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跳出椰壳碗
作者:薛巍超越民族主义
1983年,47岁的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出版了他的成名作《想象的共同体》。2015年去世时,他留下了一部回忆录,题为“超越边界的人生”。他首先超越的是民族界限:他的父亲是爱尔兰人,母亲是英格兰人,他持有爱尔兰护照,在英国受的教育,但长期在美国教书。其次,他超越了语言的界限。他语言天赋很高,小时候跟着家庭教师学了拉丁语,20来岁时学了印度尼西亚语,30来岁学了泰国语,40来岁学了菲律宾语,50来岁学了西班牙语。
安德森把自己的青春称为“移动的青春”,他1936年出生于昆明,1941年跟家人一起返回爱尔兰,但中途滞留于美国,所以少年时代他的足迹已经遍及中国云南、美国、爱尔兰、英格兰。移动的结果是,他在加州因为英国口音被人嘲笑,在英国因为美国口音被嘲笑,在英格兰因为爱尔兰腔而被人嘲笑。“从负面角度看,这代表一种无根的、缺少稳定身份的生活。从正面来说,这表示拥有多重依恋。”
安德森这部传记的中文版书名为《椰壳碗外的人生》,源自泰国和印度尼西亚人的一个说法,终身静静地坐在椰壳下的青蛙觉得椰壳碗圈起的是整个宇宙。这样的青蛙心胸狭隘、迂腐守旧、深居简出、自我满足,它们本应该努力跳出椰壳碗。
关于这层意思,他还使用了另一个比喻:在印尼,当有人问你要去哪里而你不想告诉他们或者尚未决定时,就回答说你在等风,好像你是一艘帆船,正在驶出港口冲向浩瀚的大海。对学者来说,要努力跳出各种界限。“学者们要是对自己在某一个学科、某个系或者某个大学的地位感到舒服自在,就会设法既不驶出港口,也不等风。值得珍视的是等风的准备,以及当风朝你的方向吹来时去追风的勇气。对真正具有生产力的学术生命而言,冒险精神至关重要。”
在《想象的共同体》中,安德森首先攻击了欧洲中心主义对民族主义的看法,这种观点假设民族主义诞生于欧洲,然后播撒到世界各地。其实民族主义运动在北美洲、南美洲都有其自己的历史源头。其次,他攻击了单纯把民族主义视为一种观念系统或意识形态的传统,认为这种传统无法解释民族主义巨大的情感力量。他说,民族主义包含强有力的解放、进步主义和平等主义元素,但民族主义和全球化这两种立场都有限制人们的观点、把问题简单化的倾向,所以要调和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比如在语言方面,全球化就是英语对全球的支配,而抵制英语霸权的武器之一就是民族主义,比如许多国家的学者只用母语写作,但不能因此而陷入狭隘的民族主义。“年轻的泰国人在学习越南语,年轻的菲律宾人在学习韩语,这是一个吉兆。他们在学习跳出椰壳碗,开始留意自己头上的巨大天空。”
为什么要跨学科
安德森的学术兴趣跨越了政治学、人类学、历史学、文学等多个学科。他说《想象的共同体》受到了多位学者的启发,包括“一位德国政治经济学家(马克思)、三位法国历史学家(布洛赫、费弗尔和马丁)、一位英国人类学家(特纳)、一位德国语言学家(奥尔巴赫)、一位美国小说家(斯托)和一位德国哲学家与文学评论家(本雅明)。”
他写《想象的共同体》是为了弄清关于民族主义的几个问题:民族主义始于何时何地?为什么它有那么强大的情感力量?它为什么能够快速地在世界范围内传播?这是一部比较政治学著作,虽然参考书目中提及的政治学著作只有一两种,但它确实跟民族主义这种政治力量息息相关,其基本框架也是来自比较政治学方面的训练。它不属于历史学,因为不是以档案或其他原始资料为基础。但它在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乃至英语和比较文学系流行了起来,被广泛用作研究生教材,这是因为安德森做的本来就是跨学科的研究。
安德森一度被视为印尼或者东南亚专家,研究的是一个区域,在他的代表作出版后,他开始被视为一位理论家,而美国缺少产生理论家的土壤,因为“美国是一个务实、注重实效的民族,天生不热衷于宏大理论”。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上个世纪的伟大理论家中,哲学方面有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德里达、福柯、哈贝马斯、列维纳斯等,历史方面有布洛赫、布罗代尔、霍布斯鲍姆、李约瑟、欧立德,社会学领域有莫斯卡、帕累托、韦伯、齐美尔、迈克尔·曼,人类学领域有莫斯、列维-施特劳斯、路易·迪蒙、马林诺夫斯基,文学研究领域有巴赫金、罗兰·巴特、保罗·德曼,这些奠基性人物都是欧洲人。除了语言学领域的乔姆斯基和经济学领域的米尔顿·弗里德曼。
安德森对美国的教育体制感到痛心,他认为美国的博士就像是接受职业训练,上一些标准化课程,以便在学术工作市场具有竞争力。在英国直到相当晚近的时候,博士学位根本不被视为获得大学教职或者做一流研究之必需。上世纪50年代,在剑桥年龄稍长的老师经常嘲笑美国人对博士学位的狂热仅仅是对德意志实践的无知模仿。在德国,希望在大学教书的人需要获得博士学位。而英国大学通常是讲席制,一个系只有一位正教授,一旦有新教授被任命,其他教师就不需要写博士论文了。所以英国学者常常瞧不起德国学者和美国学者,因为他们把博士学位视为一种职业要求和社会流动手段。
如今每个学科都高度分化,比如心理学系可能会有三派,这三派几乎没有任何共同点,除了彼此不喜欢且缺乏了解。第一派是行为主义心理学家,他们研究小老鼠和大老鼠;另一派坚定地迷恋拉康和弗洛伊德;第三派自称社会心理学家,研究为什么目击同一起交通事故的人会讲出如此不同的故事之类的东西。在政治学系,那些利用复杂的数学模型和等式的人,跟那些研究柏拉图和尼采的人,也不理解对方写的东西。
学者应该主动地跨学科,因为学术知识会朝着多个方向发生变化。比如,当人类学系开始在美国建立的时候,它包含了考古学和进化生物学。当考古学进入高度技术化领域,也就是说当化学变成它的一个重要元素时,它就中断了与其他学科的联系。现在每个学科都有自己的专业协会和期刊,历史学会有《美国历史评论》,经济学会有《美国经济评论》,政治学会有《美国政治学评论》。因为年轻老师晋升时需要在相关期刊上发表论文,结果期刊数量大幅增加。一位学者曾经开玩笑说,专业期刊上一篇文章的平均读者人数是两到三个。
安德森说,拆除不必要的学科高墙可以改善学者们的单调文体,降低无趣。“约瑟夫·熊彼特、马克·布洛赫、丸山真男、霍布斯鲍姆、鲁思·本尼迪克特、路易斯·哈茨,以及诸多其他大家的著作经常很难读,但读起来始终让人愉悦。”安德森也不是一个刻板的理论家,他经常在著作中写入一些逸闻趣事。 政治学想象的共同体椰壳碗外的人生民族主义安德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