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熟悉之物中的未知
作者:维舟( 宋乐天拍摄自然景象的工作照 )
居住在城市里的现代人,往往在不同程度上已经丧失了对季节与乡土的敏感。如果你在一个玻璃幕墙密闭的写字楼里上班,那你所处的环境是一个由灯光和空调所调节的恒定环境,外面无论如何刮风下雨都不会感受得到,甚至直到下班走出大楼才会发现外面正在下雨。至于说“乡土”,对城市居民而言,“乡土”本身是否存在都是个问题,因为至少在中文语境中,这好像通常都是指某种远离城市喧嚣的乡野环境,而城市是景观雷同的“水泥森林”,对生活多年的大都市怀有“乡愁”,这似乎是一种矛盾修辞。无论在哪里,城市都是受到强烈人工干预的环境,也许只有生活在其中的艺术家和穷人还保持着对季节流逝和地理细节的敏感。
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因为正是这种对周遭时空变迁的麻木,使人们丧失了永恒。城市中的典型景象是不分昼夜、纷至沓来的,因而对时空的感受也都是碎片化的。但要深入感受一个地方的风物和季节变迁,却必须在艺术敏感之外,还须加上深厚的情结与长时间专注的观察,而这才是最难的。除了像大学教师这样特殊的群体外,如今人们很少会长时间生活在同一块狭小的地理区域内,并且还能一直对它加以持续地关注——又或者,虽然长年生活在同一个小区里,但并不觉得它有什么值得一看的景物。然而在东方的审美中,时空的迁流中包含着最深沉的感受,这也是为何《徒然草》中要这么说:“仔细想来,我在世上已经了无牵挂,只对于时序节令的推移,还不能忘怀。”
早在这本《无尽绿》出版之前,我便在“豆瓣”上看过宋乐天的文章与照片。这些文章常围绕一些恒定不变的主题:乡土、手工、博物、世情;而那些照片还常有一个特点,就是她经常从同一个角度反复拍摄同一个风景在不同季节、天气、光线下所呈现的面貌,让人从画面上就能感受到那种时光的绵延。用她在书中的一句话说:“天竺是我在杭州常去的地方,一度曾保持了一周一次的到访频率,逐渐也就成为那儿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了。一年当中,无论什么时节,什么天气,得空时总想再去一趟,似乎那里存在着无尽的未知。”
这或许是一个观察者最重要的品质:他/她既要足够专注和投入,又不能对已经了如指掌的事物熟视无睹,而须保持着一种始终还有无数细节和未知有待探求的好奇心。无疑,这需要极大的耐心。我想起许多年前一次爬黄山时遇到的事:那次刚好烟雨笼罩群山,云海蒸腾,在一处山坳避雨时,正遇到一个摄影家在那里,他的表情就好像一个已经蹲守了三天三夜的狙击手。攀谈起来才知他已拍了20年黄山,各种景象之下的黄山,他说黄山从来不会让他感到腻烦,相反好像每个角落和瞬间都是不一样的,百看不腻。
人们或许很容易将这种专注归结为某种“情怀”或“情结”——这一点,本书的自序中倒也不隐讳,里面说到全书篇章多以植物为主角,“喜欢亲近花草树木,对于乡村出身的人来说,也算是自然而然的事吧”。然而并不是所有乡村出身的人都具有这样敏锐的观察,多数情况其实刚好相反,那就像鱼也无法像一个海洋学家那样观察海洋。这里有一个矛盾的要求:既身在其中对其有着情感纽带,又能把乡土作为一个客体来观察。
( 及其作品《无尽绿》 )
或许正是这一点,使得宋乐天的文章不同于其他许多纯抒情式的散文(这实在很多),她的趣味不是文人化的,倒不如说更像个植物学家或手工艺人:她对那些景致风物念兹在兹,但最感兴趣的却是像田野调查一样去弄清楚它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因而不满于早先许多人的解说“往往语焉不详,甚而有张冠李戴”。在这些地方,她简直像一个实验室里的科学家,在像用茜草根染布料着色,或用艾草青汁做糕点时,对配制、工具材料、制作步骤和最后效果的测试上,可说是某种匠人精神般的认真。可能也因此,在记叙这些时,她也不像有些散文家那样在情绪上不加节制,或在想象力上天马行空,甚至倒有几分拘谨。
不必说,《无尽绿》所提到的许多风物、民俗,都是典型的江南景象。虽然她写的主要是钱塘江两岸的杭州与绍兴(所谓“吴山青,越山青”,据说书名一度拟为《两山青》),但里面所提到的草头、采茶、簪花、卖花、蛇莓等等,大多是江南一带村镇长大的孩子曾体验过的事,甚至书里面提到小时候母亲抱着她去抓阄分田,我也有过一模一样的经历。只不过像木莲豆腐、葱包桧、天竺香市、打桂花这些,的确更有杭州那种特殊的风味。在中国或许也难有另一个城市能像杭州一样,四时花信能登上报纸的新闻版面,那显然也是因为市民们一直关心今年桂花最早哪天开。
与很多事物一样,乡土和自然在渐渐远去的时候,也就成了人们怀旧的对象。在日本,也是在工业化基本完成的上世纪60年代,人们才开始重新回到乡村去发现“日本之美”,并开始重新找回传统的手工艺。从某种程度上说,中国现在也行进在同样的道路上,正有越来越多的人对乡土、手工、民间记忆和植物感兴趣,而能满足这种愿望的书籍却又是如此之少。和以往不同,对居住在城市里的新一代人来说,现在农业、园艺和手工都不是一种职业,而更多地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而那是值得人们去追寻的。
书中有两处可以商榷。第6页,“总要玩到十指发白、指纹处的螺斗起皱为止”。此处的“螺斗”应作“脶斗”。第224页上说,据说“桂”之得名,是因为这种植物的叶脉“形如圭”(实物对比,果然如此);桂树始名“木犀”,则是其木材纹理似犀角之故:这里所说的状况,应是把“桂”视为木犀科的桂花,但最早因叶脉“形如圭”得名的“桂”,其实是樟科的肉桂(如第246页所言,“桂冠诗人”之“桂”也非指桂花,而是樟科的月桂),在唐宋时代之前,古文中提到的“桂”基本都指肉桂,之后才被认为是木犀科的桂花。
(《无尽绿》,宋乐天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11月第一版)(文 / 维舟) 熟悉之物黄山未知乡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