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陌生的汤显祖
作者:何潇( 由苏州昆剧院演出的昆曲青春版《牡丹亭》
)
自日本戏剧史家青木正儿始,人们说到汤显祖,总是会谈起莎士比亚。这一东一西两个剧作大家,生活在同一个时代,都在1616年辞世,距今整整400年。
两人之间确乎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莎士比亚在1594年写作《罗密欧与朱丽叶》,汤显祖在1598年写作《牡丹亭》,都是关于年轻女子“情死”的故事。又比如,我们颂扬汤显祖的“情”与“天然”;而莎士比亚让歌德至为称颂的地方,正是“没有人比他更为自然。”
颇有意味的一个现象是,对于较为年轻的一代中国人,莎士比亚是一个比汤显祖更令他们熟悉的名字——即使他们生长在中国。了解朱丽叶的人,远比了解杜丽娘的人多。我们能随口说出哈姆雷特的名言,却并不一定知道邯郸卢生的名字。
对于我们中的许多人,汤显祖是陌生的。这其中有商业文化的浸染,也有文化传承的落差。
我之所以做此感慨,是因为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我,在不更事的童年时代,便熟知《哈姆雷特》和《威尼斯商人》的故事。而直至长大成人,世界观形成之后,才真正接触起汤显祖。与同辈人交往的经验告诉我,我并不是一个特例。
( 陈列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汤显祖画像 )
实际上,令我们陌生的,不唯一个汤显祖。对于成长于全球化时代的人,所有传统的“东方”,都是陌生的。尤其是,在互联网环境下,“东方”与“西方”的边际在日益消融。
有意思的是,当我们学习了西方种种理论之后,再回看汤显祖,会感到他是现代的。比如他的“梦”、他的“情”、他的“悲”。他的“生生死死随人愿”。
( 《桃花扇·传歌》,清代坚白道人绘《清彩绘本桃花扇》。描绘李香君将刚学的曲辞《牡丹亭》演唱给教曲先生苏昆生、鸨母李贞丽及杨龙友欣赏的场景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似水年华,如花美眷。恁般景致,应人人得见。
( 浙江遂昌汤显祖纪念馆里陈列的《惊梦》剧照,由梅兰芳、姜妙香出演 (摄于2009年)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汤显祖的梦与情
( 昆曲《南柯梦》剧照
)
梦:因情生梦,因梦生戏
《牡丹亭》的故事,因梦而始。太守之女,爱踏春阳。适逢春日,小姐进得园中,见姹紫嫣红开遍,感怀自己生得花容月貌,却“三春好处无人见”。遂而生梦。梦里遇到一书生折柳,是其三世婚配。游园归来,郁郁难言,至情伤而亡。后化为魂魄,与书生续未竟之情缘,最终还魂,结为连理。便是“杜丽娘慕色还魂”。
( 昆曲《邯郸梦》剧照
)
“临川四梦”,皆以梦说事。梦是从何而来的呢?汤显祖在《复甘义麓》中,谈《南柯记》和《邯郸记》:“因情成梦,因梦成戏。”“梦”是路径,“情”是中心。在《紫钗记》中,梦的作用较为简单,其余三部,梦的意义,都很重大。
汤显祖的难题是:如何赋予“情”以绝对的价值,同时又不破坏社会与自我的平衡?于是,他造出了“梦”。
( 2011年4月,中央芭蕾舞团在北京天桥剧场预演《牡丹亭》 )
《牡丹亭》中,“梦”是一个制造出来的自在时空。在这个空间里,杜丽娘的所作所为,可以脱离于寻常礼法之外,不受到社会的苛责。其慕色而亡之后,花神恳请判官宽恕杜丽娘的鬼魂,如是辩解:“此女犯乃梦中之罪,如晓风残月。”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席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尽管汤显祖如此明确地宣告,《牡丹亭》一剧,并非男欢女爱的才子佳人戏,但400年来舞台演出中,多数还是将之当作才子佳人的爱情戏来演,至多,不过以爱情为矛,反抗世俗,追求婚姻自由而已。
《牡丹亭记题词》中,有著名的一段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世间女子如杜丽娘者,因情而死,又因情而生,才可被称作为“有情人”,是至情至性之人。
为了追逐心中之情,丽娘入梦。在“梦”这个没有时间和空间限制的特殊状态里,她的“生欲”,被彻底地释放出来,得以展现充沛和完整的生命状态。在其变为鬼之后,享受梦一般的存在之时,她显得尤为大胆。待她还魂之后,她又复变为那个读圣人书的太守之女,与普通妇人无二。
梦境之中,“离魂”的杜丽娘,出离于形骸之外。夏志清言:“丽娘的梦,是一个无时间性的世界,在这世界中,爱是唯一的真实。”这把游走在梦之中的魂魄,怀有一腔热情,不受时间、生命和死亡的拘束。而爱情之永恒,亦存在于这梦的时空里,一旦它正常化,有了实质性的形体,永恒便难以为继。
梦境之外,时间依然具有绝对的掌控权。戏曲后部的杜、柳,不过一对寻常夫妻,女人托心于相夫教子,男人期冀于仕途显扬。汤显祖所言那个,至情至性的杜女丽娘,在其走出梦境、俗世还魂的那一刻,便被时间收回了。
较之《牡丹亭》与《紫钗记》,《南柯记》与《邯郸记》对于爱情的态度,有所变化,从“求”变为了“放”。美国学者夏志清用汤显祖时间观念的变化,来解释这个差别。在他看来,后两部戏中,汤显祖是以“永恒”的角度来看待人之处境,发现了爱情与他人价值的欠缺。所谓永恒,即无穷无尽的时间,在无限面前,人的意识无能为力。
《南柯记》改自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讲名为淳于棼的官员,嗜酒发梦。在梦中,淳于棼被邀进蚁国,与公主瑶芳成婚,任南柯郡守。他治理有方,拒敌有功,颇有政才。然而,其妻亡后,淳于棼为大臣陷害,称其为“异族”,劝回人间。醒来后,淳于棼寻找槐安国所在,却发现,原只是院中槐树下的小小蚁穴。其妻馈之金钗金盒,不过槐枝与槐夹,他瞬间梦醒。
《邯郸记》同样写梦,改编自《枕中记》。卢生途经邯郸,遇道士吕翁。道士赠瓷枕一个,言枕之,便可心想事成。卢生枕之入梦,经历富贵荣华,醒时身边荒凉米饭未熟。醒来大彻大悟,感到人生不过恍然一梦:“似黄粱,浮生稊米,都付与锅滚汤。”冯梦龙对《邯郸记》推崇备至,认其为“四梦”第一。“因情入道,即幻悟真,阅之令凡夫俗子有厌薄尘埃之想。”
好友孙如法写信给汤显祖,说此二梦是“以梦破梦”。汤却不同意,他回信说:“儿女之梦难除,尼父所以拜嘉鱼,大人所以占维熊也。”
在汤显祖那里,梦始终是一个与“真实世界”相对应的时空。《南柯记》里说,“梦了为觉,情了为佛”。在《邯郸记》中,汤又写:“梦死可醒,真死何及。岸谷沧桑,亦即常醒之物耶。第概云如梦,则醒复何存。”一切有如庄周梦蝶,是梦是醒,难以言说。
世:“我为蝼蚁,蝼蚁为我”
汤显祖身历明代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在其生活之时,明已“世入乱萌”,江河日下。人言:“国势如溃瓜,手一动而流液满地矣。”意指朱明王朝已如破瓜一般,内忧外患,随时可覆。在其少时,即有文名,首辅张居正闻其名,欲招之提携张家诸子,婉拒,导致春试落第。万历十一年(1583),汤显祖34岁,方赐进士。此前一年,张居正去世。
自34岁中进士,汤显祖前15年宦海沉浮,后18年看破官场。汤历任南京太守寺博士、礼部主事。其转折点,是万历二十六年(1598)的弃官。
作为一个传统的读书人,汤显祖曾经有着积极的政治抱负,幻想圣君贤相,一展所长,却因刚正不阿,情节清直,仕途偃蹇。万历十九年(1591),他上疏《论辅臣科臣疏》,弹劾首辅申时行,并将矛头直指当朝天子。此举震惊朝野。
这是汤显祖政治生涯中闪亮的一笔,也令他贬官降职,为广东徐闻典史。此后,改派浙江遂昌,做了一个小小的知县。遂昌为官时期,汤显祖仍想借一县之地,以为清明政治之实验,也以失败告终。此时,50年人生经历,15年宦海沉浮,令其看透官场险恶、终于厌弃朝堂,去官还家。
然而,汤显祖不同于庄周与嵇康,他始终有“情”要抒发,要入世,要参史。他研读了宋史,曾经想过撰写明代历史人物评传,却被“奇僧”(或许是达观和尚)喝醒,断了念想。
在《答吕玉绳》中,他写道:“忽一奇僧唾弟曰:严、徐(阶)、高(拱)、张(居正),陈死人也,以笔缀之,如以帚聚尘。不如因任人间,自有作者。”和尚的话令汤显祖如梦初醒,终于没有“陈死人”,开始了戏曲创作。汤言,戏曲能“生天、生地、生鬼、生神,极人物之万途,攒古今之千变”。这套理念,完全展现在了“临川四梦”之中。
“临川四梦”皆取材于唐宋故事。然而,汤显祖将之时代化了。“四梦”有真有幻,亦古亦今。它们都有着浪漫、神奇的外表,却又都是现实、真切的。汤显祖表面在写梦境、谈风月,其下却在抒发满腔郁愤,言其未竟之理想与追求。
在《答李乃始》中,汤显祖信云:“词家四种(临川四梦),里巷儿童之技。人知其乐,不知其悲。”
在汤显祖的时代,人们就已经认识到,“四梦”是发愤之作,剧中寄托了作者的悲愤。王骥德在《曲律》中说汤显祖,“语动刺骨”。臧晋叔言:“临川传奇,好为伤世之语,亦如今士子作举业,往往入时事。”潘之恒看《牡丹亭》演出,“既感杜、柳之情,复服汤公为良史”。换言之,汤在传奇中,表现出了历史学家的胆识。
有意思的是,“临川四梦”的每一部剧中,都有对于战争的描写。《邯郸记》写唐朝与吐蕃的喝陇争斗;《南柯记》写大槐安国与檀萝国的战争;《紫钗记》写在大河西、小河西与吐蕃进行的战争;即使是人们印象里风月无边的《牡丹亭》,也免不了兵戎相见,插进一段南宋与大金的战争来。并且,这场战争的出现,并非为了推动男女主人公的爱情线。从中也可以看出,汤要抒发之“情”,远非男欢女爱所能言尽。
在《南柯记》中,南柯秀才高唱:“行乡约,制雅歌,家尊五轮人四科。俺因他切磋,他将俺琢磨。”如是这些,汤显祖都曾在为官时实行过。他在徐闻蛮乡主持“贵生书院”,在遂昌兴办“相圃书院”起到了一些成效,却最终也不是解决途径。
汤显祖治理遂昌五年,剔除弊政,消灭虎患,教育青年,口碑载道。在其到任之前,遂昌也“昼有公差,梦有盗警”。汤之为官刚柔并济。时而雷厉风行,“勒杀强盗十数人”;时而极重人情,可以做出除夕夜释囚回家、元宵节纵囚观灯的举动来。在他离开遂昌之时,民吏挽留,建祠纪念。查阅《遂昌县志》,在“名宦祠”祭祀的22名宦中,汤显祖是名望最高的一个。《牡丹亭》与《南柯记》描写的许多故事,正是汤显祖本人的经历。
《牡丹亭》里杜丽娘之父杜宝,任南安府清乐乡太守。其治理之下的清乐乡,宛若陶渊明笔下的武陵人仙境:“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阴道上行,春云处处生。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月明无犬吠黄花,雨过有人耕绿野,村村雨露植桑麻。农夫、牧童、采桑妇、采茶女,各个欢歌乐舞,嬉笑开怀。
此等清明喜乐的景象,也出现在《南柯记》里。在《风谣》一出中,描写淳于棼治理的南柯郡:“何止苟美苟完,且是兴仁兴让。”南柯百姓高唱《孝白歌》,是汤显祖未能实践的政治蓝图:“征徭薄,米谷多,官民易亲风景和,老的醉颜酡,后生鼓腹歌。”
当我们联系其此时的社会现实,会在舞台上的一片莺歌燕语中,嗅出苦涩的意味来。万历时期,赋税最重。万历二十四年(1596),政府开始征收税矿,宦官充任的矿监税使遍布天下。“三辅嗷嗷,民不聊生。”遂昌地方多金、银之矿,无法应付即将到来的矿监税使,也是汤显祖弃官的重要原因之一。
汤显祖知道,自己的理想已经无法实现,所以辞官回家,退隐归田。然而满目疮痍,总是意难平,于是以文为器,在戏曲传奇里实验的政治理想和改良实践。这是对现实的反抗,也是对后来人的激勉。在《示赵滕侯》中,汤显祖写道:“俯迹自沾衣,驱车从此去。勉矣后来人,当知心所悟。”
这是汤显祖写给其官场生涯的告别之词。
情:“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汤之同代人王思任,对“临川四梦”做评论说:“《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紫钗》,侠也;《牡丹亭》,情也。”王思任在这篇叙中还说,“四梦”之中,“得意处惟在《牡丹》”。他对其中着意表情之旨又做点评,“若士以为情不可论理,死不足以尽情”。由此可见,王思任是深知汤显祖的。
汤之哲学,一言蔽之,唯情而已。汤显祖并非哲学家,没有专门的哲学著作。他的哲学思想,体现在戏剧作品和书信、杂著之中。
较之男女之情,汤显祖的“情”,要深广得多,也丰富得多。有意思的是,西方学者在谈论汤之“情”的时候,用到的词是更为现代的“爱情”。夏志清说“四梦”,认为前“两梦”中,汤显祖对于时间与永恒的概念,相对淡薄,因此,主人公可以融入时间,专注爱情,在情爱的狂喜之中忘却时间。西方人所说的“爱情”,是男女之情,与我们传统里所说的“情”,不是全然相同的概念。
王国维说宋元戏曲,“唯自然而已”。亦可借来看待汤显祖。《牡丹亭》里《游园》一出,丫鬟春香称赞小姐的衣裳头面,说“今日穿插得好”。杜丽娘却偏不领情,答唱道:“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这话用来形容汤显祖的“情”,却是恰到好处。
人的天性,汤显祖称之为“赤子之心”或“直心”。他认为,人们如果能“直心”而为,就可以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直心是道场。道人成道,全一片心尔。”
不逆于心,不矫于情,不粉饰,不虚掩,顺乎人性的天然,就是真性真情。令人饥得食,渴得饮,病得医,春思昏昏得婚媾,就是顺情而为。其本质,不过一个“真”字,是“赤子之心”。济慈说:“真即是美,美即是真。”在汤这里,“真即是情,情即是真”。抛了“真”而谈“情”,皆是形骸之论。梦中之情,未必非真;梦外之人,未必不是身处梦中。人蚁何殊?南柯无二。
“情”与“理”的关系,是宋以来理学家讨论的重要问题。在理学家那里,“情”是作为“理”的对立面出现的,“理”是在“纯善”、是“天理”;情是“恶,”是“人欲”。“理”应该制“情”,“存天理、灭人欲”。换言之,“理”中所没有的,就是不应该存在的,要“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汤显祖则与之不同。他反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那些说“理中必无”便“必无”的人,可知“情之必有”是真实存在的呢?
相较于“从一而终”的“情之正”,汤显祖更热衷放笔于自然流露的“情之至”——这一点,在《南柯记》里面体现得也很明显。淳于棼入梦,皆因“痴情妄起”,这中间有情,也有欲。觉醒之后,淳于棼回顾梦中一生,便栖心道门,弃绝酒色,因“有情”,入“无情”。
这无情中有着深切的悲情。在《寻窹》一出中,淳于棼发现梦中蚁国,实为蚁穴,惆怅若失。然而,他希望以虔诚的佛心,助亡妻和蝼蚁国百姓升天,甘愿受那焚指为香之苦。“尽吾生有尽供无尽,但普度得无情似有情。”《南柯记》最后,淳于棼立地成佛,合手不语。
清学者沈际飞,为《南柯记》所做题词,颇为有理:“淳于未醒,无情而之有情也;淳于既醒,有情而之无情也。惟情至,可以造立世界;惟情尽,可以不坏虚空。而要非情至之人,未堪语乎情尽也。世人觉中假,故不情;淳于梦中真,故钟情。即槐国蝼蚁,各有深情,同生仞利,岂偶然哉?”
《牡丹亭》中,汤显祖似乎在放大“情,理之必无也”。杜丽娘春思梦遇,寻梦而亡,死后魂魄未散,以女鬼之身自荐枕席;柳梦梅因画生情,与杜丽娘的魂魄无媒自合、婚走野店……凡此种种,生而死、死而生的真情,都是“理之必无”的“人欲”。此处,汤显祖有意地在“以情抗理”。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的杜丽娘:敢想、敢爱、敢生、敢死,敢于过真正的人的生活。
戏因梦成,梦因情成。汤不认可“理”或“性”(天命之性)是为纯善。“性无善恶,情有一之。”善与恶,皆是“情”中所固有的,是实际存在的客观真实。因此,善恶之情都应该自然地表现出来。人在善恶之中,能分辨取舍,为善去恶。“情”既有善有恶,那戏中也该有“极善极恶”。汤显祖认为,通过戏剧对各种善恶形象的表现,“无情者可使之有情,无声者使之有声”。
戏剧为何能取得这样的效果?“岂非以人情之大窦,为名教之至乐也哉!”以“人情之大窦”,为“名教之至乐”,这是非常“尽人欲”的说法。
写作上,汤显祖强调直抒心情,反对盲目的模拟古人和墨守成规。他关注文章的“灵性”,强调自然,反对模拟。在《合奇序》中,他说:“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奇奇怪怪,莫可名状,非物寻常得以合之。”
“自然灵气”听来玄虚。汤在《序丘毛伯考》里作解:“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气者,全在奇士。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知。”一言蔽之,便是:“性乎天机,情乎物际。”
吴梅在《中国戏曲概论》中,谈及“四梦”中的“客观之主人”和“主观之主人”。就表面而言,“四梦”的主人,是为杜女(杜丽娘)、霍郡主(霍小玉)、卢生与淳于棼。深知文义的人,会从四人身上延伸开去,看到鬼、侠、仙、佛。然则,此四人仅为曲中之主,而非作者意中之主。汤显祖意嘱的“四梦”之主人是谁?——判官、黄衫客、吕翁和契玄。
何以言之?就戏而言,杜女(杜丽娘)、霍郡主(霍小玉)、卢生与淳于棼也好;鬼、侠、仙、佛也罢,皆为场中之傀儡,受人操纵行事。而后四人:判官、黄衫客、吕翁和契玄,才是提掇线索之人。就梦而言,前四人为梦中之人,后四人为梦外之人。“鬼、侠、仙、佛”为“曲中之意”,丽娘、小玉等,仅为客观之主人;而主观之主人,还属判官等人。他们所做判词,是作者对于人物的判定,类似命运之力。此处,显示了汤显祖超出别家的才情。
在“情”与“理”的关系上,汤显祖始终未能彻底解决,这给他带来了痛苦。在给达观的信中,汤感到自己为“情”牵绕,无法摆脱,却又无能无力,“世界身器,且奈之何?”在《续栖贤莲社求友文》中,汤写道:“应须绝想人间,澄情觉路,非西方莲社莫吾于归矣。”言辞间仿佛有遁入空门之意。晚年,汤意欲隐居庐山,与友人结社修禅,却因其母病,未能成行。
万历四十三年(1616),汤显祖听闻17岁的娄江女子俞二娘,因痴爱《牡丹亭》,愤惋而终。错愕之余,感到“情之与人甚哉”,作诗哭之:“何自为情死?悲伤必有神。一时文字业,天下有心人。”这是他死去前一年。
次年夏,汤显祖辞世,年终67岁。时万历四十四年(1617),距今400年整。“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汤显祖的文人兴味与文学传统
三联生活周刊:在创作上,汤显祖体现了哪些传统,又有何特别之处?
李简(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汤显祖的剧本很好地发挥了传统戏曲的特点,同时体现了古代戏曲与文人文学的密切联系。在明代,戏曲的表演艺术发展,传奇剧本写作发达,文人的写作热情很高涨。在对戏曲表演特点的认识很充分的情况下,汤显祖写了“临川四梦”。他的剧本很重要的一点,在于有文人的兴味,体现了文人的文学传统。中国戏曲与文人传统有着很密切的关系。文人的作用很大。南戏一开始在民间流传,其真正成为经典,因为有文人参与。
汤显祖的剧本体现了文人传统,又发挥了传统戏曲的特点。比如,他有一种文人的戏谑态度在里面。中国戏曲是从宋杂剧、金院本,吸收说唱成长起来的。宋杂剧和金院本都很注意滑稽传统。汤显祖在吸收了这种滑稽传统之后,贯穿了文人的色彩。这是汤剧本的一个特点。
三联生活周刊:这样的特点怎样体现在其作品里,能否举具体谈谈?
李简:我们读他的文本,可以看到人物关系的架构。尤其是《牡丹亭》。杜宝是杜甫的后人。夫人甄氏是魏国甄皇后的后人。柳梦梅是柳宗元的后人。柳梦梅的仆人,是郭橐驼的后人。柳的朋友韩子才,是韩愈的后人。在文本人物的架构上,他体现了文人的戏谑态度。
再看其他。柳梦梅上场的时候,他的自我表白就很有戏谑的特点。再比如《邯郸记》。卢生在战番王的时候,使用了离间计。他把这个计策命名为“御沟红叶计”,用的是“御沟流红叶”的爱情典故。这都是对中国戏曲滑稽传统的发挥。
三联生活周刊:人们谈到汤显祖,总会说到他文字的特点,具体而言是怎样的呢?
李简:汤显祖语言上的特点,体现了文人对曲体的一种追求。在元代周德清的《中原音韵》里,对曲体的语言就有“太文则迂,不文则俗,文而不文,俗而不俗”的要求。在汤显祖的时代,文人一直在关注曲体的语言表达,很多人认为这个最佳。曲体一直在诗歌的传统里。王骥德赞扬汤显祖“于本色一家,亦惟是奉常一人——其才情在浅深、浓淡、雅俗之间,为独得三昧”。这是汤显祖曲辞的很大特点,也是为后来的曲家所追求的。
比如《牡丹亭》的名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写深闺生活,他先用“闲”做形容,写生活寂寞,闲散无聊。然后写“游丝”。“晴丝”“游丝”,在诗歌传统里经常用来描写春天。杜甫写春天,说“燕外晴丝卷”;李商隐说“絮乱丝繁天亦迷”。汤把诗歌传统里对春天的吟咏,用到这里写春天。飘动的游丝传达着春的消息,感动着杜丽娘,让她的心绪也像春天的游丝一样颤动。以春景写春情,非常清雅。接下来,他又说:“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就是非常直白的写杜丽娘化妆照镜的动作了。从中可以看出他曲辞的雅俗浓淡相间,亦雅亦俗。
三联生活周刊:汤显祖是明朝人。在明以前,是戏曲繁盛的元代。元明的戏曲家在创作和人生选择上,有着怎样的差异?
李简:元代是戏曲的第一个高峰,第一个黄金时代。在多种因素的作用下,戏曲在元代开始繁盛。在元刊和明刊元杂剧的版本比较里,我们可以看到,元代时杂剧更偏向于曲。元代杂剧是独唱体。那时的歌唱部分很突出。但随着戏曲的发展,表演、情节、人物的表现也越来越受到重视。明代是戏曲发展的第二个黄金时代。
在元代,文人有很多不同选择。到了明代,文人又回到传统,他们不像元代文人那样,会去选择多种生活。他们很重要的一个选择是科举,这是他们最重要的出口。他们生活在这样的节奏和安排里。很多人参加科举考试,进入了官场。明代戏曲作家的身份变了。尤其到后来,家乐繁荣,他们有自己的家班。这时剧作者就成为戏曲的核心。文人的情绪和感觉,在剧本里有很好的表现。文人对于戏曲的特点,有非常清楚的认识。声腔和表演艺术,在此时也有发展。
三联生活周刊:人们经常在汤显祖的剧中看到现代性。比如说《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慕色还魂”,很像一个现代女性对于爱情的追求,她是主动选择的那个人。
李简:一个经典文本,一定不会局限于一个时代。它一定有可以千古流传的点。很难说杜丽娘的主动选择是一个特例。因为中国传统文学里始终有女子主动选择这一块,比如卓文君、崔莺莺,《倩女离魂》里的离魂女……但《牡丹亭》又有它特殊的地方。它改自明人的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但它又有变化。
在改编中,汤显祖突出的是什么?“游园以后,感春慕色而亡”,小说里原来就有。汤突出的,是杜丽娘追求梦中情人的坚定,为梦中情人憔悴,为梦中情人死。“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汤显祖反复提到杜丽娘的才华,比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里多很多。比如杜丽娘死后,母亲追忆时提到她读过的书、绣过的花。柳梦梅捡到杜丽娘的画像,赞扬的是她的画、她的诗、她的字。父亲对于女儿的要求,是知书达理。同时也增加了环境对杜丽娘的拘束。在这样的铺垫、强调中,去突出这个女子对于梦中情人的追求。这就与原来故事的气质不同了。不只是慕色还魂,与话本小说相比,汤歌颂了“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感人至情。又不止于此,还包括了对追求自由和人生理想的赞扬。
三联生活周刊:“梦”是汤显祖剧作里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因梦生情,因情生戏”。其中可以看到一些诗学上的传承,庄周梦蝶、李商隐写锦瑟,都是虚虚实实,似幻似真。
李简:“临川四梦”四个剧本都用到了梦。《紫钗记》里的梦比较简单,其他三个,都很好地运用“梦”来结撰剧本,用真与幻写人生。《邯郸记》《南柯记》都是由唐人的小说改编而成。小说里有这个情节,汤显祖对它们进行加工,表达自己的感慨。比如《南柯记》,写淳于棼梦入蝼蚁之国。用蝼蚁之情,笑天下无情之人。用淳于棼的多情、钟情,感慨天下的溺情之人。用梦中的蝼蚁之事,去写“浮世纷纷蚁子群”,用淳于棼最后的大悟,表达一切皆空的想法。
三联生活周刊:王国维说元人戏,“唯自然而已”。汤显祖在《牡丹亭》里写,“而我一生最爱是天然”。我们看他的戏,也能感到“真”与“自然”。这种天然之气,是如何从作品里传达出来的呢?
李简:汤显祖的“自然”,既有语言的因素,也有文本内容的原因。王国维说的“自然”,更多在曲辞上。汤显祖的自然,一个体现就在他的曲辞上。许多文人写曲不会那么俗,也有人为了让大众明白,写得很俗。最好的是亦雅亦俗,有天然之气。汤显祖的亦雅亦俗做得很好,这是他“自然”的一个体现。
另外的“自然”,在汤显祖对于人情的处理。《牡丹亭》也好,《邯郸记》也好,他在表现这些“情”的时候,都非常注重体现生活的面貌。比如说《牡丹亭》之中的母子之情、父女之情。再比如,杜丽娘作为一个少女,对于感情的体会,都很贴近生活的表达。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会有很自然的感觉。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看汤显祖的许多戏,能感受到巨大的“悲”在其中。尤其后期的《南柯记》和《邯郸记》。我为蝼蚁,蝼蚁为我。南柯一梦转成空。这种“悲”与希腊悲剧不是一个概念。它不是悲壮,甚至说不清悲喜。你如何看待汤显祖的“悲”与“喜”?
李简:汤显祖有悲凉。《邯郸记》不论是读文本,还是看演出,都能感受出对于人生的悲哀和幻灭。多少年来,无数文本在做着如此的感慨。汤显祖在经历了生命里的磨难之后,把他的感悟贯注于戏曲中,写出这样一个被古人称为“命意高”的剧作,表达这种人生感慨。这里面有悲凉、破灭,但与此同时,也一定会有插科打诨。
整体是悲凉的,但又有戏谑在。我们的古代戏曲里,总是要谐谑的,它就是这么长起来的。很难用西方的悲剧或喜剧来说它。我们的哲学与西方不同。中国的传统戏曲,演着演着会抽离出来,比如你会在台上看到检场的人。它就是告诉你,这是一出戏。这是对于人生的一种看法。戏演的是人生,但人生也是一个大戏台。
(李简: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研究领域为宋元明清文学,主要从事古代曲体的研究。有《元明戏曲》《古代曲学中的“戏剧”概念》《宋代城市的演艺场所与文人参与——从瓦市勾栏、酒楼茶肆谈起》《冯惟敏<山堂缉稿>说略》《从元杂剧的不同版本看杂剧演出的变化》等研究著述)
(文 / 何潇) 爱情邯郸记汤显祖杜丽娘紫钗记南柯记戏剧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