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人造彩云

作者:钟和晏

文      钟和晏

图片提供     Janet Echelman

珍妮·埃切尔曼(Janet Echelman)是难以归类的美国艺术家,她的作品同样难以描述。那是一些华丽的、柔软的网状物,相互缠绕的线性结构,类似形状各异的彩色云朵,突兀地飘浮在半空中。白天,它们混合着云彩和天空的颜色,到了晚上,特殊的灯光照明让它们变成城市上空的神秘入侵者。

从葡萄牙波尔图海滨到旧金山机场二号航站楼,它们长久地占据着世界各地的公共空间,为人们提供一种非同寻常的观看经验。网状的雕塑虽然缥缈动感,却是基于渔网这一普通材料和古老的绳结技术,用计算机辅助设计表达互动的效果。这种互动不仅仅是与观看者的,而且雕塑本身回应着风、水、光线的自然力量,像是会呼吸的物体,并在地面上投射出不断变化的阴影图案。

遇到埃尔切曼是在香港湾仔会展中心的“设计营商周2016”上,她穿了一条大红色的连衣裙,戴着尺寸硕大的宝石项链,镜片后闪烁着热情的眼神。香港对于她是一座熟悉的城市,1987年她从哈佛大学视觉和环境艺术系毕业之后,曾在香港学习中国的国画和书法。后来,她搬到印尼巴厘岛,与工匠合作尝试把传统的纺织方法与当代绘画结合在一起。

事实上,她的网状雕塑诞生于一次运输的意外事件。在通往职业艺术家的艰难之路上,画了10年画之后,她终于获得傅尔布莱特(Fulbright)奖学金去印度教授绘画,美国驻印度大使馆还为她预定了一场作品巡展。她把她的油画船运到玛哈巴利普兰(Mahabalipuram),一个以雕塑闻名的印度小渔村。展览的截止日期临近,但那些画从未运到。

某一天她去海滩散步,看着渔民在沙滩上将渔网捆绑成型,其实,她每天经过时都看到这样的场景。但那天,她观察的角度发生了变化,她看到了一种新的雕塑方式——不用沉重的材料塑造立体几何形式的方法。

她即刻动手与渔民们一起织网,完成了平生第一件渔网雕塑。造型类似一个巨大的陀螺,高挂在杆子上,中间最宽部分被圆圈撑起。渔网的细腻表面揭示出每一阵风的涟漪,她把它命名为自画像《宽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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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的创作使用工业织布机,但仍然有大量切割、打结等手工工作。千年历史的手工艺结合最新的数字技术,这就像把过去和未来同时编织在一起,成为不可分隔的整体,这也是我的作品含义。”她在湾仔会展中心的采访室里向我们解释说。

埃尔切曼的第一件渔网雕塑作品《宽臀》

渔网雕塑其实是一项艰苦的手工劳作,尤其需要耐心与毅力。《宽臀》之后,她又和印度渔民一起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边缘是手工打结的立陶宛花边,短暂地出现在马德里的2001年西班牙全国商品交易会上,数千人看到了这件名为《靶心》的作品,其中包括西班牙城市规划专家索拉·莫拉雷斯。当时,他正在重新设计葡萄牙波尔图的海滨,他想把它变成一座永久的作品。

立在城市中的永久作品必须耐用牢固,能够承受145公里时速的飓风,材料必须抵抗紫外线、污染、雨雪,同时保持在风中游荡的足够柔软度,还要考虑对于鸟类和野生动物的安全问题。手工捆绑的绳结显然承受不了飓风的袭击,这一次,埃切尔曼找到了一家制造渔网的工厂,尝试用机器来制作花边。航空学工程师彼得·赫普尔(Peter Heppel)是美国杯帆船赛中的风帆设计者,他帮助她模拟出多孔物体的移动,将花边手工艺转为可以用于机器生产的程序。

三年之后,在超过20吨重的钢圈支撑下,这张总面积超过4500平方米的花边巨网终于被矗立在波尔图交通环岛的中央。人们聚集在名为《她在改变》的环形雕塑下,注视它在风中变化的姿态,感到被庇护的同时与无尽的天空相连。

天空中的人造彩云0葡萄牙波尔图海滨的《她在改变》,2005年

从埃切尔曼十几年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明显的渐进过程。一开始是临时的、手工的、低科技的,她的公共艺术逐渐发展成一个团队运动,其中包括航空及机械工程师、建筑师、照明设计师、景观建筑师和软件设计师等。获得结构自由的突破在于她找到了一种超强的轻质纤维“Spectra”,按重量比计算,它的强度是钢铁的15倍。它能够以柔软的形式直接固定到现有的建筑物和基础设施上,而不需要刚性结构的支持,名副其实地成为城市肌理的一部分。

虽然有众多为建筑界开发的计算机软件存在,一开始,还没有现成的软件能够模拟这种复杂的网状结构。Autodesk是一家领先于3D设计和工程软件的公司,他们为埃尔切曼开发了一个定制的3D软件,用来建模并测试它的可行性,在制造工艺的限制下,在重力和风力的作用下,模拟作品的张力和悬垂度。因此,她可以操纵设计并立即查看结果,工作流程发生了彻底改变。

迄今为止,埃尔切曼雕塑生涯中最重要的一件作品是《无数焰火绘制的天空》,这是2014年3月为TED大会在加拿大温哥华举办30周年的纪念之作,从构思到真正实现花费了3年时间。它受到建筑物横向荷载力的限制,对于柔软的网状雕塑,长度扩大一倍,风力强度就增长了10倍。

天空中的人造彩云1埃尔切曼的网状雕塑《无数焰火绘制的天空》,这是2014年3月为TED大会在加拿大温哥华举办30周年的纪念之作

它在城市中心飙升,从TED大会的举办地温哥华会议中心开始,越过温哥华港口的露天广场,直到费尔蒙特海滨酒店的楼顶,总共跨越约230米的宽度。这是布鲁克林大桥主要跨度的一半,也超过她以前最大雕塑的一倍之多。

在2011年的TED大会发表演讲时,埃切尔曼结识了谷歌创意实验室的创意总监艾伦·科布林(Aaron Koblin)。两人谈到如今技术能够让人们与世界各地的其他人联系,但是很少有机会用它来连接站在身边的人。他们想在这件作品上,尝试把技术作为连接到身边的人的工具,它同时是聚集人群的物理空间和虚拟空间。

科布林和他的团队使用16万流明的灯光,为《无数焰火绘制的天空》创造出色彩与照明的交互体验,邀请观众进行实时绘制。观众在手机或平板电脑上打开网站,选择颜色之后,用手指在手机表面滑动画出线条、波纹和圆圈,成为这件城市公共作品的创作者之一。

“当你看雕塑的时候,其实你正在看一个超过1000万像素的全屏谷歌浏览器窗口,分布在五台高清投影机上。观众在手机上选择的色彩和图形被实时投影到雕塑上,让它变成一块受人群控制的视觉实验的画布。”科布林这样解释它的原理。

这一互动体验是在Google Chrome中构建的,借助了多种谷歌网络技术。项目主干用到Go技术,用于管理连接到客户端的编程语言,运行网络服务器,将图像输出到五个投影机上。当观众在移动设备上滑动时,数据通过Websocket连接动态发送到网络服务器,实现与雕塑的实时互动。

“这件作品是关于城市中的社交聚会,它的形式源自2000年前的城市历史。当罗马斗兽场建成的时候,曾经有一个悬挂在绳子上的纺织品天幕。”埃尔切曼说,“虽然不知道它确切的样子,但我想创造今天的天幕,这就像把看不见的空间变成社会空间。”

交互性艺术将更加自然和无缝

三联生活周刊:你有10年一直在二维的纸面上画画,这与你后来的三维雕塑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

埃切尔曼:我记得画家约翰·斯奈德(Jonh Snyder)说过,你的第一幅绘画中包含了你的整个职业生涯。我早期的绘画是关于手势的线条和运动,记录了手臂的运动能量。当我第一次制作雕塑时,令我兴奋的是那些线条变成了实物,这是一个根本性的转变:以前我的艺术是能量的某个冻结时刻,现在它具有了持续运动的潜力。如果你看到我早期的绘画,可以从中看到相似的观念。

三联生活周刊:当你为城市公共空间构思一件概念化的雕塑作品时,通常是怎样的过程?

埃切尔曼:每件作品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发现,我从研究特定城市、采访当地人开始,也研究它的历史、地理、人类学等。当某个想法出现之后,我在工作室里绘制草图,用定制的计算机建模软件发展它们的形式以及与场地的关系,我们还做很多实物的模型。我发现,每次我被卡住进行不下去的时候,通常是因为过于依赖计算机模型了,反而是桌面上模型的丝线帮我们逃离困境。

三联生活周刊:最终的完成品与你一开始的构思如出一辙,还是在实现过程中被部分地改变了?

埃尔切曼:我在设计过程中会有许多变化,我曾经举办过一次展览,关于单件作品的设计演变过程,其中展示了58种不同设计的方案。但是,一旦我们完成了设计,电脑效果图和最终展示的作品是极其相似的,这种准确性让我自己也很吃惊。

三联生活周刊:你有哈佛大学环境艺术系本科、莱斯利大学心理学硕士等学位,这些不同的教育背景是否影响到你的创作?

埃切尔曼:记得在哈佛的时候,曾经有一位教我们“地球和生命的历史”课程的教授斯蒂芬·古尔德,他是自然科学家、博学者和学院名人,他让我们从地球的历史中选择一个时期作为作业,我选择了前寒武纪时代并研究它的生命形式。这些生命形式没有形成复杂的器官,它们是单个细胞,基本上没有发展出多细胞厚度的平面。然后它们都消失了,就像生活中失败的设计实验。其实,我的早期雕塑感觉上与之相关,它们都是通过表面来探索形式,具有一种双边或放射状的对称性,这是我做雕塑的方法。我以综合和相互连接的态度看待物理世界,就像我的雕塑,它们是处于平衡中的弹性的、互连的系统。

三联生活周刊:比起一般的艺术家,似乎你的身上更加具有科学和技术的色彩?

埃尔切曼:我经常被问到艺术与科学的冲突的问题,在我看来它们是基于同样的问题——对世界的好奇心以及发现的过程,我拥抱它们两者。所以,我从来不能理解那种割裂的态度。我经常把科学数据作为雕塑内容的一部分,它们表面上看起来是抽象的形状、色彩和照明,实际上包含了我的观念,可以测量但无法看见的内容。可以说科学滋养了我的艺术,我想把它们结合在一起,变得更加强大。

三联生活周刊:有没有你的作品改变了城市公共空间的故事?

埃尔切曼:我喜欢在街道的公共空间安装我的作品,原因之一是街道属于所有人,在我的雕塑下面有一种沉思和平静的社会空间,这是它的独特能量。就像我通过Flickr的照片发现,葡萄牙波尔多的《她在改变》下面,已经成为人们的聚集地。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城市公共艺术中的未来趋势是什么?

埃尔切曼:现在有人用到“文化企业家”这个词,我经常在想,究竟什么是当今的艺术家?我们分享和创造什么?我们如何与生活相关?我相信,未来交互性的艺术在城市中将变得更加自然和无缝,还有这种多孔的、全球共享的特性,这是这个时代非常令人兴奋的机会。

天空中的人造彩云2

《1.26丹佛》

1.26 Denver

丹佛市,2010年

“为了2010年的美洲双年展,丹佛市的组织者问我能否将西半球的35个国家以及它们之间的关联性表现在一件作品当中?起初我不知从何开始,我从NASA推进实验室的公告中得知,2010年2月的智利地震之后,海啸的余波动荡了整个太平洋,让地球的自传缩短了1.26微秒。好吧,这就是相互关联,智利发生的事件影响了我一天的长度,所以作品的标题是‘1.26’,它的基本形式来自海啸在太平洋上形成的波浪振幅。”

天空中的人造彩云3

《仿佛它已经在这里》

As If It Were Already Here

波士顿,2015年

“这是连接波士顿市中心到格林威治海滨的空中雕塑,在街道和步行公园上空跨越了180米。我想把波士顿的城市肌理与艺术结合在一起,它的形式回应着地理位置的历史,三个空洞代表为了从海港创建土地,在18世纪被夷为平地的‘三山’。雕塑是由手工捻接的绳子打结成一个互连的网状物,我们总共用了超过160公里长的麻线和超过50万个节点。其中一个元素移动时,其他元素都会受到影响,它是弹性的相互关联力量的物理表现。白天,《仿佛它已经在这里》的多孔形式与天空混合,晚上它变成明亮的灯塔。我在这件作品中结合了反映风的影响的动态光元素,站点周围的传感器记录着纤维的移动和张力,这些数据决定了投射到雕塑表面的光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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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冲》

Pulse

费城,2016年

“《脉冲》安装在历史悠久的费城市政厅前的迪尔沃思新广场上,1000平方米的喷泉装置被嵌入其中,以橙色、蓝色和绿色的水雾,实时追踪着三条主要地铁线的路径,这就像城市循环系统扩散的X射线。我认为我们需要的雕塑材料应该比网还轻,所以实验了微型原子化的水离子,形成一种干的薄雾,能够被风改变形状,它也能被人改变形状,而且穿行其中的人们不会被沾湿,1.2米高的移动薄雾在夜间被多层彩色光照亮。这一次,我希望人们关注城市的工业历史,虽然它不像费城的联邦主义历史那样广为人知,创造出公共的城市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