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瓷胎竹编:千丝扣的执念
作者:黄子懿
67岁的谭代明是瓷胎竹编的省级传承人,在成都西门的送仙桥古玩市场开了一家门店。瓷胎竹编2008年入选第一批国家级“非遗”扩展项目名录,是竹编技艺里最高也是最难的一门手艺,又称竹丝扣瓷。顾名思义,它是要把细如头发的竹丝,编织在作为胎体的瓷器上,白瓷为胎,竹丝作衣。这种技法极为复杂,千丝万缕,经纬交织,做出来的竹编外形优雅,极富立体感,看不到任何接头,也摸不到丁点毛刺。谭代明的门店里,摆满了大小不一的茶杯茶碗和花瓶盘子,有些是国礼级别,一套能卖到上万元。
11月末一个下午,谭代明穿着薄羽绒服,戴一副老花镜,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一盏台灯下对着一个瓷杯做收尾工作,三根0.5毫米粗的竹丝纬线被她用镊子轻巧地按压摆弄,不时蘸一下水。有时候,一根竹丝有所弯折了,她就要立马换另一根,再用技巧将其隐藏在竹丝编织的网格内。“瓷胎有弧度,变化不一,这就要求竹丝有很好的柔韧度,还要够长。”谭代明说。一个茶碗通常是由杯底编起,杯底到杯身的直径由小变大,所以要在编到一定高度时加经线,怎么加、怎么藏是一门学问。杯底也有凹槽,上千根竹丝要紧扣凹槽,这也是难点。从设计到成品,一套茶具(两杯一壶)谭代明要编上一个多月。她前后带过100多个徒弟,大部分都在这些难点上放弃了。这是一项精湛的手艺,原料也是要经多重精细加工的。那些纤细至1毫米以下的竹丝,都来自成都市下辖的邛崃市平乐古镇。这里地处成都平原以西,有一条清净的岷江支流流经,绿意盎然的丘陵山沟沿河排布,是一个盛夏时凉爽的避暑胜地。在平乐镇有山涧流水经过的山阴处,盛产一种慈竹,竹节能长约65厘米,是一般竹节的两三倍,质地光滑游刃,是做瓷胎竹编的绝佳原料。这种大自然的馈赠,让平乐镇自明清以来就是周边著名的竹编古镇。
年近40岁的罗勇是一位竹编二代,是镇上不多的竹丝原料供应商——谭代明的竹丝也是由他供应的。他告诉我,瓷胎竹编对竹子要求很高,一般是他们去山里选用两至三年的上等慈竹,竹面要光滑无斑。一根精挑细选的竹子能用来做竹丝的,只有不到1/5。砍下竹子后,把竹子成捆抬下山的中途不能着地,“不然磕碰了容易断,不能做竹丝”,一个人因而最多能抬10根左右。罗勇解释,竹丝都是由竹子表层下第二层做成的,竹子运回家后,他们要刮去外表青皮,用刀将其剖为一块块的竹片,再进行数天晾晒,“直到晾干了变色了为止”。11月下旬的平乐古镇已有些寒冷,罗勇的父亲在自家农院,把一根根竹子放在身前,整个一下午都在刮青,罗勇则是帮手。
下一步工序更为复杂。晾干后的竹片要用火烤,烤得泛红,剖得更窄,用机器剖离出多余部分,放在石灰水里浸泡一周固色。此后,罗勇会拿着刀子在竹片上划刀刻痕,剥出一层竹皮,再用锋利的刀刃上“冲头”将竹皮揉出一根根竹丝,最后从一个由两片刀刃组成的“匀刀”中一根根抽出,每一根竹丝就这样粗细一致了。有当地人统计过,在经历了如此繁多的步骤后,100斤竹子最后只能抽出八两竹丝,即“百斤原竹,抽丝八两”。一两竹丝,一般能有1000多根。视规格不同,这样的竹丝一斤能卖上几百到1000多元钱。竹子越做越细,大概也是源于手工艺人的一种执念。四川自古产竹,有竹子100多种,农村里随处可见竹子编的桌子、椅子和背篓,是乡村生活中的必备品。清朝末年,一位叫张国正的手艺人不满足于这些粗丝竹编,将竹篾越做越细——直至成为难以自主成型的竹丝。他就以漆器、瓷器为底胎,编织竹丝在其上,形成竹丝扣瓷。这类成品工艺精美,兼具装饰和防烫防滑的实用性。1915年太平洋巴拿马国际博览会上,瓷胎竹编拿到了银奖,被誉为“东方艺术之花”。
不过正如那个年代的很多工艺品一样,它制作成本很高,最初是作为皇室贡品,在民间出现极少,鲜有老百姓能享用。或许正因为此,张国正收了50多名弟子,最后出师从业的寥寥无几——这门手艺一度像它所依仗的纤细竹丝一样,路子越走越窄,有濒临失传的危险。到抗日战争结束之后,只有一位叫林绍清的二代弟子在坚持。
林绍清来自广汉。为了生存,他一度跑回了家乡种地,心里还是放不下这门手艺,就在成都开了一家店铺,半年做竹编,半年回家种地。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发掘民间工艺,林绍清的坚守有了回报。1953年12月,全国民间美术工艺品展览会在北京举行,他通过报名参赛让瓷胎竹编一举闻名,这门技艺从此有了传承。成都和邛崃,都成立了竹编厂去做竹编量产,在上世纪70年代多次被选为国礼赠予外宾。1979年夏天,林绍清作为全国百名手工艺人的代表之一,受邀走进了人民大会堂,与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人合影,赢得了一个手艺人的最高礼遇。
那时候的林绍清已经70多岁,还经常亲自到邛崃的平乐古镇选竹,也借此将手艺传给了当地从事竹编的乡亲们。这位前辈几十年前播下的火种,直到今天还燃烧在这个川西小镇上。2008年后,爱马仕的中国子品牌“上下”走进了平乐一家瓷胎竹编厂,打造了一款名为“桥”的“竹丝扣瓷”系列,畅销市场。2014年,由广州设计师创立的原创品牌“自然家”也来到这里,跟平乐的作坊合作推出竹节杯,一个“双11”就能爆卖3000多套。
如今在平乐镇上,从事瓷胎竹编的有100~200多人,囊括原料竹丝到编织的各个工序,但相比最热闹的时候的数千人,已大幅减少了,像罗勇这样40岁以下的从业者更是微乎其微。“它需要心平气和与很大的耐心,这跟现在这个社会的节奏是有冲突的。我最早回来的时候也是静不下心,做得很粗糙。刚好经过了三年疫情,自己在家没事就天天练,技术才勉强算可以了。”罗勇说。谭代明给我展示的那一把把竹丝,原产自邛崃平乐,但也可以说他们来自成都。那是2003年成都竹编厂破产倒闭时,作为工人的谭代明从厂里紧急收购过来的。这接下的一批原料,她一用就是20多年,到现在还没用完,“编精品的时候会用”。
成都竹编厂成立于1956年,是林绍清在全国展示瓷胎竹编后被政府所重视的结果。它跟成都漆器厂、玉器厂、刺绣厂一样,同样隶属于成都工艺美术公司,做出口创汇。竹编厂也是一个技艺传承的平台,林绍清在这里亲自传授技艺,培养了许多竹编能手,谭代明的师傅叶桂珍就是其中之一。
谭代明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她受母亲影响,从小就喜欢刺绣,热爱本地传承千年的蜀绣蜀锦。1975年,谭代明考入成都工艺美术公司,心仪刺绣厂却被分配到玉器厂,在这里遇到了自己的丈夫结婚成家。1985年,玉器厂业绩下滑,她又被调入竹编厂。那时候的她年近30岁,对竹编一无所知,却要从零开始学。“我们这代人不好找工作,认定了一门技艺就只晓得闷头做,哪怕工资不高,想法也不会太多。”谭代明性格内敛,能在编织台上稳坐良久。她悟性也高,经常得到师傅表扬,没几年就掌握了这门技艺,“竹编很复杂,做这个能静心,我就越做越喜欢”。
那是成都竹编厂最辉煌的年代。谭代明记得,竹编厂的产品是直卖给计划经济时代的外贸公司的,哪怕是粗丝编出的茶碗,订单也很好。后来竹编厂还专门成立了一个新产品组,负责研发制作更精致的产品,她被分到了这个小组。竹编有很强的灵活性和展示性,工人们搬个凳子就能现场编,这成为当时工厂的一个卖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车车的外国旅游团会来厂里直接选购。到了90年代,瓷胎竹编作为成都的旅游纪念品蓬勃发展,遍布各大景点和商场,竹编厂也在离杜甫草堂、青羊宫不远的送仙桥古玩市场开设了一家门市。谭代明主动申请调了过去,一边做销售,一边现场编,“那时候我们工资才300元/月,在门市能加工一些产品出来,能再涨200元”。邛崃的平乐镇也是在竹编厂的带动下从事这门手艺的。自1975年林绍清把技艺传授给当地的乡亲们后,邛崃也成立了竹编厂作为成都厂分厂。在此之前,乡亲们只会用竹子来粗编一些生活用具。
“为什么那时候要传给我们?因为成都要工业化了,这个就没人学了。”游伟生于1975年,是镇上的一位竹编省级传承人。他的记忆中小时候就是在帮父母编背篓、茶包中度过的。父母一般会提前编好大件的大头,他每天放学回家后得编10个收尾工作,才能去做作业,“我听老一辈人说,那时候成都还只有东西两个城区,每个区都是几百人在编,发货是一天一卡车往外发。后来成都有了工业化的工厂了,需要很多工人,学这个的人少了,就交给了我们。”1993年,游伟进入本地的万家竹编厂做学徒,师傅正是林绍清的传人李万东。
相较于一个发展中的省城成都,平乐镇更适合瓷胎竹编的批量生产。遍山的万亩慈竹之下是当地数千名农民。最火热的时候,整个平乐镇有竹编厂五六家,涉及从业人员2000多人。跟游伟一批进厂的学徒有100多人,几乎都是同龄人。因为人多,师傅也没耐心教。游伟被分配从最难编的胎体编起,光是一个茶杯就琢磨了一个月。不久后,厂子就接到了一笔来自南方航空的订单,是上万个小花瓶,折合产值能有十多万元,是一笔不菲的大订单。
当时农村能挣钱的路子不多,竹编是按件计算,一天下来能挣上3~5元工资。“那时候农村里一个月能挣100元钱就高兴得不得了,所以大家都很珍惜。”游伟回忆,厂子里一共两三百人,每人每天编上三五个,从上午八九点一直编到夜深,没有蜡烛就点开煤油灯编,花了好几个月才交付。后来,他们又接到了国航、深圳某连锁酒店的数万件订单。
火红的日子没能持续多久。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加快,制造业和城市崛起带来了大量新的就业机会和生活方式。进入2000年后,从事竹编的人就开始大量减少——比如罗勇,作为一名竹编二代,他中学毕业后没有追随父亲的路子,去了成都做一名建筑业的水电工,奔波在城市不断新建的楼盘中。“我那会儿年轻,喜欢到处跑,每天做完活儿之后和几个朋友喝点小酒,感觉挺好,所以后面刚回来的时候有点毛躁。”这一波浪潮中,很多本地工厂停产,包括游伟师傅的万家竹编厂。作为老大的成都竹编厂也未能幸免,在2003年倒闭。那一年,正值游伟学习瓷胎竹编的第十年。他只上过小学,对这一个让他谋生的技能有很大感情,于是决定在厂子解散后保留这门技能。他拿出自己编织的一批好货,去成都竹编厂换回了一批上等原料和特色的竹编纪念品,包括竹编的花瓶、平面国画等等,也开始从周边匠人手里寻觅和收购好作品。
2005年,游伟创办双溪河竹编厂,在古镇里开了一家店铺,生意并不好。2008年汶川地震更是给了他沉重一击。那时候,房子受损严重,恰逢平乐古镇被评为4A级景区,游客变得多了起来,镇上的人大量开起了民宿客栈致富,专心竹编的人就更少了。游伟不得已,也像多数人那样,借着盖新房的机会做起了客栈。此时的竹编成了一门副业,他只是在业余时间编一编,兼职去中小学里讲课,做一些竹编普及。
谭代明是一直坚持下来的那个人。成都竹编厂倒闭后,她成了一名下岗工人,那一年她46岁,女儿刚刚上大学,正是要用钱的时候。作为一个生活半径很少超出成都一环路的人,谭代明没有其他技能,就想拉几个师兄一起开一个工作室,但没人响应。一位师兄高呼着厂子终于倒了,还有一位师兄直接说,自己宁愿去“喊街”(做交通秩序志愿者),也不愿意碰竹编了。
谭代明对时代快速的迭代感到无所适从。无奈之下,她也开始找其他工作。一位朋友给她介绍了一家咖啡馆,她跟对方谈好了去做些打杂和收银工作,工资几百块一个月。这时候,是在玉器厂时认识的老公站了出来劝她,还是继续干这个吧,“别的你也干不来”。于是,谭代明拿着两万块的下岗补偿在送仙桥古玩市场租了一个店铺。市场免了几个月租金,但她内心还是充满了巨大的迷茫:那么大的一个厂子都倒了,我光靠自己能坚持下来吗?
店铺租在了市场的二楼,当时除了她的门店还什么都没有。最初的日子很是艰难,谭代明要学着像一个采购一样,去平乐镇进原料,去市场挑瓷胎。她不会营销和包装,白天只闷头在店里编,客人来了就招待一下,晚上回家就和老公一起做设计。老公用自己的国画功底,帮她设计了竹编的创新纹路,熊猫、花草、山川以及汉代的车马人像等等。为了区别于传统,谭代明给工作室命名为“成都新派竹编”。
不久后,成都市文化局到送仙桥考察,准备选送一些本地特色手艺去参加香港大庙会展览,谭代明的瓷胎竹编被一眼选中。2005年后,她又先后通过官方受邀去了瑞士、韩国以及中国台湾等地参展。每一次,她都带一个大箱子背上精心挑选的作品,每一次几乎都能卖光,连演示用的作品也会在完工后被买走。这让谭代明感到欣慰:不光是因为手艺受到了认可,而是自己“好像终于有人管了”。谭代明的工作室客流不算多,在11月底的一个下午,难得见到一个人。这家店面不大,是两个小房间打通的。周围都是古玩字画店,客流量都比她多。她在休息时跟来往巡视的保安自嘲,“就当混时间了”。店里还有一些定制的客户订单,但竹编费眼睛,她年龄大了,一个人编不了太多,赚的钱刚够交一年几万块的房租。她不会别的,每天公交车往返两小时来此。因为可以现场表演,她也经常像个吉祥物一样被请到各大场合做展示,最近刚刚去了一趟开发中的新区。连续的奔波让年近70岁的她不适应,“坐车坐得脑壳疼”。
偌大的成都城区,谭代明是少有还在坚持这门手艺的人。2008年后,瓷胎竹编成为国家级“非遗”,她成了省级传承人,一位纪录片导演顺着名录找来。不善表达的她最开始是拒绝,让对方去拍成都更知名的蜀锦蜀绣,对方说就要拍小众的手艺,这一拍就是一个月。纪录片记录了谭代明从邛崃选竹到市场选瓷胎的全过程,提出“竹丝扣瓷”的别名。2013年春天,片子在央视播出后,第二天就有人找来,向谭代明买走了上万元的茶具,还有人专程从上海赶来,跟她定制花瓶和摆件。找上门的学徒也更多了,每年都有好几个。
对技艺返璞归真的坚守,在此时开始被慢慢看见。也是2013年前后,平乐镇做客栈的人越来越多了,竞争变得激烈,游伟就退出了经营,重新将竹编作为主业,成为本地唯二的竹编厂。2012年,一对来自广东的设计师夫妇在考察平乐镇的民宿业务时,接触到了当地的竹编手艺,第一次来拜访了游伟。那时候他的店里摆满了各类传统竹编,几乎无人问津,这对设计师夫妇买走了一个茶罐做纪念。两年后,他们又出现在了游伟的店里,提出想要跟他合作。游伟有些欣喜,“那时候已经没什么人做了”。
这对夫妇是谭雪娇和易春友。谭雪娇后来回忆,她先后两次造访平乐时发现,当地做竹编的人数在快速衰退,从70多人减少至30多人。一次聊天的间隙,游伟对她感叹,“做竹子的人,做久了,越做越空”。
谭雪娇来自广东肇庆,家乡也盛产竹子和竹编,对这门手艺很有感情,于是就思考如何能挽救这门手艺。她认为,那时的瓷胎竹编最大的问题在于脱离市场。在平乐古镇里,竹编裹着粗粝的瓷胎,刷着俗艳的油漆,成了一种图案千篇一律的旅游纪念品。还有的品牌创始人后来对媒体回忆,她竟看到有竹编匠人用发丝般的竹丝编一头大象,“真的有人会使用这个大象吗?……手工艺真正的价值完全被浪费了”。谭雪娇夫妇在广州创立“自然家”品牌,就想要将这种精细手艺与现代设计理念做融合。为了创新,他们以竹节为灵感,设计了一款下厚上窄的竹节杯,专门跑到景德镇选了最好的高岭土烧制。瓷胎出来后,他们反复和游伟沟通打样。游伟对我回忆,那是他的传统观念受到极大冲击的过程。“技术上不难,主要就是编得多高多矮这些细节。但我第一次知道了对瓷有这么多讲究。”游伟说,最后烧制的瓷胎摸起来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磨砂感,他们还被要求用德国进口的食用级木蜡油作保护涂料,“以前我们哪里知道这些”。
与此同时,爱马仕的子品牌“上下”也与平乐最大的华美竹编厂达成进一步长期合作。这项合作源于2008年后,最初找到的是眉山青神县的竹编匠人,但那时候当地有批量加工能力的厂子不多,就经介绍来到了平乐——与其他地方相比,这里的竹编匠人已然算多了。“我们当时特别兴奋,就想一定要拿下这次的合作。”负责人黄星回忆,对方要求严苛,其他客户的通过率有99%,但他们第一批只有90%。黄星就让工人放慢速度,研究新的手法,才慢慢达到99%。2015年后,双方达成了长期的合作,进一步扩展产品序列。
市场开始给予回报。2015年,自然家发起众筹,主推游伟和师傅们编的竹节杯。竹编匠人的坚持故事打动了不少网友,1000个竹节杯的众筹很快完成。紧接着在“双11”,竹节杯爆卖3000多个,自然家不得不紧急关闭订单页面。“怕我们加工不过来。”游伟说。这些合作的订单,吸引了一部分人重回竹编行业。当地很多人一边务农、做客栈或带孩子,一边就在家做编织,赚上几千块的外快。最高峰的时候一天能编1000个,对应300~400个工人。竹编二代罗勇,也在2017年后被父亲喊了回来,“那时候已经忙不过来了”。对于这种外来的认可,当地人保持着一份质朴的审慎。游伟说,爆卖的竹节杯在网上卖368元一个,而他们的加工费只有几十元一个。最忙的时候,谭雪娇夫妇曾善意地提醒过他,可以适当提高一点工费,但游伟婉拒了——他考虑得更长远,在内心深处依然担心着这一波火热是否只是昙花一现。“如果他们(自然家)后面不做了,但竹编工费又被抬高了,那以后做竹编的人只会更少。”游伟觉得,“我们吃点亏没什么,最重要的是能跟他们学一点东西。要是没有他们这些人,竹编肯定是救不活了。”谈到此处,游伟指了指店铺顶上挂的一盏日式木制吊灯,“你看,连这一盏灯,都是他们设计的。我们就没什么文化。”
游伟的担心不无道理。2017年后没几年,市场上的竹编产品就变多了,品质参差不一。面对这种情况,自然家也调整策略,将重心从C端(消费端)调整到B端(企业端)。游伟开始给雷克萨斯、互联网大厂等一些知名企业做一些竹编礼品,客户也有了更多扩展。如今,他的工厂每年打样的产品都有好几百个,量产两三万件,产值在百万级的水平,镇里的竹编工人现在也稳定在100~200个。相比低潮时期,这已是大幅提升。
不过游伟告诉我,这些工人很多都是跟他同一批的,年纪偏大,年轻人学这个的很少,“他们现在的选择和诱惑太多了”。这门技艺仍有失传的可能性——比如,早年间他的师傅李万东那一辈人还能用竹丝对花瓶进行封口,到他们这一辈人时已经不会了。也因为此,游伟一直构想着推动建一个官方的竹编博物馆,让更多人了解这门技能。
2020年夏天,一场罕见的洪水加速了这个进程。当年8月,穿城而过的岷江支流在暴雨后水位大涨,镇上几乎所有门店被淹,游伟的店铺进水1米多高,很多竹编产品被浸泡损毁。这场天灾之后,他觉得不能再等了,就在洪水退去后花了几万块找设计师,将家中二层楼建成了一个私人的竹编博物馆。这个馆内珍藏着他近几年的产品,也有从成都竹编厂收来的70年代的一把把竹丝,还有师傅那一辈人能封口的精致大花瓶——上面的一些纹路,已经在多年的抚摸后被人抠烂了。
游伟说,他还有好些收集的好藏品,为了做好保护,都暂时没拿出来。有大老板跟他开几万十几万买,他都不卖,“我就等着以后真正的博物馆建好了,一起捐给博物馆,这样流传下去”。 瓷胎竹编竹编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