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宿之美在于神
作者:徐菁菁远方的诱惑
“我真叫王小花”是我的一位老相识。过去几个月,我一直在朋友圈见证她的壮举:在北京昌平僻远的山谷里修建一座属于自己的民宿。今年3月份开始,王小花以每天车行八九百公里的效率用3个月时间跑遍了北京的乡野,最终相中了一个全封闭的大院子。“一共4000平方米,建筑占地面积不到1000平方米。我只建10个房间。这是一个7米高的大谷仓,我把它劈一半儿,这边儿就是一个超级大的餐厅。”她在纸上给我画草图,“剩下的地方我要做一个真正的花园。”
设计和建造这个院子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自我表达。“如果我说,身处在几百朵藤冰山月季中的感觉很美,你能够体会得到吗?有很多活在我脑海中的美丽的东西,我靠语言你们什么都感受不到,我只有把它创造出来。”王小花想要创造的东西很多。她希望她的庭院像日本园林一样含纳四季之美,又像欧洲花园一样亲切近人。她想让每一个客人有一块私密的小花园,在夏季桑拿天的午夜,全身赤裸地站在那里,仰望漫天星星,让山里的夜风吹过身体,清凉每一个毛孔。她还打算一手拟定主题菜单,规定客人们在她认为最恰当的时间,品尝她亲手烹制的食物。
王小花承认,修建一所这样的民宿,是一场“天真而幼稚”的冒险。前几天北京地区降温,她给我发来了一段视频,厨房里冻了一夜的抹布敲在墙壁上如石头一般铿锵作响:“我现在需要重新考虑如何给我的蔬菜保鲜。”这样的“意想不到”每天都在发生。工程远比她想象的浩大。初冬的时候,赶在土地霜冻前,她和伴侣冯先生曾经花了3天时间,耗尽力气种下了80株玉兰。然而,“80棵树,在4000平方米的院子里,就像撒下一把小草”。开工之前,大学商科毕业的她曾经认真为自己的民宿制作了商务模型,但她很快发现这并没有什么用。“最简单的例子,从高速公路下来开车到这个院子要走40分钟的山路。所有建筑材料要拉上山,所有建筑垃圾都得运到山下去,这个成本我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园子在山上,排污系统怎么办?我一心要做四个私家浴池,需要的热水远超预期,热力循环系统怎么解决?这些都不在我之前的考量中。没有经验,蒙圈儿了。”
即使蒙圈儿,这个冬天,王小花依然坚守在自己的山谷里。“那是你想要的东西,你不得不all in(押上全部筹码),你只能all in!”她形容现在的自己,一边为庞大的工程焦虑不已,一边又为创造的可能性兴奋至极。王小花之前做连锁餐饮的运营,深深地纠缠于简单的商业模型。“模型是可复制的,而团队的终极目标是执行可复制。这整个过程真的富有创造性和乐趣吗?”但民宿不一样。“如果把4000平方米面积切分成80×80的小块,这6400块,可以随着我——园子主理人的年龄、阅历甚至心情来变化。民宿更像我给自己创造的一个大型玩具盒子,它能经得起我玩5年、10年甚至50年。我其实是迈入了我所期望的有质量的生活。”
我不知道王小花最终是否能够建成她理想中的园子,但她的热情唤醒了我曾经的悸动:做一个民宿老板娘。2013年,我在泰国清迈旅行,在热闹的老城住了一晚后,我搬去了城外的一处“Home Stay”。那栋带着小庭院的老别墅位于游客罕至的安静街区,有宽敞的客厅,舒服的沙发,扎实的木地板,泰式风格的雕花楼梯。年轻独居的女主人一手打理着上下四个房间。每天早晨,我在鸟语中醒来,就看见她在厨房里变着花样做早餐:各色水果、煎薄饼、瘦肉粥、三明治、泰式小吃……每一样端上来都是满满的心意。闲暇时,女主人爱做手工,会邀请有兴趣的客人加入。若是遇到天灯节和水灯节,她会在花园里备好材料教大家做河灯,带着他们到河边放灯祈福。这种偏安一隅的生活,看上去自给自足,没有太多的物质欲望,平淡又快乐。
这几年,民宿的火爆是显然易见的。那些奔赴远方回归生活的民宿主人的故事在社交媒体上流传甚广。从去年开始,湖南、江苏、浙江、东方四大卫视都推出了以民宿为主题的明星经营类综艺节目。我的朋友圈里,一些人已经将心动变成行动,在云南、海南等地与人合伙开民宿。更常见的,过去两年的节假日,朋友们在五湖四海,世界各地游玩,很少会有人晒居住的酒店,但民宿不一样,它和有品位、有格调、爱自由、会生活的人设紧密相连,是诗与远方的天然搭配。
中国旅游协会发布的《2017年民宿产业发展研究报告》显示,我国民宿数量从2016年末的5万多家发展到2017年末的20万家,呈现井喷式增长。根据咨询服务机构中商产业研究院的数据,2017年中国在线民宿预订的交易规模突破100亿元,2018年会突破200亿元。浩浩汤汤的潮流之下,民宿的魅力究竟在哪儿?
理想国
2017年,国家旅游局发布了一份《旅游民宿基本要求与评价》,这份文件将民宿正式定义为“利用当地闲置资源,民宿主人参与接待,为游客提供体验当地自然、文化与生产生活方式的小型住宿设施”,“根据所处地域的不同可分为城镇民宿和乡村民宿”。同时,这份文件称,它所适用的范围“包括但不限于客栈、庄园、宅院、驿站、山庄等”。
早在“民宿”流行之前,客栈、庄园、山庄已遍布全国旅游胜地。而“民宿”二字在中国的使用肇始于2006年之后的莫干山。
2002年,杭州媒体人夏雨清在莫干山租下了一栋旧宅。这栋旧宅是1930年宜兴富商潘梓彝建造的“颐园”。2000年,夏雨清第一次见到它。无人打理的院里长满一人多高的荒草。前门是锁着的。夏雨清从破旧的窗子翻进去,看到雨水从屋顶滴滴答答地漏下来。房子虽然破陋不堪,但它击中了夏雨清:恰值秋末,满院子绯红的枫树和香甜的金桂都是1930年以前种下的旧物。
2002年租下颐园后,夏雨清花大力气把房子修葺一新,在当地了雇了个阿姨,负责打理房间,烧饭做菜。他告诉我,那些年女儿年幼,一家人住在莫干山的时间比杭州更多。颐园有六个房间,除了一间自住,其余的间或拿来招待朋友,自得其乐。他没想到的是,2006年,在上海做出版业的英国人Mark Kitto想隐居写作,于是在莫干山开了一家叫The Lodge的咖啡馆。他的外国朋友前来做客无处歇脚,颐园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在那以后,2007年,法国人司徒夫找到一个叫“仙人坑”的废弃茶厂,买下了茶园所在的120亩地,建了“法国山居”。南非人高天成在劳岭村一个叫山鸠坞的地方租下几栋房子,建成“裸心乡”。司徒夫和高天成都曾是颐园的住客。这些外国人在莫干山的出没引起了媒体的注意。“最开始,媒体把他们称作‘洋家乐’,但后来大家逐渐开始使用‘民宿’一词。”夏雨清说。于是,追根溯源,颐园成了莫干山民宿第一家。
莫干山的乡村民宿始于一个英国人,或许并不只是有趣的巧合。今年,英国刚刚宣布把3月24日定为“国家民宿日”(National B&B Day)。在旅行点评网站猫途鹰(Trip Advisor)历年发布的全球民宿排名中,英国民宿常常独占鳌头。《泰晤士报》曾评论:“民宿是英国旅游产业的荣耀之一,是风格单一的连锁酒店给人们造成的幽闭恐惧症的解药,英国庞大的民宿网络是国外羡慕,但是看起来又无法效仿的。”一种普遍的观点是,现代民宿即起源于英国乡村的“Bed& Breakfast”(床与早餐)。上世纪60年代,英国的西南部与中部人口较稀疏的农家,为了增加收入开始招待客人,这就是民宿的雏形。在英国,民宿很快就不再是单纯的住宿、餐饮服务提供者,它们变得多姿多彩,成为美好乡村生活的表率,这与英国历史久远的乡村文化紧密相关。正如旅行作家詹姆斯·本特利(James Bentley)在《英国最美乡村》中描述的,乡村教堂、乡村小酒馆、偌大的农场、茅草顶小房子、爬满植物的小村舍以及原汁原味的乡村公园展示了英国人自盎格鲁-撒克逊时期以来慢慢形成的田园生活方式。
林语堂说,世界大同的理想生活就是住在英国的乡村。在中国长三角繁荣城市里旅居和工作的外国人,试图在莫干山完成从“闹市”到乡村的切换。莫干山民宿的崛起是一场西风东渐。在头几年里,来颐园住宿的客人80%是外国人。“莫干山民宿开始爆发是在2013年。”夏雨清回忆,“我和很多人都聊过,大家都记得2013年时来莫干山的人突然就多了起来,但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一个可能的因素是,2012年,《纽约时报》旅游版评选全球最值得去的45个地方,莫干山高居第18位,引发媒体竞相报道。
从一个较长的时间轴上看,莫干山也到了势必爆发的时刻。大陆的“民宿”一词借自台湾,而台湾的民宿脱胎于日本的Minshuku。日本的民宿潮发生在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当时日本社会经济高度成长,旅游胜地人潮汹涌,旅馆住宿空间明显不足,刺激了新的住宿形态的发展。1980年前后,台湾经济刚刚完成飞跃,许多类似于垦丁“国家公园”这样的游憩区,节假日期间大饭店、大旅馆客房供应不足。一些登山旅游者开始尝试借住在山区农舍,催生了民宿的繁荣。同样的事情在莫干山发生了。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罗德胤认为,工业化、城市化后兴起的城市中产阶层具有强烈的逃离到家和办公室之外的“第三空间”的需求。而贴近自然、人文、情感的乡村,正好能让他们暂时脱离绑定其精神的物质空间。
夏雨清一直认为,莫干山民宿的繁荣是不可复制的。这里位于沪、宁、杭金三角的中心,在上世纪20年代便是中国四大避暑胜地之一,距离上海仅3小时车程。2012年,上海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超过4万元。“莫干山覆盖的长三角经济圈具有充足的消费能力,更重要的是有超前的消费观念。”
夏雨清告诉我,高天成建裸心乡只花了十几万元,仅一个月就收回了投资。颐园在2006年的房价就在每晚1000元到2000元之间,和今日几无区别,来客络绎不绝。
民宿达人肥姐在民宿、酒店媒体做过3年的商务拓展总监。过去3年,她每两周就会去一次莫干山。2014年,莫干山一房难求;2017年末,她看着雨后春笋般生长起来的同质化民宿,感叹价格战在所难免;2018年冬天,一些民宿已经开始用3~4折的价格争抢客源。“当初太多人挤进这个行业,就如风口上的猪一般。现在市场回归理性、洗牌的阶段。”
考察一间新开的民宿,肥姐至少要去看两次。许多新建的民宿花大价钱请设计师,重金打造,刚开业的时候感觉不错,且等半年后再去,已经漏洞百出,味道不对了。究其根本,肥姐说,挑民宿,“避免踩雷还是需要看民宿主人是否在店亲自打理,或者即使不在店也把牢了运营”。主人是民宿的精神领袖,主人用不用心,天差地别。
早期莫干山之所以打造一种有别于传统标准化酒店和初级客栈的新的住宿业态,为“民宿”订立标杆,除了区位优势,主人文化是最重要的因素。区别于传统的酒店,那些成功的民宿无一不带有鲜明的主人个性。
高天成在“裸心乡”开创两条先河。一是“乡村美学”:他把村里拆房剩下的雕花木梁、石礅、马槽回收上来,用作装修材料,这是当时谁也没做过的;另一方面,他的环保精神深深扎根在了民宿里:房间夏天靠电风扇,冬天靠每个房间安装的火炉,烧的是本地废木料、木屑压缩制成的柴火。门前有蓄水池承接雨水循环使用。垃圾要分类,树叶、苹果皮会埋在地下。
法国山居则是主人司徒夫本人的写照。房间内部的布置从家具到地毯,从浴缸到百叶窗都是原汁原味的法国情调。法国山居的活动室配备了许多专业山地自行车,那是司徒夫喜爱的运动,也记录着他人生的一段重要经历。他在2002年出版的《裸奔》一书的封面图就挂在活动室里。2001年,司徒夫从新疆喀什出发,经阿里、拉萨、云南,用了3个多月,骑行11266公里,最后回到北京。骑行筹得200万元善款资助了27名心脏病儿童进行康复手术。《裸奔》记录的就是这次骑行。
2010年以后,第二批进入莫干山建民宿的很多是设计师。“从设计师的角度来说,替别人做设计方案往往会有很多限制,”肥姐说,“我认识的一些从事设计工作的民宿主人就是想拥有一幢小而美的民宿,自由实现自己的设计理念。”
2011年,景观师朱胜萱决定建原舍·望山。历时两年,一行人在茶园梯田间,不使用任何涂料、油漆以及人工合成的材料,只用原生回收木材等,一砖一瓦搭建出联排烟灰色民宿。房间里放的是当地淘得的老古董家具。床和柜子由当地民间手艺人亲手打造。室内木地板选用当地的旧地板,不上漆,保留粗糙的表面的岁月痕迹。朱胜萱说:“民宿代表我们想回去的念想”,“原色乡土,原本生活”。
大乐之野的主人吉晓祥和杨默涵是同济大学城市规划系的同学兼驴友。2013年元旦,他们来到莫干山的碧坞村,刚过而立之年的两人站在一间旧浙北民居的露台上,望着对面满山的白雪,第一感觉:“对了,就是这里!”大乐之野一号楼的挑空客厅有一整墙的书架。那是《海边的卡夫卡》给吉晓祥的影响。“在那个寂静的山林里,有一个私立的图书馆,一个年轻姑娘在这里兼职管理,一个年长色未衰的少妇是馆长。这图书馆充满着画面感,我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村上给我指出的天堂的模样。”民宿里的温泉汤池则有另一个故事。吉晓祥和杨默涵一起去新西兰,在瓦纳卡小镇的一家民宿,两人拿了一瓶红酒,泡进露天温泉,抬头看着漫天的繁星,讲故事,谈感情,“聊到一个姑娘,就喝一杯红酒”。吉晓祥说,等到红酒见底,他抬头看到的不再是繁星,“而是漫天的星座,那个是天蝎,这个是双子,正北方向还有默涵的沈佳宜在向我们微笑”。
墟里和它的乡村场景
1999年,美国学者派恩(B. Joseph Pine)和吉尔摩(James H. Gilmore)最先提出“体验经济”这个概念。他们认为,人类社会的经济形态已经经历了产品经济、商品经济、服务经济,进入了体验经济阶段。在产品经济时代,人们出售大自然的造物,以满足生存需要。商品经济则对应着工业时代。区别于产品,商品与其原材料相比已经发生了本质的变化,能够做到标准化和规模化。在后工业时代,消费者在经历了规模化和标准化的物质繁荣之后,开始追求对个性化的需求,因而向人们提供无形的个性化的服务则成为经济附加价值的焦点,服务经济因此繁荣。而进入互联网时代后,消费者信息渠道费用大幅降低,被动地接受服务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迫不及待地要求自己参与到产品、商品以及服务生产过程中,从这个过程中获得难忘的体验和记忆。
派恩和吉尔摩举例说,20世纪80年代,许多美国父母已经完全停止亲手烤蛋糕。他们只是打电话订蛋糕,指定蛋糕的样式、取蛋糕的时间、蛋糕上的文字和图案。他们为这种定制服务支付的费用是在家自制蛋糕的10倍。21世纪初的家庭则会把整个生日派对交给专门的公司打理。孩子们的生日不再需要在家里度过,他们可能会和朋友们去农庄体验农家生活,度过别致而难忘的一天。
派恩和吉尔摩认为四个方面的组合能够使得体验更为丰富:“娱乐”让人放松、“教育”拓展视野增加知识、“逃避现实”比娱乐和教育更令人沉迷,另外,我们还有“审美”的需求。仔细想来,这和我们今天挑选民宿的心态不谋而合。打开一个民宿预订网站,浏览那些图片和信息的时候,我首先会排除那些设计上不符合我审美口味的;接着我会希望它能够提供给我一些接触新东西的途径,比如对当地生活的认识和发现。要求更高一点,我会想成为故事的一部分——当我被清迈民宿女主人的生活打动的时候,我实际上逃离了自己的生活情景,进入并全身心接纳了她所营造的世界。所有这些期望,都不再仅仅停留在基础的餐饮住宿服务上,它们是感觉上、情绪上、精神上的体验。
2014年底,“小熊”谢怿雪暂停了北京律所合伙人的工作,在温州永嘉的郑山村,和工人师傅们一同吃睡在山上4个月,一点一点建成了自己的第一座小房子。在这期间,最初打算和她一起做民宿的两个人退出了项目。父亲要她“悬崖勒马”。一位她很敬重的朋友劝诫说:“故乡早已回不去,你所有的想象和努力都将徒劳。”
2014年,“民宿热”已经开始升温,但小熊的选择看起来颇不明智。郑山村虽然位于茗岙梯田的核心区域,但村子条件并不好,许多房子修得谈不上美观。那时候,大家都以“三小时经济圈”来为乡村民宿划定选址范围,而郑山村是不易抵达的。从上海搭三四个小时的高铁动车到了温州,还得再坐一两个小时汽车到村子。如果全程自己开车,差不多要6个小时。
小熊给这栋小房子起名叫“墟里”,取自陶渊明的《归园田居》:“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众人的反对之下,她还是认为会有人喜欢她的桃花源,“大不了修好了自己住”。事实上,墟里壹号还没有正式营业,住宿的客人就排到了一个月以后。在接下来,墟里在没有挂上任何预订平台,也没有用公众号的情况下,完全靠口口相传运营了两年的时间。2017年,还在业内的评选进入“最美民宿”的Top5。一位客人这样写道:“在无边的寂静里,萤火虫盈盈而飞,漫天闪光如同繁星,清冷而又温情,刹那间感动得想哭。久违的温暖,竟是这个陌生的地方给予的。”
建墟里之前,小熊已经在北京顺义临近平谷的一个普通村庄生活了一年有余。2012年,她去欧洲游历了一年,被乡村迷住了。“城市生活大同小异,反倒是乡村各有特色。在欧洲的乡村,物质已经不是一个问题。有很多原住民留在乡村,也有很多城市里人回到乡村,大家都能以一种自在松弛状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自由自在地生活。”回到北京,她就把家安到了村里。
在北京的乡村,小熊毫无悬念地遭遇了骨感的现实。安全、卫生、交通、基础设施等等都需要适应,用她的话说:“从零开始学习各种乡村生存技能。”她学会了烧柴热炕,给水管防冻。她督促村里的工人给她修整院子。类似于马桶安完后才惊觉高度不对,需要垫个小马扎在脚下的笑话不胜枚举。在她花了不少心力打理的花园里,植物们病的病、蔫的蔫,总是状况不断。与此同时,村庄的气氛和欧洲也大不相同:人们对旧有的事物和传统的生活方式并无眷恋,农业劳作没有体面和自豪可言,一切以向城市看齐为荣,挣钱后最紧要的事就是选择离开或者盖起崭新的楼房。
但即便如此,小熊发现,在她进城或者出差异地的日子里,只要一忙完,她的下意识反应还是一刻不停留地回到她的村庄去。村庄的生活降低了物质欲望。各式蔬菜瓜果熟成的日子里,左邻右里会不时地敲开她的院门,留下三两个西红柿茄子或是一把豆角。地里生长的东西不要钱,村口的两家小店就能满足基本的日常所需。生活本身也变得不再复杂。开车进城一趟往返需要三个小时,那些并不值得的见面被自然而然地减去。
在无事可急且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小熊喜欢乘坐村际公交,慢悠悠地穿过村庄和田野,听风声鸟鸣,看庄稼在四季里的生长更迭。很多次她从灰暗的城市出发,赶回自己的村庄,开着车眼见天空一点点露出微蓝的底色,心情也慢慢雀跃起来。只要天气允许,她就待在院子里,从太阳升起到落下,随着光线的变化挪动和寻找那个最舒服的位置。晚上不看书不工作的时候,她不开灯,就随手点两根蜡,喝茶喝酒想事发呆,抬头就是很多人已经遗忘的北京星空。
这一年的乡居生活让小熊认定:乡村之所以能够引起人们情感上普遍的共鸣,一是基于对自然的向往,二是源自对故乡的怀念。故乡不只是一个确切的地理名词,更是一种能够唤起内心柔软记忆的情绪,是坚硬的都市里疲于奔命的现代人内心的渴望。乡村生活蕴含着一种“新奢侈主义”,就像法国政治和经济学学者雅克·阿塔利在《21世纪词典》中所说:“奢侈不再是积累各种物品,而是表现在能够自由支配时间,回避他人、塞车和拥挤上。独处、断绝联系、拔掉插头、回归现实、体验生活、重返自我、返璞归真、自我设计将成为一种奢侈。”
“人的内心的自在平静并不容易达到。而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可以让每一位到访者都尽可能地接近这种状态。”在墟里,主人小熊营造了一个源于日常但是又高于日常的生活场景。真实的乡居生活中的那些硬件缺陷带来的不美好被修正,而那些迷人地方——自然之美和闲适的生活状态则被尽可能地浓缩与放大。
墟里壹号有三个房间,但从来只做整栋出租。“你一定是跟你最亲近的人、最亲密的人,或者你最愿意待在一起的人来到这里,分享这样一段哪怕是很短暂,但日后一定留在记忆里的场景。”小熊坚持做了开放式厨房,在室内留下了大量打通的公共空间,因为她觉得在城市里人们之间的阻隔已经够多了。于是,许多来墟里的客人,可能在家里极少下厨,也会在墟里露一手,“因为他们做饭的时候可以看得到自己的家人,可以跟爱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可以看到孩子在客房在露台上嬉笑打闹”。
为了放大乡村的气息,房子尽可能地和自然亲近。于是,墟里打造成了一个通透的空间,尽管这不可避免地意味着可能有蚊虫,也给冬天的取暖、夏天纳凉制造了麻烦。小熊把本可以多盖一倍面积房间的房基留作了户外露台。于是,住在海拔五六百米的山上,早起第一件事就可以上露台看日出朝霞。眼前就是梯田,四季各有风景。晚间除了繁星,还有萤火虫的星星点点。
很多民宿的配套设施墟里都没有,比如游泳池,因为“这是乡村生活不需要的”。在小熊看来,墟里真正能够打动人的是让客人体会一年四季的乡野和真实的乡村生活。墟里在当地聘用了阿姨打理家务。她们每天来上班,一定会随手在山里田间采些花草或树枝来装扮客厅。苦菜、马兰头、抽冬白,四季的滋味被就手带上了餐桌。除了看云海、赏梯田,如果客人愿意,阿姨们就带着他们一起到山上挖春笋、摘绵菜做青团,带着小朋友去田里摘当季的蔬菜。
当初小熊看中郑山村,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它是一个“活的村庄”。它并不理想,有挺难看的新房子,但人们在这里真实地生活。到清明、端午这样的传统节日,家家户户会自己做青团、包粽子。在这样的环境里,客人自己也会去开发乡村生活的趣味。墟里后来把村子产的柿饼开发成了产品,就是源于一位客人的好奇心。他在露台喝茶晒太阳,看到边上有阿婆晒柿饼,两人就攀谈起来。
墟里团队组织头脑风暴,唤作“乡村生活研究室”,专门研究怎么把村里那些稀疏平常的事情变成趣味的体验活动。为了想出点子,大家先实打实地自己过上乡村生活。村里酿酒、晒红薯、做咸菜的时候,墟里的团队也会跟着做。有个小伙子最早来墟里当管家,后来找到小熊,说想尝试种地。于是,墟里就有了一个人的“农艺部”,小伙子自称实习农民。这个实习农民因为遭遇土壤板结的困境,于是开始用挖鱼塘、养鸡、收集厨余垃圾等方法解决有机肥料的问题,整个把生态农业的链条摸索了一遍。这里面的种种环节也成为墟里客人的乡村体验。
“主客”之间:新民宿文化
和越多的人讨论民宿,我越感到民宿外延的丰富多样,人们对民宿也有不同的诉求。从地理上,民宿可以简单地分成乡村民宿和城市民宿。但同样是乡村民宿,对肥姐来说,她内心更希望的是延续城市里度假的方式,只是背景切换到了乡村,莫干山的优质民宿做到了;对于墟里的客人来说,他们只想远离城市,做一场乡野美梦。
另一面,民宿的外延也在不断变化。正如莫干山发生的,一些高端民宿的运营和管理已经和非标精品mini酒店几无差别。与此同时,民宿这个谱系的另一端也在延伸。
2007年秋天,布莱恩·切斯基怀揣着1000美元的银行存款,和好友兼大学室友乔·杰比亚到旧金山创业。他们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如何支付1200美元的房租。当时,旧金山正在举行国际设计大会,酒店一房难求。乔提议,他们可以在客厅放几张充气床垫,然后将床位出租出去,为前来参会的设计师们提供一个落脚之地,并向他们提供房内的无线网、书桌、床垫和早餐等服务。于是,他们建立了一个网站,给他们的充气床打广告,居然在周末成功地招徕了三个租客。这场遭遇创造了美国除Uber之外的第二大独角兽公司Airbnb。
我第一次尝试Airbnb是在2014年世界杯之前。当时我被周刊派往巴西出差,给我的任务是写写里约和圣保罗这两座城市。我找到了两个当地家庭来接待我,一方面我希望排解漫长差旅孤身一人的寂寞,另一方面,我也想通过这种方式尽可能地接接两个城市的地气。在里约,我住的街区本身就很有特点。那户人家住在圣特蕾莎区。那里曾是里约的中心,20世纪城市进行现代化扩张后萧条了下来。抵达房东的家要走一条宽阔的长长台阶。一位流浪汉在这里安营扎寨,他的窝棚对面就是当年被达官巨贾们荒弃的独栋小楼的断壁残垣。但如果出门从另外一个方向走,我很快就能进入一片满是漂亮涂鸦的富庶街区,那里是新近入驻的新锐艺术家的据点。回到房东家里,我爱坐在厨房里喝茶,窗口有一棵挂着果实的高大的牛油果树,远处可见白帆点点的瓜纳巴拉湾。我心满意足,这一切都是在挤满游客的酒店里体会不到的,它们“非常里约”。
还有一些东西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期。我的里约房东听说我希望去参加一场当地桑巴学校的内部活动,兴致勃勃地充当了我的司机、翻译兼采访助理。刚到圣保罗的那天晚上,恰逢一年一度的“文化急转弯”盛会。城里各个街区会通宵达旦地举行包括音乐、舞蹈、烹饪、戏剧、艺术展、历史展在内的各种活动。房东马里奥自告奋勇地带着我去凑热闹。我们吃了小吃,听了音乐,还经历了“犯罪之都”的虚惊一场。在一个教堂门口的小广场,一群人突然向我们狂奔过来。我正发蒙,只听马里奥慢条斯理地说:“我觉得,我们也应该跑。”说罢他一把拽住我,狂奔了几十米。我们始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马里奥以当地人的口吻经验十足地教导我:“反正,遇到这种情况,逃跑就对了。”
在国内,共享住宿还并不属于官方认可的民宿范畴,但我和好几位旅行达人聊天,大家都自然而然地将共享住宿的体验归于“民宿”,很显然,从在地体验和主人文化两方面看,它都符合民宿题中之意。在海外,日本已经正式认定了共享住宿的“民宿”地位。今年正式实施的《日本住宿住宅事业法》规定,所有居住用住宅都可以在不取得旅馆业许可的情况下,仅向政府提出申告就可以运营民宿。
毫无疑问,人们热爱这种新的“民宿”。如今,Airbnb在超过191个国家和地区提供超过400万个房源,比世界前五大连锁酒店的总房源数还要多。2017年初,全球就已有3亿人使用过他们的服务。国家信息中心的《中国共享住宿发展报告2018》显示,2017年我国共享住宿市场交易规模约145亿元;参与者人数约7800万人,其中房客约7600万人;主要共享住宿平台的国内房源数量约300万套。
北京女孩寒露大学学的是城市规划。那时候,北京白塔寺一带要进行规划改造,她参加了这个项目,被派到胡同里挨家挨户做调查。走街串户下来,她爱上了胡同的烟火气,决定有朝一日要住在胡同里。今年年初,寒露开始找房子,最终看上了一个整齐的院落。房东把房屋建筑结构重新改装加固,一面墙改成了落地窗,解决了四合院房子常见的采光问题,还加装了地暖和空调。寒露很喜欢这个院子,问题是,她用不了这么大的空间,而且租金不菲。
寒露想起了自己当初在美国留学时的经历。有一次同学们一块出去玩,住在一个老太太的家里。“她的客厅里有三张沙发,书房和阁楼里都放了床,塞下了我们一整个班。每天早上她给我们送果汁、送面包,指点我们去哪儿玩、要注意些什么,细致到去哪个景点应该怎么买票。她特别喜欢我们一群孩子围绕着她,而我们也觉得她就像是远方亲戚家的老奶奶,感觉特别好。”还有一次,寒露去洛杉矶参加考试,住在一个女孩家。为了方便她考试,女孩欣然同意她提前入住和延迟退房,还主动给她坐午饭。女孩做扎染、画油画,家里到处都是这些东西。“我问她这些艺术品是不是用来出售的,可她说,‘你喜欢哪一样拿走就好,你也可以留下你创作的东西’。然后她就指点给我看,哪些东西是过去的房客留下来的。”
怀揣着这些美好的记忆,寒露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装修了院子,她整理布置了三间卧室,把拥有落地窗的大房子改装成公共空间,里面有宽敞的开放式厨房和长长的餐桌。没想到,开门营业后,有些经历让寒露颇为尴尬。“一些客人期待的是酒店或者精品高端民宿那样的地方。他们往往在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满脸不悦:‘你们这里怎么这样难找?’‘路为什么这么窄?车都开不进来!’再看看院子:‘这里怎么连个前台都没有!’”
寒露很难提供让他们满意的服务。她不认为自己需要每天为客人更换毛巾,收拾床铺。公共厨房使用完的锅碗瓢盆,她希望每个人能够自己清洗整理收拾干净。她也受不了别人像指使服务员一样对她呼来喝去。“我可能是你见过的态度最不好的服务人员,”她自我揶揄说,“有时候,遇到抱怨颇多各种不满的人,我说没事,我给你退钱。”“用一个客人的话来说:‘我们缘分已尽。’”
在寒露看来,她是这个院子的主人,主人有主人的姿态,“应该照顾大家”,但客人做客,也需要遵守别人家的规矩,有权利有界限,“我们彼此是一种平等的关系”。
这种更接近于真实生活的主客关系在许多不同形态的民宿中早已变得罕见。很多民宿,真正的主人已经不再和客人直接接触。早年在颐园,夏雨清和客人谈天说地,女儿会带着小伙伴出门遛狗。夏雨清说:“客人来颐园认同的不是晚上睡的这张床,是和我的交流,是阿姨做的饭菜。”但夏雨清早已经不住在颐园,今年,他也像很多民宿主一样,给颐园配了管家。这是民宿经营扩大、追求服务标准化之后的必然。
真实的主客关系创造了投桃报李式的互动,志同道合的人彼此吸引。寒露给住宿的孩子准备过牛奶和曲奇。有时候,她会把来自天南海北的客人叫到一起吃早餐。不挑剔的,她就亲手做煎蛋面包,有人点名想吃豆腐脑或者“习大大套餐”,她也一早起来准备。客人们也有很多让寒露暖心的地方。有人招呼她一起享用大闸蟹,“一不小心我们就着酒和蟹聊到了3点”。有台湾来的客人专门给她带了点小礼物:“这是我们那儿的凤梨酥,还有两盒面膜。”她第一次接待重庆的客人,一行5人,包括2个老人,1个小孩。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大哥和家人都特别热情,一再说着我们第一次带老人进城看看,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你跟我说。”寒露的客房没有安装电视,她希望大家不要因为电视窝在自己的小空间里。但当这家人提出老人们习惯看电视的时候,她二话没说立刻在房间里装上了一台。一位杭州来的阿姨和她聊人生经历,聊办民宿的经验教训,聊得高兴了,阿姨说:“我儿子的微信——你们俩差不多大,要不要加一下?”
寒露的院子开张半年,广州人黄龙已经来住了三次。第一次来纯属巧合。他到北京出差,没有订上酒店,临时订了寒露的房间。深夜里找错了路,他拖着箱子走了一个小时才找到地方。这非但没让他泄气,反倒让他对胡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院子本身对他来说又是惊喜:寒露的家居摆设和他的品味很搭,而且他对“开放式厨房毫无抵抗力”。过去10年,黄龙奔走各地出差,对各种各样酒店已经厌倦至极,“酒店是一个让人无法彻底放松下来的地方,你永远会觉得自己还在工作状态中。除了睡觉,我一分钟也不愿在酒店多待”。每次来寒露的院子,黄龙总会做几个自己的拿手好菜,和女主人把酒言欢。他注意到,松弛的气氛是可以传染的。有一次他正在做饭,恰好有一位新客人入住。“他大概没有住过这样的地方,一开始还在为没有前台疑惑不安,看到我在做饭,以为我是工作人员。而当他发现原来我也是住客之后,整个人的状态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后来我也邀请他一起吃饭,大家聊得很开心。”
2007年的旧金山,三位租客给了布莱恩·切斯基一个意外的发现:“我意识到,友情以前可能要多年才能产生,而现在,人们因为住在你家,你们几天就可以像一家人一样。”布莱恩后来回忆说:“你在现实生活中不会这么快了解一个人。有个宾客后来还邀请我去参加他的婚礼,因为那次旅行改变了他的人生历程。”任何一种民宿都可以提供在地的生活体验、独特的空间和个性化的服务,共享住宿的迷人之处或许在于,在一种主客平等的关系下,它提供了人与人链接的更多可能。而在一个日渐原子化的社会,这也是一种真正的奢侈。当年在圣保罗,房东马里奥突然告诉我,他需要去外地出差一天,第二天会有两个阿根廷女孩来家里住,问我愿不愿替他接待一下。我欣然接受了这份令人难以置信的信任。
寒露觉得,开民宿,她是在分享她的生活空间和生活态度。事实上,她也在分享客人们的人生。她见识过无微不至的爱情。一群深圳来的住客中有一个女孩,正在被一个北京的男孩追求。男孩在网上找到了寒露的联系方式。女孩感冒了,有鼻炎。男孩立刻找人送来了净化器和口罩。晚上10点多,男孩联系寒露,说他得知女孩的感冒变重了,请求她给女孩煮一碗姜丝可乐。寒露正在一家日料店吃饭,找老板要了半块姜。她至今记得男孩的叮咛:“500毫升可乐放入200克姜丝,煮沸5分钟后关小火,浓缩到一纸杯的分量。麻烦你看着她喝下去。”
寒露见识过孤独。一个男孩过30岁生日,包了整个院子办聚会。聚会散了,人都走了,男孩和寒露继续喝酒。“他说他没有女朋友,感情上如何不顺利,和朋友创业如何艰辛,又说他特别高兴,能有20个人给他庆祝生日。可他说这话的时候,就是孤身一人。”男孩在院子住了一晚。第二天离开前,叫了朋友来帮忙,把院子都打扫了。
她还见识过人生的脆弱和无奈。一个客人曾经拉寒露到房间里:“外面最年轻的那个女孩,她的父亲重病快要死了,她的家人还瞒着她,我应不应该告诉她?”等寒露迈出房门,外面是一片欢腾:“房东来敬酒啦!”还有一次,一个小演员包了院子过生日。“她是演打戏的,浑身上下都是伤。当天为了哄她高兴,男朋友买了3个蛋糕,吹了3回蜡烛。可她一直抱着男朋友哭,说她还想再过一次生日。我好像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是什么。”
办民宿之后,寒露加了一个房东群。一次,群里的一位阿姨和她聊天:“每天这样迎来送往,你不难过吗?”寒露吃了一惊。“这个灵魂之问给我一个民宿小老板升华得好高哇,有点不习惯。”她笑道,“我说我不难过,好些住过我家的人都一直有联系。我每天都在见不同的人,在认识不同的朋友,然后跟他们经历共同的一段时间,分享一个故事,我觉得很好很开心。” 民宿设计上海民宿莫干山风景名胜区旅游酒店服务小熊民宿北京住宿日本民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