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行书《祭侄文稿》:颜真卿的杰作与悲怆
作者:吴丽玮

创作于758年的《祭侄文稿》被元代鲜于枢称为“天下第二行书”,而“天下第一行书”是东晋王羲之的《兰亭序》。但与《兰亭序》的真伪无法定论不同,作为墨迹留存的《祭侄文稿》一直流传有序,是颜真卿确定无疑的真迹。在他仅有的几幅传世行书作品中,能作为代表作的还有《刘中使帖》《争座位帖》等,但墨迹《祭侄文稿》无疑是最珍贵、最享有盛誉的一部。“《兰亭序》的风格属于优美,而《祭侄文稿》的风格属于壮美。《二十四诗品》的第一品就是‘雄浑’,从这个角度讲,《祭侄文稿》的美学成就恐怕在《兰亭序》之上。不过,由于王羲之代表着汉晋之际士大夫在书法上的自觉、独立的精神,又素有‘书圣’的地位,国内学界一般不会过多强调颜真卿对王羲之的超越。东京特展的命名,即强调颜真卿对王羲之的超越的看法,自有新意所在。”中央美术学院博士衣雪峰告诉我。
据媒体报道,东京的这次展览吸引了超过5万名中国观众专程从国内赴日观展,又因为网络上关于“极珍贵文物是否应该外借展出”引发的争议,国内在当时出现了“全民谈书法”的热潮。“的确是从20世纪80年代‘书法热’以来所久违了的。”北京大学艺术学院研究员祝帅说。作为从小学习颜真卿,并且一直将颜真卿书法作为研究重心的书法研究者,2008年正在台湾地区参加学术交流的祝帅曾因错过了当年《祭侄文稿》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展出感到莫大遗憾,“上一次错过展出是2008年,这一次是2019年,大约过了十年,才有了一次看到这幅作品的机会”。
作为东京展览的重头戏,《祭侄文稿》被摆放在第一展厅的特别区域,需排队观看,并且不能在展品前驻足。“在工作人员不断的疏导和提醒下,每位观众在作品前大约只能停留10秒的时间。”去东京看展的祝帅回忆道,为了能仔细观摩,他趁着午饭和晚饭人较少的时段,共排队10次观展。“《祭侄文稿》早已经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颜真卿作品,说实话,看到原作时,并没有太激动的感觉。”祝帅说,2008年日本著名书法史家杉村邦彦在台北看到《祭侄文稿》原作时潸然泪下,“这激发了他关于颜真卿在书写时一定也热泪盈眶的猜测,于是他仔细寻找,在《祭侄文稿》上发现了疑似颜真卿的泪痕。但是我没有找到”。祝帅说,虽然他没有找到这种戏剧性,但在面对这幅真迹时,他同样是在观察“纸墨相发”所产生的效果。“印刷品只能看到‘平面的艺术’,只有在书法真迹上面,才能看到纸本身的质感和纸墨接触时的质感。”祝帅选择与纸面平行的视线观察墨的浓淡、叠加,寻找“入木三分”的视觉证据。“关于颜真卿在《祭侄文稿》里体现的高超技法,已经有很多很多学者做过各种各样的分析,但那一次真迹的欣赏,让我意识到,颜真卿在进行的是一种调整纸面高度的书写,在纸面上创作出翻江倒海之势。”祝帅把颜真卿的超凡技艺理解为一种冰山式的书写。“我的感受就是冰山露出水面的感觉,当颜真卿把字写得很细的时候,就像水位升高,只看见冰山一角;当字比较粗的时候,水位落下去了,冰山露出了更多的面目。他通过粗细的变化,能把纸面二维的艺术展示出三维的纵深感。”
比如第四行最上面的“刺史”二字,一提笔,颜真卿就用藏锋的笔法,用毛笔下压形成的圆点盖住了笔尖下落时的尖点,形成了笔画凝重的效果。“有些人根据这两个字,判断颜真卿使用的是粗笔,但我觉得未必。”祝帅说道,到了“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亡侄”两个字又变成干枯淡墨,“潮水上涨,只露出山的尖儿。‘阶庭’‘人心’‘方期’等等,这些字也都是用笔尖来写”。紧接着,“戬谷”“何图”几个字,潮水下落,字又起了雄壮之势。“这其中最有意思的是紧接着‘亡侄’后面‘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曰’的‘赠’字,颜真卿一开始写成了‘曾’,看他涂抹的痕迹,又改成过‘增’,最后用粗笔改成了‘赠’,这样一改,就改成了书法史上无法复制的杰作。当海平面逐渐下落,字就像显露的冰山,开始加粗,这个‘赠’字的形态,就仿佛爬上山尖,才发现山顶是三角形的,而不是平的。”
现代人惯常使用提按的笔法让行书出现粗细变化,这并不是难事。但对于《祭侄文稿》来说,颜真卿用笔明显不带提按,他被古今学者认为秉承着师古的篆籀之气,所用笔法几乎均为中锋,但他写字依然可以收放自如,这是这部作品在笔法上呈现出的魅力所在。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邱振中一直致力于书法理论的研究,他出版过《中国书法:167个练习》一书,在书中破解了一部分已经失传的古代笔法。“书写是一个很微妙的事情,每个时代都在不断地发生变化,中国书法史上曾经有过伟大的书写,但在这个变化的过程中失传了。”邱振中在这部书里提到了摆动、连续转笔、点画内笔锋运动轨迹、点画间笔锋运动轨迹等若干已失传的笔法,其中部分保留在颜真卿的书写中。“大多数情况下,点画之间的运动都消失在空中了,我们不知道古代书法家书写时笔锋行进的路线。但《祭侄文稿》里的某些字,各个笔画之间连接的游丝尚存,这就让我们更容易窥测到颜真卿当时所用的笔法。”
比如“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中的一个“赞”字,颜真卿书写的轨迹与后世书写不同,使用中锋进行了非常复杂的点画之间的变化。在上部‘先’字的两横之间,现代人会采用简单路线,写完第一横,会从右下方直接跳到下一横的左上方,“这就导致第一横的右上角的缺失。”邱振中向我分析道,“但颜真卿不是这样写的,他从第一横的左侧运行到右下角,笔锋逆时针旋转到右上角,再运行至第二横的左下角,顺时针翻到左上角,再继续书写。”《祭侄文稿》中的这个“赞”字,只在部分笔画之间留下了“游丝”,看上去似乎只在左上部分的最后一个点和右上第一笔之间明显相连,以及右上最后一笔与下部的“贝”字相连,但整个字,以及整篇的书写都是一个走势持续衔接的轨迹。这个“赞”字尤其在“贝”的撇和点最为特别,两笔的方向南辕北辙,看似形成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折线,但字却显得非常稳定,一些研究者破解它,仍是中锋运动,横折之后从撇的左侧顺时针绕至右侧,向左下行进至末尾,再顺时针绕到上部,最后微微下倾走至右侧,最后以一个回勾结尾。
另一种已失传的笔法叫绞转,这在王羲之传本墨迹和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中均有体现。比如《祭侄文稿》中“季”字下部的“子”字,与竖钩相连的最后一笔横画,邱振中认为需要控制笔锋,顺时针完成笔画的同时,手腕控制笔杆做逆时针回转。“现代人使用简单的笔法书写颜真卿,会发现缺少了很多东西。只有复原他当时书写时的笔法和行进路线,才能像他一样,让笔画变得如此的丰满。”邱振中说。行书作为与楷书几乎同时形成的一种书体,从实用性上来讲,它兼具了行进流畅和清晰可辨两方面的优势。王羲之曾创造了行书史上的第一座高峰,打开了行书无穷变化的笔法世界,而颜真卿出自楷书已经成熟发展的唐朝,他在楷书与行书的创作中,汲取了更多的经验去创造了新的行书笔法。悲怆的流露
元人陈绎曾在《祭侄文稿》上做跋:“沉痛彻骨,天真烂然,使人动心骇目,有不可形容之妙。”作为颜真卿存世的唯一可靠墨迹,《祭侄文稿》用锦缎装裱,上有跨越元代至18世纪的九则题跋和藏家鉴藏印数十方,但这部作品本身却是草稿形式,充满了涂抹的痕迹。
唐玄宗天宝十四年(755),安禄山起兵谋反,平原太守颜真卿率先举起了反叛乱的义旗。758年春,他由同州转任蒲州刺史,并晋封丹阳县开国侯。此时政府军已收复两都,安禄山已死,史思明暂且归顺朝廷。颜真卿的侄子颜泉明从叛军的狱中释放,回到洛阳寻回父亲颜杲卿的尸骨,并一同带回了弟弟颜季明的头骨。颜真卿的堂兄颜杲卿曾任常山太守,在与安禄山和史思明部队的围城持久战中,他与儿子颜季明先后被叛军杀害。
见到侄子颜季明头骨后,颜真卿写下了这篇悲愤激昂的祭文。现存的《祭侄文稿》是这篇祭文的草稿,共23行,234字。如果说这篇草稿是一个朴素潦草的非正式书写,倒不如说颜真卿声泪控诉的情感流露,让这篇作品体现出一种浑然天成的持久魅力。
从它的原作上看,仅通过墨色就可以看出颜真卿在书写时略显凌乱的状态。“《祭侄文稿》第一行相对墨比较淡,有可能是笔上含水量比较多,或者是墨磨得尚欠火候。”祝帅向我回忆道,到了第二行,不但墨色与第一行相比有了明显的变化,而且所使用的油烟墨的光泽也能够体现出来,“《祭侄文稿》通篇都充满了墨色的变化,让人从远处都能感受到一种跌宕起伏的气息。”
除了墨色之外,视线跟随着颜真卿书写的连续性极强的线条,观者也会感受到他情绪的起伏与情感的流露。《祭侄文稿》一开端,字体的线条还保持着沉稳含蓄,笔画相互之间是断开的。随着书写的展开,颜真卿的连笔增加,书写的速度也开始显著加快,“但一些连续性极强的线条之间,总有些点画断开的字作为隔离带,作品在总体节奏不断趋向奔放、疾速的同时,隐含着抑扬的交替”。邱振中对此评价道。
《中正之笔:颜真卿书法与宋代文人政治》一书的美国作者倪雅梅在书中写道:“当写到常山如何陷落时,颜真卿的悲痛之情使得在叙述过程中的停顿极其明显。他先写了‘贼臣拥众不救’,然后涂去,重新又写,‘贼臣不救……’但是他又不能很明显地写出太原尹王承业所做的可怕之事,所以他把‘拥’字再度涂去,只是简略地写到‘贼臣不救,孤城围逼’。”当安禄山与史思明部队围攻常山时,太原尹王承业拒绝出兵相救,导致常山弹尽粮绝,最后被叛军收复。在叛军随后的屠城中,颜氏一家30多口人死于非命。正是因为《祭侄文稿》是一种非正式书写,颜真卿字里行间的真情实感,都会比具备了创作自觉的书法家作品,更容易让人感受到作者的情绪起伏。
颜真卿获得的良好声誉也给他的作品加了分。
中国国家画院书法篆刻专业委员会研究员杜浩向我分析道,“安史之乱”是唐王朝命运的转折点,也是颜真卿书法创作的分水岭,“安史之乱爆发时,颜真卿已经46岁。在此之前,他只有《多宝塔碑》《东方朔画像并碑阴记》等四部作品流传至今”。杜浩说道,而在安史之乱之后,这位26岁即中进士,家族世代为官的人终于具备了成名的条件——他终于进入了统治者的视野,然后才能名扬天下。784年,已进入古稀之年的颜真卿受命劝降叛军李希烈,最终他被缢杀。
倪雅梅提出,颜真卿所取得的显赫的艺术声誉是基于某些政治原因,而非纯粹的审美原则,这样的判断虽然站不住脚,但她所说“一个人的书法面貌应恰好是他性格的自然流露”,即发现书法与人格的契合点,这一点得到了很多专业人士的认可。跟王羲之充满书卷气的特征,以及逐渐被后世演化成“妍媚”的风格相比,颜真卿书写中所体现的“朴实”与“拙”,形成了他写作风格中雄壮宽博的庙堂之气。这种作品与人品相关性的讨论是否科学仍值得商榷,但拥有家国情怀的颜真卿确实是在悲怆中,谱写出了一部为世人所称颂的旷世杰作。 行书书法祭侄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