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什么我们很少看到中老年女性的故事?
作者:刘敏
这是一部独角戏,在这一幕,女演员一人分饰两角,在舞台上表演亲热的动作。突然音乐响起来,李月亮惊醒,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
头几场演出结束,导演郭蔡雪收到几位朋友的建议:把这段春梦删掉吧,太矫情了,也太露骨了,放在舞台上不好看。
这些人并不是普通的观众,他们大多五六十岁,男性女性都有,都是郭蔡雪在艺术圈的朋友。郭蔡雪答应着,好的好的。但朋友们不知道,这场戏,是她自己强烈建议编剧加进去的。
在筹备剧本时,郭蔡雪读过日本作家伊藤比吕美的《闭经记》,她被里面直白的记录震撼:伊藤比吕美多次提到,当女人闭经之后,身体就会变得干燥,“皮肤,黏膜,身体表面,身体内部,脸颊,四肢,阴道,都会缺乏水分。至于性事,开始还能用润滑剂舒缓一下,最终连润滑剂也将无济于事”。大量更年期的女性,由于生理原因,渐渐都失去了性生活。
“我要一场春梦,我打死也不删。”郭蔡雪说,这部戏写的就是一位更年期女性的生活挣扎,怎么可能对性避而不谈?整部话剧有98分钟,其中提到激素和欲望的部分,其实就这么短短三四分钟,如果再删掉,就彻底把这个话题跳过去了。话剧后面的故事,相对就比较常规,是对一位更年期女人生活中各种琐碎的展演,50岁的女演员施展展,在台上分饰了10个角色,李月亮,李月亮的丈夫、女儿、妈妈、公公、小姑子、大学同学,等等。李月亮常年做家庭主妇,对自己的工作能力已经丧失了信心,她要为每个家庭成员服务,给待业的女儿买菜、做饭,帮丈夫收拾出差的行李,陪护得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她的公公每次小便都不掀开马桶圈,李月亮去洗手间,永远会在马桶圈上发现三滴尿渍。
如果要描画一个传统的“更年期女性”形象,永恒的刻板印象,就是唠叨、易怒。这在剧作逻辑上很容易理解:大量的主流剧作,讲的都是年轻人的故事,中年女性在其中往往扮演的是母亲、上司、亲友等配角。妈妈们越唠叨、越固执,越能跟年轻主角们产生戏剧冲突,制造故事的张力。
但如果更年期的妈妈,自己变成了主角呢?
“李月亮”这个角色完全没有唠叨的地方,郭蔡雪说,自己的妈妈是个爽快的人,跟她永远无话不谈。其他几个女性主创的妈妈也恰好都是这样。“如果一定要写成万千人心中那种妈妈的形象,那才是循规蹈矩,但实际上我熟悉的妈妈就不是这样的。”
角色更多的处境,是从大家的生活中拼凑出来的。比如一个事业很成功的老公,在家要展示权威时,会突然叫妻子的大名;一个当过干部的公公,退休之后,在家里说话也要带一点官腔;一个学房地产管理、只读了三本的女儿,确实在眼下找不到工作,天天窝在家里做短视频主播,这一定会让她的妈妈感觉焦虑。
郭蔡雪还想放一个真实的故事进来,她有一个50岁出头的发小,刚把孩子照顾好,送到了大学,家里的母亲就查出了早期阿尔茨海默病。母亲还能认识人,也能正常出门、自己做饭,但自理能力明显在慢慢退化,现在已经变得不记得洗澡了。
每周发小都要回家帮母亲洗个澡。在浴室里,当她帮忙冲水、擦身体时,母亲会一直认真地盯着她,说“我闺女真好”。发小说,每次听到这句话,她心里是最难受的。
郭蔡雪听完心里发酸,她也把这句话加到了剧本里,但排练中试了几次,效果都并不好,不是每一个真实的生活细节都能被平移到舞台中去。
那段春梦的场景,最终还是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最初排练这段肢体亲密戏时,是郭蔡雪和施展展搭戏,两个接近更年期的女性其实也有一点尴尬。一个自嘲,“哎呀,我都不会了”,另一个说,“没事儿,咱们都是过来人,我其实也不太会了”。——这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表达。
今年3月的三场演出后,郭蔡雪在网上搜索观众的评论,很多人提到了阿尔茨海默病的情节、公公不掀马桶圈的情节,但没有人提到这场春梦。很可惜,主创们的心思并没有被观众接收到,郭蔡雪的理解是,来小剧场看戏的主流观众,其实也都是年轻人,他们正是激素旺盛的时候,“性对他们来说是日常,不是奢侈品”。写中老年女性的故事,叫好不叫座
如果把“更年期女性”简单地划到50~55岁这个范围,在眼下的中文世界里,想找以这个人群为主角的文艺作品,几乎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近年来影响力最大的,就是2024年9月上映的电影《出走的决心》,影片讲述了一位底层劳动女性李红,多年受困于家暴和沉重的家务负担,在50岁这一年决定自驾出走,彻底摆脱压抑的生活。
电影的主角有原型人物,是一位叫苏敏的阿姨,她在55岁那年开着一辆汽车离开郑州的家,如今持续了五年,已经环游了大半个中国。苏敏一直在发布短视频,这让她的故事被大众知晓,并很快成了著名的新闻人物。
《出走的决心》在豆瓣有高达8.8的评分,在2024年的秋天,这部片子一直是网络热议的焦点。电影的编剧阿美,开始接到大量制片方的剧本邀约,几乎都是女性主义的题材。但这些片子的主角大多是中青年女性。阿美说,“没有一部是讲中老年妇女的故事”。年轻人是文娱消费的主力军,所有的制片方都会优先考虑这一批人的需求。一个例子是,《出走的决心》参照苏敏本人的家庭,设置了一个女儿的角色。在创作剧本的过程中,女儿的戏份逐渐加重,主创团队认为,这个30岁左右的女儿更容易让观众带入自己,最终确定把母女关系作为这个故事的主线。
在电影行业内,这样的修改十分常见,很多讲老年人生活的影片,哪怕原本的故事里没有年轻人,都会额外加上一个年轻的孙辈角色,找年轻的演员来带动年轻观众。
一个以中老年女性为主角的故事,在电影市场中并不好卖。
2021年,《出走的决心》剧本写完后,女制片人开始到各大电影公司找投资,有大约一年的时间里,制片人频频被拒绝,得到的反馈都是“剧本写得不错,但不够商业”。包括阿美自己做影视投资的好朋友,一开始表达过兴趣,但想了想,又觉得“老妇女的故事谁愿意看?”放弃了投资。
制片人最后找到了上海华策电影有限公司,当时的几个决策人都是女性,她们被这个剧本打动,决定投资。“但要说这个故事能有多高的票房,我觉得当时所有人都没有把握。”阿美说。
影片最后在口碑上获得了极高的反馈,在国内多个电影评选中都获了奖。但阿美提醒我们,这部片子的票房只有1.24亿元,这跟影片在舆论场中的热闹并不匹配,“只能说没赔钱,不能说有多成功”,眼下在中国,这种片子的票房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常规的商业片。
“在社会评价体系中,一个普通的五六十岁的女性,如果她不再青春,失去了性价值和生育价值,又没有事业上的成功,往往是会被忽视的。在家庭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老年女性,可能最重要的价值就是给后辈抚养孩子,很少有人会关心她们内心的需求。”阿美分析,“这个群体在整个社会中都是被忽视的,在文艺作品里也很难成为主角。”
2022年,英国上映了一部小成本喜剧片《祝你好运,里奥·格兰德》,讲述了一位55岁的退休老师南希,在丈夫去世后,雇用了一位20岁出头的性工作者里奥·格兰德,重新开启对身体的探索。
阿美很喜欢这部电影,如何对待一位还有性需求的中老年女性,这部片子给了一个非常有人文关怀的、温情的解答。我们能把这样的故事搬到中国吗?阿美觉得眼下还不大可能:文艺创作跟整个社会是一体的,创作者们的视野,总归是在社会整体文明程度的基准线附近浮动。像这样老年女性渴望冒险、人类联结和性的故事,我们所处社会的文明程度还没达到能接受的阶段,我们的文化土壤可能还接受不了这种故事成为主流叙事。不过女性主义的观念每年都在进步,未来的事情谁都不好说。
我们为什么不拍中老年女性的故事?这是一个有些离地的问题——整个社会长期忽视中老年女性,眼下才刚刚“看见”这个群体,在生活日常、在媒体报道中,都很难找到第二个苏敏,文艺作品中更难出现了。女性创作者们也想了解更年期
很多女性创作者们,也需要靠创作来理解自己即将面临的中老年生活。
我找到的第三个以更年期女性为主角的作品,是纪录片《女人五十》,这是中国首部反映更年期女性生存状态的纪录片。片中拍摄了两位更年期女性的日常生活:大连的女医生写科普文章、出书、上电台节目,用分享的方式度过更年期;北京的女店主一直想做一个女性沙龙,想干点有价值的事,让自己别被生理变化搞得那么心烦。
这部片子是在2014年拍摄的,距今已经有11年时间。导演刘帼轶当时30多岁,是个新手妈妈。生孩子之前,她被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以下简称“中央新影”)公费外派,在德国花了五年时间读了博士学位,回国之后,很多人对这位新晋博士抱了很大期待。当听到她有三年时间都主要把心思放在带孩子上,很多人非常失望:你怎么什么都没做啊!
生了孩子后,刘帼轶每次觉得劳累,就去家旁边的女性按摩馆,渐渐跟店主刘桂芬变得很熟悉。有一天,刘桂芬聊天时提到,自己现在已经没有来例假了。店里的小女孩听到这件事,都恭喜她终于不用再麻烦了,但刘桂芬不这么想,“我还挺悲伤的”。她说着说着,眼睛里全是眼泪。
为什么不来例假会这么难过?为什么我在家带孩子就这么被看不起?刘帼轶感觉这是两个相关的女性问题,她决定用拍摄的方法找找答案,也想探索一下自己的未来会遇到什么。刘帼轶很幸运地申请到了一小笔经费,但她也不清楚,这个故事应该怎么讲。
11年后回想,刘帼轶的一个收获是在北京协和医院女性内分泌科的门诊调研,她第一次知道激素对女性的身体有巨大的影响。有从内蒙古来的小女孩,因为缺少激素,儿童时期不长身高,到了青春期又无法性发育,必须常年注射激素才能维持正常孩子的生长状态。也有年轻女性刚三十出头,就提前进入了更年期,外人只是一味催她结婚,但女孩没法公开这个难言之隐——自己连例假都没有,已经无法生育,她想成立家庭远比普通人更难。
刘帼轶的另一个收获,是见证了更年期女性巨大的生活压力。大连的拍摄对象杨欢,家庭和睦,但在工作中压力很大,这导致她的更年期症状提前到来。而北京的刘桂芬,在一年的拍摄过程里,她自己遭遇了一场车祸,刚出院,80多岁的老母亲复发胰腺炎住院,差点没抢救过来。等生活终于平稳了一点,朋友给老母亲送了一台血糖仪,刘桂芬的丈夫好奇,自己测了一下,结果竟由此发现了糖尿病。
主角刘桂芬每天要给家里做饭,要探望老母亲,要提醒丈夫适应每天吃药的生活,女儿也还在上中学。“你从心底里高兴不起来,无论如何,高兴不了。”刘桂芬说,自己的眼角、鼻子角、嘴角,总有种要开裂的感觉,这都是更年期直接的生理症状,不是简单靠“调整情绪”就能克服的。
在2025年回看,《女人五十》在中央电视台纪录片频道播出后,反响并不大,之后的十年里,也没有看到这个主题的新片子。但刘帼轶觉得,拍摄这部纪录片,重塑了她对女性的理解:女性生理上就是有性别特点,追求一种绝对的“男女平等”其实并不科学。真正的尊重,是男性、女性尊重彼此的差异,互相理解,互相扶持,而不是强迫女性必须跟男人站在同一个基准线上比拼。
刘帼轶再回忆自己当年在育儿上的投入,她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自己作为妈妈的付出,刘桂芬对家庭的付出,都应该被记入社会的评价体系,不管对家庭还是社会,这些劳动都是有价值的。
另一个当下的小故事,也能补充刘帼轶导演对“女性生理特点”的理解,那就是《游移的月亮》主演施展展的日常生活。施展展今年50岁,两年前,她给艺考的学生上课,因为孩子们态度散漫,她突然心头蹿出一股火,大声责备他们不珍惜备考时间。
突然“呼”地一下,别人看不出来,施展展发现自己前胸、后背、胳膊、腿上瞬间涌起了一层汗。这种感觉像高血压,但是不晕,就是一股满脸滚烫的热。她立刻意识到,更年期开始了。《游移的月亮》是施展展当了30多年话剧导演后,第一次自己真正担任女主角的话剧。她过去在总政话剧团的体制内工作,现在自主择业后进入社会,虽然经济上有基础保障,但在事业上只能从头做起。作为一个没有名气的中年女演员,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进入电影、电视剧的任何机会了。如果影视剧中缺少一个中年女性的角色,有大量出名的、无戏可拍的知名中年女演员,全都排在她前面。
这两年,施展展给香港电影的普通话版本配音。在乌镇戏剧节上,她演的小配角全程被幕布蒙住看不见脸,都是一些细碎的工作。“李月亮”这个48岁更年期女性的角色,是眼下戏剧界独一份的、与她百分百匹配的、最完美的角色了。
50岁的施展展,在60天的排练里,每天下午要完整地把整部剧演两遍,所有的哭、笑、跳跃都要完成。她现在每天早上只吃一片全麦面包、鸡蛋、虾、猕猴桃,晚上回家吃一份牛油果沙拉,其他什么都不碰。每天上午,施展展都要去家旁边的公园快走五公里,更年期之后,减肥费劲了,她在每条腿上都绑一个一公斤的沙袋。
说到这里,这并不是一个“政治正确”的故事,一个扮演更年期女性角色的更年期女性,要用更加超出常人的辛苦,让自己常年保持98斤的体重,保持在部队三公里跑步体测时的体能,好让自己能有足够的能力完成98分钟的独角戏表演,眼下她必须要用这样的努力把自己留在舞台上。 中老年女性更年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