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蜀锦问道中
作者:黄子懿
胡光俊对我回忆,他当时跟李子柒一握手,就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姑娘是真干活儿的,“她那双手很粗糙”。成都古蜀蜀锦研究所(下称研究所)坐落在双流区一个汽车改装的小工业园内,是和工厂一体,做研究设计,也会量产蜀锦。胡光俊带着李子柒逛了几圈,仔细给她讲了一下蜀锦的原理机制,后者听完后改变了想法,从想要学习蜀锦改为了定制面料。于是,胡光俊带着弟子给李子柒设计了一些纹样,她反馈了一些修改意见,就做成了她此后在视频和线下场合里穿着的几款蜀锦。
是蜀锦的工艺,让动手能力强的李子柒也选择知难而退。研究所里有8台全铁织机,在工作日开足马力,丝线层层叠叠,经纬交织,反射出温柔的灯光,每织一下就会产生巨大轰鸣。但即使这样,效率也不算高,一天大概能织1.2米左右——这还是机械化技术改造之后的结果。这种速率,映衬着蜀锦的复杂。蜀锦是中国四大名锦之一,它是诞生年代最早的一种织锦,有“天下母锦”之称。四川自古植桑养蚕,在汉代成为丝绸之路重镇,朝廷在成都设官办的“锦官城”,专门营造蜀锦。蜀锦也在此后成了三国时期蜀汉政权北伐的经济支撑,诸葛亮谓之“决敌之资,唯仰锦耳”,“军中之需全籍于锦”。高峰时期,整个成都有数万人从事蜀锦相关手艺,分工明确。2012年,成都老官山汉墓发掘,出土了四部西汉织机模型,这是截至目前为止世界上最早的提花织机,填补了中国和世界纺织史的空白。
今天的成都还保留着古时的织锦工艺,甚至还有早年的木织机。成都蜀锦织绣博物馆留存着三台还能生产的木织机。其中一台是绿色的,长6米、高5米,产自清代道光年间。11月底的整个上午,60岁的贺斌都带着三位徒弟,在这台机器前织锦。木织机像是立体状的大方框,需要两人操作。徒弟在高处,负责提起经线挽花,贺斌就席地而坐,在拉起的开口投梭织纬。拉花极累,有时候要拉100多斤,干一小时就要休息一小时。即便师徒二人熟练配合,一天也只能织10厘米左右。
贺斌是现存唯一掌握蜀锦全套手工技艺的人。“我也是花了十几年才算勉强入门。”他告诉我,蜀锦分为四大工序,纹样设计、染色技艺、装造技术,最后才是织造工艺。每一道程序都很是繁琐,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对应着专门工种,彼此相互配合。最后呈现的效果是,蜀锦的重经重纬,手织的蜀锦有一种厚重的立体感,搭配多重复杂的纹路,在不同角度看能折射出不同明暗色彩,显得雍容华贵、流光溢彩。1995年,新疆出土“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汉代织锦护臂,轰动海内外,被列入《首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录》。这一护臂在短短一平方厘米的织锦中,汇集了五种不同颜色的丝线,经线密度达220根,纬线密度48根,代表了当时世界最高的织造水准。此后,这一具有重大意义的护臂,被中国丝绸博物馆用复原的老官山织锦模型特意复制了出来。新中国成立后,蜀锦也有过不短的好时期。上世纪50年代,成都蜀锦厂挂牌,生产龙凤呈祥、毛主席像、抗美援朝等图案的面料和坐垫。最早的厂里还有康熙年间留下来的木织机。后因需求量大,开国将领朱德先后两次到访后,提出要抓紧技术升级改造,木织机开始变为铁木织机、全铁机。在原理不变的情况下,产量大幅提升。
上世纪70年代,蜀锦厂的产品进一步热销海内外,属于国家统购统销的产品,年产值过亿。政府连续四年投入技改资金,也承担了一部分攻坚任务。“那个年代哪怕再困难,结婚都要买上一套锦缎做四件套,很受欢迎。”1970年,21岁的胡光俊作为知青返乡加入蜀锦厂,成了一名装造工,跟随一位姓叶的师傅学做织锦机的组装配置。叶师傅不懂言传身教,胡光俊经常问为什么,问得多了,师傅就不耐烦,把他吼得眼泪汪汪,只好自己边学边看书去理解。那时候卡拉OK刚刚兴起,音响进入大众生活。音响外部要用到喇叭布包裹,要有能适当共振的功能,当时国内无人能做。蜀锦厂接下了这个重任,但老师傅们试了几次效果都不好。这时候,一旁观看的胡光俊提了一个书上看来的“双造”概念,暗示可以将一个提花机变成两个来使用。师傅们听懂了这层技术,从此认可了他,生产的喇叭布当年获得了轻工业部的部优产品。
生于1964年的贺斌是蜀锦厂子弟,父亲是一名高级工程师,参与了技术改造全程。他1982年作为二代进厂,那时候的蜀锦厂在火热下已有了隐忧。由于四大工艺复杂,很少有人能掌握全部,古时从事这个手艺的也是劳动人民,没有留下文字记载。1983年,贺斌的师傅随官方走出国门,带着木织机向各国现场展示,回来之后对他说,没想到在海外反响那么好。“现在师傅还在,手艺就在,要是他们不在了呢?”贺斌当时想,老一辈的匠人们年事已高,一定要趁他们还在的时候开始学全套。他于是从纹样开始,到装造和织锦,记下了厚厚一摞笔记。
进入90年代后,蜀锦厂的境遇变得艰难。这个工厂占地60多亩、坐拥2000多人,还有几百台的织锦机和配套的机修厂,产能不低,产业链完备。但他们此前没有直面市场的经验,在1995年美国对华反倾销后陷入困境。2003年,蜀锦厂轰然倒闭,员工们被悉数遣散,作鸟兽散。“一下子,整个成都就没有蜀锦了。”胡光俊感叹。
为了把蜀锦传承下去,老员工们做过各种努力。那时候的贺斌已几乎能掌握全部工艺,出来后本想单干,但此时在政府引导下,一家私人企业接过了原蜀锦厂的资产,邀请他去新成立的蜀江锦院公司工作。“他们给我打了三次电话,通过不同的人,我也意识到这个技艺确实很复杂,只靠我一个人肯定没办法保存,我需要一个平台。”贺斌加入后,蜀江锦院建立起了蜀锦织绣博物馆,以文保的方式推广蜀锦,也开发一些高端的衍生品。
胡光俊在2008年创立了古蜀蜀锦研究所,买了几台二手织锦机,召集了一部分老员工接续蜀锦量产。他们从生产锦画、服装开始探寻市场,最困难的时候一度濒临倒闭,胡光俊以个人之名负债百万才撑了下来。“那几年差点就坚持不下去了。”胡光俊说。
作为一个古老技艺,今天蜀锦的市场依然不大,产值2亿多元。相比之下,苏州的宋锦、苏绣年产值均超过30亿元。但胡光俊依然感到欣慰:“可以说,经过我们这一代人的努力,蜀锦还是保留下来了。”胡光俊的办公室就在研究所门口,窗户大开,在小工业园的路边远远就能看到他的一头白发。进入2024年后,他在办公室直接挂上了“面试室”的告示,“现在正是大量招兵买马的时候,该年轻人唱主角了”。
75岁的胡光俊有过好几次远离蜀锦的机会,每一次都回来了。他成长在动荡年代,年轻时只想有一份安定工作,老师或医生最理想。刚分到蜀锦厂时,他因不满分配工种,和师傅话不投机,索性在家玩了三天,被愤怒的厂办主任喊了回来;蜀锦厂走下坡路,所有人都在看机会,他也不例外。1985年,叶师傅病逝,胡光俊触动极大,给师傅换丧服的时候特别悲伤,心想:“师傅走了,也就把一些技艺永远带走了。”送走师傅后,他报考了省机关电大的法律专业,后被律师事务所录用,但蜀锦厂因为没人做装造而不放人。他不得不成了保留技艺的那个人。
“我是献了青春献终生,只是没有献子孙。”胡光俊自嘲。蜀锦厂解散后,他响应了一位老同事的号召,拿出3万元的下岗工资,与几位老员工“合伙”成立了一家蜀锦的股份制企业,最后却发现这家公司成了私人企业。一场空后,胡光俊为了生存,不得已跑去农村养了两年猪。最后是2007年,听说市场上出现了很多假蜀锦,他才受政府号召回到了成都,重新做回了老本行。
作为一家民企,古蜀蜀锦研究所成立后,要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降低成本、打开市场。由于工艺复杂,蜀锦售价很高,经常卖出上万元一米的天价。胡光俊从自己擅长的技术改造入手,打算通过机械化降低成本。他跑了江浙和陕西等多地,引入了铁木织机,进而是全铁机,效率比纯木织机提升5~6倍。“投了大一笔钱。”胡光俊说。这些都是他亲弟弟胡希出资的,前后有上百万,他售卖的蜀锦价格也降低到了1000~3000多元/米。
但困难在于,现代的成都已不再像古时。相较于江浙地区,如今成都的纺织业并不发达,配套产业链不完善,难言太多成本优势。“你得有一整套产业链才行。”贺斌以蜀锦当前最先进的数码织机为例,如果在江浙买一台数码织机,当地就有配套企业能做经线和纬线加工,但成都就暂时还不行,“我们得把所有其他工序都建设好了才能运转。原来的成都蜀锦厂规模很大,什么都有,在整个四川省都承担着这样的角色。”这样的数码织机,成都只有不到10家中小厂能做。
胡光俊的研究所最初靠着特色蜀锦锦画、文创的政府采购生存,但后来开始做鞋帽、服装、车饰,“市场、产品、宣传上都没做好”。从2017年到2022年,客户和订单不满,厂子经常停产,招来的20多个员工最后只剩下2个。为了支付厂租和工资,他不得不以个人名义贷款100多万元。
这些老一辈的蜀锦手艺人或许明白,现有鸿沟是难以短期逾越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因此他们重拾蜀锦后的一大重心,除了常规的设计和生产,就是放在了带年轻徒弟身上。忙碌之余,胡光俊和贺斌会奔忙于去各个校园讲课,做文化沙龙科普,利用各种机会宣传蜀锦,试图影响一些年轻人。贺斌所在的蜀江锦院承担着一部分蜀锦的文保宣传的功能。他现在带着三个徒弟,坚持让他们了解全套四大工艺,从木织机学起。每一天,师徒们都在博物馆里用木织机做真实生产。第一批徒弟是去大凉山招的,“城里的娃儿肯定不得学这个,得找苦孩子”。贺斌前前后后带过5~6批徒弟,从贫困山区找,也从女生中招,但因为学徒时期待遇不高,绝大多数人都放弃了。最长的是一位学了12年的女生,在2020年后选择了离开。
三年疫情是一个因素。那段时间,公司业绩承压,这位徒弟因为有养家压力离开。贺斌很是难受,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要让年轻人看到这门手艺的未来。于是,他在疫情防控期间就学着整理和制定一份学徒制的标准,涉及技术标准、工艺流程、晋升机制等等。“蜀锦很多东西非常传统,以前是没有这些的,有了这个现代标准才能让年轻人有些盼头。”贺斌说。
2003年后,贺斌还花了大量时间来复原古时的蜀锦纹样,共计几十种。他希望通过恢复纹样,挖掘到一些古时的灵感再运用到蜀锦中,让蜀锦产品和设计有些新意。但随着复原工作深入,他觉得这些古时纹样需要一些现代化的创新了,这需要借用年轻人的灵感。
沈锦安就是这样成为学徒的。他今年22岁,在木织机上练习拉花。2024年初,沈锦安从成都高等纺织专科学校毕业,去了重庆一家国有工厂工作,一个月拿到手工资能有7000多元,这对于一个应届大专生来说已算很不错。但他热爱传统手艺,上学时就去实地学习过大理扎染,做过有关蜀锦的实践调研,对那种古时的纹样之美念念不忘。2024年暑假,听母校说贺斌要去做活动、招揽学徒后,他从重庆赶回成都参加,直接投奔到贺斌老师门下,成了一名蜀锦学徒。
“那个国企厂听完理由后简直不敢相信。”沈锦安这样解释放弃国企工作的原因,“我第一次看到蜀锦纹样的时候,觉得简直太美、太复杂了,也了解到它需要传承。”贺斌选中他,也是想借助他的专业背景去做一些纹样创新。但在达成这一步前,沈锦安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他练习了几个月打结,正在熟悉拉花。拉花极累,即使冬天他也会拉得满头大汗。公司也不包吃住,开的工资无法覆盖基本支出,他每个月还要家里补贴帮助。欣慰的是,父母对他表示支持,“有老师愿意教,那你就安心学”。
沈锦安说,回头来看,这像一场命中的缘分。他不仅名字带一个“锦”;高考填志愿时,他从未去过成都,却只想报成都的学校;学习蜀锦后,父母也在亲戚拉动下做起了服装生意。“我现在22岁,哪怕学十年出来也才32岁。”他已经做好了十年不怎么赚钱、只钻研技艺的准备。
这或许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老一辈人的坚持和努力,的确像是在播撒一些种子,在悄然间影响了一些年轻人。胡光俊如今也亲自带两个徒弟,两位20多岁的女徒弟加入已有6~7年了,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离开。那也是他在外面连年兼职讲课所结下的机缘。
徒弟姜丽萍大学是在成都念的,学习平面设计。学校组织的一次有关蜀锦讲座中,她认识了胡光俊,也第一次深入了解到了蜀锦手艺,两人在此后时而有联系。2017年大学毕业后,她和一位好友一起做起了服装生意,经营得还不错。2018年左右,研究所陷入困难,姜丽萍在一次跟胡光俊聊天时了解到可能有倒闭风险,蜀锦再次面临断代风险。“如果蜀锦真的在我们这一辈人手里断掉了,那我就成了一个罪人。”胡光俊当时说。
这句话打动了姜丽萍。她和好友决定停掉创业公司,加入研究所,成为胡光俊的左膀右臂。她们进来了后,从产品设计、市场推广、社交媒体方面发力,加入了文创、首饰等产品。最开始也经营困难,自己没拿过一分钱工资,“也全是靠家人支持才能到现在”。最后是疫情之后,业务才有所好转。2023年成都举办大运会,他们为此修改了100多稿,成了领奖绶带的制作商,开始慢慢走出困境。
如今,研究所的社交媒体账号十分活跃,靠着网络推广能拿到不少私域的订单,20~35岁左右的女性是最大的客户群体。“蜀锦也有了自己的粉丝群,很多客户都来自一、二线城市。”姜丽萍说。靠着这两年好转的业绩,他们帮胡光俊还完了100多万元的私人债务。
“现在的挑战就是产量还跟不上,李子柒带火了之后,生产能力还跟不上订单。”胡光俊说,这种情况正在好转。随着政府重视,他们今年在一个规划中的新园区里拿下了新厂房,已经引入了多台先进的数码织锦机,会进一步做扩大量产的调试,“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 蜀锦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