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远门之前

文/孙欣

每次读到里尔克的《预言》，都觉得写的是人出远门之前的紧张状态：“我觉得风从四方吹来，我必须忍耐。我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又把自己抛出去。”出远门以前，事情总是商量好了一样，一件接着一件，无法不激动，也无法不忍耐。刚洗完一大堆衣服，又发现几件一定要穿的还没有洗过收拾好。刚精心装好箱子的一部分，好像“俄罗斯方块”一样完美地砌在一起，就发现手边还有一双鞋，必须放弃完美均衡才能塞得下。至于说带不带熨斗带不带吹风机带不带所有颜色的长筒袜，隐形眼镜护理液是带上正在用的那一瓶还是到了目的地另买，这些都是问题，每一次思考都会得出新的结论，实践以后立即觉得该结论是错的。准备一次出远门，自己平时为人做事那些小小习惯和准则不知要打破几次，才能换得自己和现实的片刻妥协。

出门片刻便回来，没有什么顾忌，因为此时此刻的生活不曾被打断，出门是此刻生活的一部分，像水龙头里流出的水的转瞬即逝的不连续。出门以后再也不回来，那是对此刻生活的一刀两断，对眼前的一切宣告不再负责。转身以后，身后是火光冲天还是埋进蛛网再也无关紧要。只有出远门像放风筝，再高再远身后也牵着一线。出远门的目的无论是什么，操作上都要保证生活的连续性。这种连续性包括不在场的自己和停留在原地的一切其他事物。有些经常旅行，以酒店为家的人，为了营造一种四海为家的气氛，会带着自己常用的床单枕头，并不完全是因为卫生原因。还有人带上香氛蜡烛，点燃它，薰香精油在热力作用下缓缓挥发，闻到了熟悉的香气，就好像仍然身处熟悉的环境。气味最容易唤起人的回忆，不论那回忆有多远。但是家的气息构成如此复杂，很难用香氛蜡烛来抹平。冷飕飕有如独特指纹的水泥味和不锈钢味，钢琴漆的苦味，暖气片烘热的灰尘味，盆栽落叶的腐甜味，旧布残留的洗涤剂味，还有更复杂更难以描述的人的气味，才是家的气味中最强力的元素。出远门时带上的那些道具，用途更多是指示家的方向，而不是营造家的错觉。

被自己抛下、冷冷清清留在家中的一切事物，它们都会照顾自己吗？猫狗不用说一定要找人上门来喂和陪玩，即使如此，它们可能也会委屈。我认识一个人，若是出门两三天，会为猫定时开电视，让它以为家里人都在，只是在玩躲起来不见面的游戏罢了。电器要从插座上拔下来，家具要用布单盖住。一个空间里若没有人出出进进，蜘蛛会告诉灰尘，灰尘也会告诉蜘蛛，它们纷纷拥来做不花钱的房客。在家时并没有努力打扫卫生的人，出门几天会发现家里盖了一层灰，即使门窗都关得很好也无济于事。人离开时，也一并带走了他们的指纹、脚印，拍打、拂落、踢踢拖拖地走、随手啪地一丢……那些让空间也不得不活起来的痕迹和动作。一旦人离开，空间就休眠了。 生活圆桌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