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原:十字路口想象的甜蜜(2)
作者:朱伟《冈底斯的诱惑》在《上海文学》发表,是马原1985年崛起的开始。它的发表过程不简单——本来已经退稿了,是《上海文学》编辑杨晓敏向当时的主管李子云力争,还鼓动了一批作家帮助游说。我想,是《冈底斯的诱惑》超出了李子云的审美经验,但她的文学素养使她有警悟。现在,李子云去世已经多年,她去世于2009年。李子云当时就这个中篇,在1984年底的杭州会议上,认真听取过李陀、陈村、韩少功等多人的意见。这些人一致都推动,她是汲取了大家的判断,修正了自己,才有了马原的突破。
马原(1993年2月摄于北京)
那时候西藏离我们还远,我还不知道冈底斯是朝拜的圣山。我是在近30年后,气喘吁吁踩着积雪,在寒鸡低鸣声中,一步步走近雪雾弥漫着神秘不开颜的冈底斯主峰,在垒着玛尼堆等待寒气飘散时,想起了马原的这个中篇。马原那时写小说,似乎是在排九宫格。这是古人从所谓“河图洛书”起,本就喜欢的寄托神秘认识的游戏。马原不断变换叙述的角度,其实就是数位的变化,这在表层构成趣味——逼迫你去思考逻辑关系。而他又是反西方逻辑的,他认为,西方逻辑是一种推演的程序化,而我们古人的逻辑,不是线性推演的编程。比如“白马非马”,观向一种更本质的认识论。这就使他的小说有了一种阅读的方法——你需要在破除线性关系的基础上,才能判断它究竟要叙述什么。
《冈底斯的诱惑》是由多个角色不同的叙述方式构成的,一共16节。第一节是第一人称“我”在雨中叫陆高开门,让他参加探险队。从第二节里,能读到这个“我”是组织者姚亮,但姚亮其实只是一个符号。第二节是“我”叙述“你们”,这个“我”是十八军的老作家“大秃瓢”,由他引出探险的由头:因为猎人穷布的故事。但他之后似乎就消失了。第三节以第二人称“你”叙述穷布猎熊的经历,这是组成探险队的前提。但其中的悬念要到第六、七节才叙述,其实穷布后来才发现,他遇到的不是熊,是传说中的喜马拉雅山野人。所以,组成探险队是为寻找野人,野人当然构成着诱惑,这是小说的表层。
但马原绝不为了写探险,就如冈底斯只是一个谜底的意象一样。所以,第四节,就以第三人称,写陆高、姚亮发现隔壁计委院里有一个漂亮姑娘,与野人、探险没关系了。他们相邀去看天葬,这时恰好,那个漂亮姑娘突然遇车祸就死了。于是,会不会遇上她天葬又成了悬念。这当然也是诱惑。
第五节是第一人称,“我”是陆高,是马原自己叙述他对神圣的西藏诱惑的理解。这一节回溯“我”去的经历,写“我”从睡袋里钻出来,看到雪后暗蓝色的天,星星又低又密,说“这是一条通向蓝色天幕,连接着星星的通道”,写那个夕阳中巨大的羊头。马原表达的是,非这里生长的人才会称这里是诱惑。第六节又是第二人称,穷布描述他父亲在狩猎时的死,描述他所看到的野人。第七节又是“你们”了——“现在你们知道了,这只是个虚幻传说。喜马拉雅山野人早已流传世界各地,没有任何读者把这种奇闻轶事当真的。野人是世界四大谜之一,你们谁知道第四个是什么?”这又是叙述花招了,有意牵引你,这是诱惑的游戏。
接着用第三人称叙述陆高他们清晨雨中去看天葬,途中遇到了水沟,车开不过去,只能绕行。绕行又遇到拖拉机在前面挡路,他们就猜测这拖拉机是否就是去天葬的,那个美丽姑娘是否就在雨中车上。看天葬的过程延续八、十两节,中间却隔了个第九节,交代他们的探险终没遇上野人,不了了之。他们去看天葬,最终还是被天葬师驱逐——探险与看天葬,含义相同,都是外人被诱惑作祟。马原在第九节里交代了:而对于穷布而言,那就是生活本身。
再接着写从天葬台回来路上,大约是司机小何讲述他当兵时的故事,引出顿珠、顿月兄弟的传说。顿月去当兵了,他的相好尼姆在他走后生了个儿子。阿爸咒骂她,她就搬出了家。顿月后来没再回来,顿珠成了说唱艺人,尼姆的阿爸死后,就与顿珠合了帐篷。这也是生活本身。这篇小说其实是批判“诱惑”假象,写藏人的生死态度的。冈底斯只是神圣的象征,马原根本就没去过那里,也不想以其为想象。从生死的角度,无论那个美丽的姑娘还是穷布的父亲、顿珠顿月与尼姆,都写得朴实感人。我以为,马原是汉人中真以真诚去感触西藏的,我喜欢他所判断的天葬——
当第一线曙光爬上山梁,死者已经由神鹰带上天庭了。这是庄严的再生仪式,是对未来坚定信心,是生命的礼赞。
1985~1987年,马原与莫言一样光彩夺目。马原吃亏,大约就亏在他追求的形式需要读者的智性解读,这给许多读者理解他的真实意图制造了障碍。读了《冈底斯的诱惑》再回头读他发表在1985年第四期《西藏文学》上的《叠纸鹞的三种方法》,结构相对简单了。
《上海文学》1985年第2期发表了马原的中篇小说《冈底斯的诱惑》,头条是张承志的短篇小说《晚潮》
小说开始是第一人称,“我”生了疖子,脸肿了。刑警队的小格桑来了,讲案子,这是叙述圈套。习惯了,笑一笑,翻过去就是。
然后,小格桑讲到八廓街修路,在一个老太太家墙下挖出了一具尸体。马原就叙述“我想起另一个”,也住在八廓街上,独居做私酒的老太太。“大格桑去买酒的时候,我也跟着去了。”大格桑与小格桑,就有了两个老太太。但马原真正要聚焦的是第三个,她是“中新社的刘雨”在小说中叙述的人物。小说中写到画家新建、庄小小和这个“中新社的刘雨”,应该都是马原在拉萨的狐朋狗友,确有其人,他们与“纸鹞”一起构成小说的外表。
这第三个老太太住在布达拉宫下,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她每天围着布达拉宫转经三圈,做了泥佛挣了钱,再倾尽所有捐给菩萨。拉萨打狗,老太太把那些受惊吓的狗都引到家里,她的家就成了狗的世外桃源。那么多狗要吃,她就到粮食市场买高价粮。最后,狗活着,老太太饿死了。
在老太太的故事之上,纸鹞呢?上海叫鹞纸,就是风筝。纸鹞飘在拉萨最蓝最蓝的天空上。拉萨河边洗衣洗发的一对藏族姐妹的妹妹说,她父亲会叠纸鹞,能叠出两种完全不同的。马原在《拉萨河女神》中已经营造过拉萨河的背景了,纸鹞与冈底斯一样,只是一个意象。他用“叠纸鹞的三种方法”来比喻三个老太太的故事。那么,这三个老太太故事后面是什么呢?
最后一个老太太的故事最完整,她倾尽所有,生活在信仰里。随后,卖私酒的第二个老太太,她挣钱的目的,也是把挣来的钱都贴到佛龛上。信仰是她们生活本身,是她们生活的寄托也是目的。那么,那个杀人的老太太呢?小说中,小格桑去查案时,“我”问了一句:“老太太是否信佛?”这是悬念,没有解答。
我想,马原要表达的,还是那些金光闪闪的寺院,那些飘动的经幡、萦绕的煨桑背后藏人的生活与宗教,世俗与神圣的关系。我感觉,马原从《冈底斯的诱惑》开始的西藏小说,其实都是他在反刍中探究西藏的一个过程。他不是佛教徒,他是一个欲望喷薄而毫不掩饰的男人,但他对西藏充满敬意,绝不敢有亵渎之心。他的小说就以此构成了我对西藏的向往,尽管那时我还不懂拉萨的蓝天意味着什么。(待续) 马原上海文学李子云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