑刺穿皇冠的图案”。这些极有蛊惑力的密信纷纷飞向圣彼得堡,自有人迅速摆上尼古拉一世的御案。

俄宪兵司令奉旨将此函交给内务大臣,然后批转穆拉维约夫,勒令他作出解释。穆氏的答复很直接也很坦然,说自己深信这些所谓的十二月党人,已在多年流放中弥补了年轻时所犯错误,成为沙皇最好的臣民。他还说:“任何惩罚都不应当是终身的,因为惩罚的目的是使罪人改过,这一点对十二月党人来说已经做到了,因而没有任何理由永远把他们排斥在上流社会之外。”几乎没有人敢说这种话,穆拉维约夫应也做好了被拿下的准备,而尼古拉一世却御批“谢谢”,并说:

总算有了一个能够理解我的人,知道我不是向这些人进行个人报复,我只不过是执行国法而已,我把这些犯人发配到西伯利亚,绝不是想在那里毁掉他们的一生。(《穆拉维约夫·阿穆尔斯基伯爵》第197页)

怕是没几人会相信这番表白,尤其那些流放者。但毕竟事过境迁,沙皇不希望再拿这个话题做文章,倒是可信的。

穆拉维约夫的火箭般蹿升,以及这次涉险过关,自然与他的出身经历及上层人脉相关:巴甫洛夫娜王妃是他最真诚的保护人,而恰好又在沙皇跟前很能说得上话;内务大臣彼得罗夫斯基也对他欣赏有加,调入内务部与任命土拉省代省长,都可见这位宫廷重臣的操弄。圣彼得堡收到的密告信实在太多了,彼得罗夫斯基在表达支持的同时,也提出忠告,“行动要尽可能谨慎些,冷静些,不要大张旗鼓”,这些的确是穆氏的个性弱点,与其明快果决相缠结,改掉也难。(待续) 历史尼基塔边疆尼古拉一世穆拉维约夫沙皇十二月党人西伯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