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瓦尔之死：以色列的“斩首”能摧毁哈马斯吗？

编辑·徐菁菁辛瓦尔被一架无人机拍下了生前最后的影像：当地时间10月16日，一架以色列无人机飞进加沙地带南部拉法（Rafah）特尔苏丹街区一栋破烂的楼房，飞向两张覆满灰尘的沙发。其中一张沙发上，一个满身灰尘的蒙面人几乎没有动弹。他与无人机对视了至少20秒，随后左手拎起一根木条，朝无人机扔来。镜头晃动，视频结束。

一天后，一张网络流传的照片显示，一名男子半躺在建筑物废墟中，左眼上方的头骨被击碎。经过DNA比对，以色列方面17日确认，这名死者和无人机视频中的男子正是辛瓦尔。以色列国家法医研究所所长陈·库格尔（Chen Kugel）对《纽约时报》说，辛瓦尔先是手臂被弹片炸伤，他用一根电缆作为临时止血带，但不足以挽救他“被打碎的手臂”，随后他被枪击身亡。

死亡前，62岁的辛瓦尔是哈马斯加沙分部领导人和军事分支“卡桑旅”领导人，被以色列、美国、欧盟等标记为“恐怖分子”，受到多国制裁。他策划了2023年10月7日针对以色列南部的“阿克萨洪水”行动，越境进入以色列的武装分子杀害了1100余名以色列和外国公民，并绑架200余人至加沙地带。随后以色列发起的“铁剑”军事行动杀死了超过4万名巴勒斯坦人，并几乎将加沙地带夷为平地。三个月前，辛瓦尔刚刚接替在德黑兰被暗杀的伊斯梅尔·哈尼亚（Ismail Haniya），出任哈马斯最高领导职务政治局领导人。

以军方发言人哈加里（Daniel Hagari）说，10月16日的行动中，军方最初并没有发现蒙面男子的身份，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武装人员。《以色列时报》等媒体报道还原了现场经过：16日晚，以军士兵在特尔苏丹街区发现了三名哈马斯武装人员，于是开枪打伤了他们三人，其中两人冲进了一栋建筑，第三人（后来发现是辛瓦尔）冲进了另一栋建筑。以军向这栋建筑开火，辛瓦尔上到二楼，一辆以军坦克向该楼又发射了一枚炮弹，一个步兵排上前排查，辛瓦尔扔出两枚手榴弹，其中一枚爆炸，逼退了士兵。此时，一架无人机飞进房间，它发现了手臂受伤的蒙面男子辛瓦尔，拍下了几天后将被全球媒体转发的那一幕。

定点清除

辛瓦尔死讯传来时，埃兰·奥塔尔（Eran Ortal）正在家里准备犹太传统节日“住棚节”（Sukkot）的晚餐。他是以色列国防军退役准将、智库SIGNAL集团的研究员、以色列巴尔伊兰大学贝京-萨达特战略研究中心（BESA）的国家安全和军事战略专家。

奥塔尔指出，作为在以色列建国后对该国造成最大伤亡的人，辛瓦尔无疑是以色列军方最高级别的作战目标，但实现“定点清除”非常困难。“辛瓦尔为10月7日袭击和这场战争做了数年的准备，他很清楚以色列会通过情报收集在地上和地下全方位搜寻他的活动，因此哈马斯在加沙地下建造的庞大隧道设施中，有不少为了保证辛瓦尔的安全而设立的高度机密的地点。这场战争中的大部分时候，我们（以军方）都紧密地跟在辛瓦尔身后。常常是我们占领了某个地下基础设施，发现他在几分钟前或几小时前逃离。”但对辛瓦尔在以军日常巡逻中被打死，奥塔尔并不感到意外或偶然。他告诉本刊，以色列军方之所以不顾国际社会乃至美国的反对，坚持要在今年5月进攻拉法，就是因为搜集到的情报显示辛瓦尔很可能在此处，“过去两个月里我们不断接近辛瓦尔，并切断了辛瓦尔与其他哈马斯地下部门的联系。最后他确实在拉法被终结（end up）了”。

虽然辛瓦尔的死亡并非“定点清除”的结果，但也显示了以色列情报与军事部门密切合作正在加速。奥塔尔解释以色列的战术选择：“‘定点清除’是一种混合了战争中的军事方法和治安中‘反恐方法’的策略，因为在战争中通常一方的目标是削弱对手的规模，而在‘反恐’中，要找到发号施令的重要人物。以色列的主要对手哈马斯和真主党兼具了正规军事组织的规模，和‘恐怖组织’的秘密性特征，因此需要‘定点清除’和正规作战并行。”

今年以来，哈马斯“卡桑旅”指挥官阿鲁里（Saleh al-Arouri）、真主党武装派别创始人福阿德·舒克尔（Fuad Shukr）、真主党最高领导人哈桑·纳斯鲁拉（Hassan Nasrallah），以及多位伊朗革命卫队高级军官先后遇刺，袭击发生的地点包括加沙地带、黎巴嫩首都贝鲁特或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等地。

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国际关系学者约纳坦·弗里曼（Yonatan Freeman）告诉本刊，当代历史中，以色列实施“定点清除”的次数超过了西方世界的任何其他国家，拥有相当丰富的经验和技术水平，尤其对阿拉伯语言和文化有深厚的研究。

去年10月7日的“阿克萨洪水”行动之后，以色列在情报收集上投入巨大。奥塔尔说，考虑到真主党有50到150名高级指挥官，要找到这些人在黎巴嫩的实时位置，同时在加沙进行同样规模的行动，“定点清除”前的情报收集是一项庞大而又复杂的工作。以色列情报界由军事情报部门阿曼（AMAN）、海外情报局摩萨德（MOSSAD）和内部安全部门辛贝特（Shin Bet）组成，过去一年里针对加沙地带和黎巴嫩的情报工作分别由辛贝特和摩萨德开展，这是因为加沙地带曾在以色列占领下，属于“内部安全”问题，2005年以军撤出加沙后也没有改变部门间的合作关系；黎巴嫩则属于海外情报部门的管辖范围。“他们住在哪里，家人有谁，开什么车？组织里有谁嫉妒他们的职位，谁和他存在竞争？战时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在哪些地方移动？”情报部门需要事无巨细地了解对方组织结构、重要人物。这些信息就像多块拼图，情报部门搜集网络和通讯信号中的情报，通过空中侦察，当地线人和被捕人士提供的情报来综合考虑，凑齐“拼图”。

而“拼图”凑齐后的“窗口期”很快就会消失。巴尔伊兰大学贝京-萨达特战略研究中心军事情报高级研究员艾亚尔·品科（Eyal Pinko）告诉本刊，针对纳斯鲁拉、阿鲁里等高级头目的行动中，往往需要情报人员将信息提交给军事指挥官，继而转给国防部长，再由总理内塔尼亚胡批准，方可进行。但这个决策过程可能非常迅速。奥塔尔指出，根据以色列媒体报道，袭击纳斯鲁拉的“窗口期”是在内塔尼亚胡前往纽约联合国总部发言时出现的，事态经由以色列战时内阁讨论后，请求被发送给了正在演讲的内塔尼亚胡，后者在离开纽约前就发出了轰炸贝鲁特南郊纳斯鲁拉所在地点的指令。

近期以色列的“定点清除”都是依赖稳定、准确的情报，快速决策和军事行动。“纳斯鲁拉之所以身亡，是因为真主党没有在前两次领导人死亡时意识到，他们的掩体位置已被以色列发现；哈马斯的指挥官之所以遇刺，是因为战争前期以军将哈马斯成员逼进地道里，使他们不得不使用无线电来通信，从而暴露了行踪。”奥塔尔说。

与此同时，以色列在对目标实施“定点清除”时采用了日益先进的武器和策划手段。今年7月31日，伊斯梅尔·哈尼亚在伊朗首都德黑兰遇袭身亡。据《纽约时报》报道，在哈尼亚遇刺后的几小时里，人们猜测以色列可能是通过无人机或飞机上发射的导弹袭击了哈尼亚，类似于今年4月以色列袭击伊朗伊斯法罕空军基地发射导弹的方式。当时的袭击由一架小型无人机实施，由于伊朗雷达系统没有发现不明飞机进入伊朗领空，伊朗官员认为无人机可能是由伊朗境内发射的。

一位以色列军方（IDF）官员向英国《卫报》表示，技术创新和人工智能使攻击小组能够与无人机和喷气式飞机一起精确地确定哪些人和建筑物应该成为目标。

而技术的进步，也在推动以色列扩大“定点清除”的外延。今年4月，以色列媒体《本地呼叫》（Local Call）在一篇调查报道中称，2023年10月7日哈马斯袭击以来，以色列放弃了对中高级武装指挥官进行仔细目标选择的老办法。一个名为“薰衣草”（Lavender）的人工智能（AI）工具驱动系统追踪了加沙几乎每个人的姓名，并结合了广泛的情报输入——从视频源和拦截的聊天信息，到社交媒体数据和简单的社交网络分析——以评估个人是哈马斯或其他巴勒斯坦武装组织战斗人员的可能性。系统最终将评估结果交给军事人员，由他们决定是否对目标进行空袭。

第二个系统名为“爸爸在哪里”（Where’s Dad），用于确定目标是否在家中。《本地呼叫》报道称，以色列军方更喜欢在家中打击目标，因为在那里比在与以色列军方交战时更容易找到他们。在这些情况下，目标的家人和邻居受到连带伤害是被容许的。迄今为止，这些打击中的目标多是哈马斯的初级成员。辛瓦尔死后

1962年，叶海亚·辛瓦尔在加沙地带汗尤尼斯（Khan Younis）的一座难民营里出生，父母是1948年的“大浩劫”期间从加沙以北的马吉代勒镇（Al-Majdal）逃离的难民。上世纪80年代，当巴勒斯坦“第一次大起义”全面爆发，辛瓦尔成为哈马斯的创始成员，作为哈马斯精神领袖亚辛的副手，担任内部安全和道德部门马吉德（Majd）的领导人之一，主要职责是惩罚和以色列合作的巴勒斯坦人，以及违反伊斯兰教道德的人。

1989年，辛瓦尔因谋杀四名“通敌”的巴勒斯坦人入狱。此后22年里，在以色列服刑期间，辛瓦尔学习希伯来语和以色列文化，写了数千页的读书笔记，成为哈马斯囚犯中的领袖。

以色列牙医尤瓦尔·比顿（Yuval Bitton）在监狱诊所工作时曾与辛瓦尔打过几年交道，还曾帮助后脑疼痛的辛瓦尔转诊到医院，让后者接受了拯救生命的脑瘤手术。在比顿的印象里，辛瓦尔“冷酷、疏离、一丝不苟”。接受《纽约客》采访时，比顿回忆说，当他问辛瓦尔，实现他的目标是否值得牺牲许多无辜的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的生命时，辛瓦尔回答说：“我们准备牺牲两万、三万、十万人。”辛瓦尔还曾向比顿“预告”过未来：他相信以色列不能永远依赖自己的力量，因为以色列天生脆弱，国内宗教和世俗人口之间的裂痕将加深；辛瓦尔还说：“20年后，你们会变得虚弱，而我会攻击你们。”

辛瓦尔的死无疑会暂时削弱哈马斯的组织能力，而在目前的战事中，以色列政府声称以色列军方已经杀死了哈马斯武装人员1.7万多人，而哈马斯武装人员的总数约为2.5万至3.5万人。但这些军事胜利并不意味着哈马斯的终结。

美国卡内基梅隆大学安全与技术系教授奥黛丽·库尔斯·克罗宁（Audrey Kurth Cronin）在美国《外交事务》上撰文指出，根据她对457个组织的研究，那些以“斩首行动”告终的组织往往规模较小、等级森严、具有个人崇拜特征。他们通常缺乏可行的继任计划，平均运作时间不到10年。较老、网络化程度较高的组织则可以重组并生存下来。哈马斯不是斩首战略的理想对象——它是一个高度网络化的组织，有着极端的政治议程，依赖国际支持，有意识地迎合国际观众。自1987年成立以来的几十年里，以色列曾数次“斩首”其领导人，屡屡出现的模式是：继任者比最初的目标更加极端和危险。 哈马斯辛瓦尔以色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