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座位游戏,为何流行起来
作者:王怡然
“下课铃一响,全班跟那儿坐着,谁也不出去,你不觉得害怕吗?”李玉瑾反问。在她的讲述中,我们可以发现,十年间,家庭、学校、社会发生了一系列变化,观念与教育方式的更迭折射到现实中,形成了现在的景象。
问题不该是,我们的孩子为何如此沉迷电子游戏和商品化的流行游戏,而是他们为何只有这一种选择。
口述/ 李玉瑾座位游戏的流行
大概一年前,我发现班级里有学生手上出现了手串,后来变成了统一的10毫米大小的菩提根串,能看出来都不是很值钱。刚开始我觉得很新鲜,这个一般是年纪大的人盘着玩的,没想到小学生也开始玩。它就像一股风潮,越来越多小朋友手上开始有了串,但很少像大人一样呱啦呱啦在手里盘,只是戴在手上好看。这股风潮流行时间很短,只有一个学期左右,到了六年级,很多孩子本命年,手上戴的就从便宜的串变成了家长买的昂贵的金饰、红绳。
孩子间流行的玩具是不断变化的。四年级时,流行过咕卡,玩了一阵,可能发现图案和卡片都特别简单,又流行起手账。女孩玩得比较多,男孩则更倾向于拼乐高和电子游戏。这些流行游戏都是蔚然成风的,迅速在班里蔓延,孩子回家说,我们班同学都在玩了,我还没有,那家长是不是得给我买?上个学期开始,最流行的就是小马宝莉卡。这种卡片比以往那些玩具流行规模更大,几乎所有孩子都在玩。
和很多禁止抽卡进入班级的老师不一样,我对流行玩具的态度一直比较开放,下课坐在座位上玩没什么的,毕竟现在课间也不允许下楼活动,不能在走廊里跑跳,孩子们总得找点东西玩。玩卡的入门门槛很低,一是经济成本,五六年级的小女孩,已经开始有追星的意识了,买专辑小卡,还有开始“吃谷子”(注:买动漫周边)的,这些如果没有一定家庭财力支持,根本不可能实现。相比之下,玩卡才多少钱,10元钱一包,便宜的2元。我接触的家长们,基本没有不给买的,这也就是小孩吃根冰棍,喝两瓶水的钱。
另一个是时间成本。每次我看见我们班学生买卡,都是跟着爸妈到超市买东西,进去一转弯,俩人分头去不同的地儿,爹妈买吃的,孩子去买卡,没有付出任何额外时间。玩的时候也不需要太多时间,一拆袋,找出一张好的。OK,几秒钟就可以完成。但像以前玩个赛车,你得花多长时间去组装?这些玩具的流行,和孩子的社交方式变化有关,用“座位游戏”这个词来形容非常精准。孩子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了,以前,孩子下午3点多就放学了,老师放学,家长没下班,中间这孩子就自由自在玩一会。这几年,加了“晚托”服务,早的到4点半,有的到5点半,家长工作忙的,6点再来接孩子,孩子这一天全都在学校,超过10小时,和家长上下班时间同步。他们在学校和家庭间两点一线,根本没有接触其他环境的机会。
原来他们的社交是很近距离的,放了学我可以去找你玩。但现在,这个情况做不到了,孩子们或者去补习班,或者回到家写作业,就算能够出门玩,家长也不会放心让他们单独外出。
不知道你有没有观察到,小区里在楼下玩的孩子越来越少了。少数在楼下玩的,一个孩子身后也跟着两个大人,几个孩子没有家长看管在小区里跑跳的场景,几乎很难出现了。
于是他们就开始用这种方式交流。比如咕卡或手账,在家里做好了,拿到学校来,我给你看,你给我看,或者做完了以后,我拿手机拍个照微信发给你,你看,我又做了一个新的东西。包括为什么现在小孩对手机这么依赖,有次放学,班里一个男孩的电话手表落在学校,我看到上面弹出的消息,就是俩人回家玩游戏,你一句我一句,因为他们没法面对面地玩,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完成交流。
在学校里也是一样。走廊很窄,排成四列纵队就走不开了,长度约20米,一个走廊里6个班,每个班40~45个学生,根本没有活动的空间,孩子们也不允许在走廊里跑跳。六年级在三楼,要是下楼再上来,10分钟跑个来回都不够用。午休也是,出去玩要有老师看着,一个班孩子太多,老师看不过来,所以就都不出去了。变化何时开始?
这些变化都是在最近十年间一点点发生的。不是孩子突然变了,而是成长的过程中,家长的心态、学校的规则、老师的管理方式,在一个共同运转的系统中,都发生了改变。
从孩子不能随意乱跑说起,以前孩子发生磕碰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我教一年级的时候,孩子玩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通知家长过来,把孩子带去医院,老师该干吗干吗。但现在,家长对安全更重视了,这种事情就变得极度“高危”。
这种高危不是指伤害变大了,而是磕碰的后果更严重了。一个孩子受伤了,班主任这一天就不用上课了,赶紧带孩子去医院。这个班当天的课程要协调科任老师来上,这个孩子落下的课要想办法线上一对一补上,整个教学秩序陷入一片兵荒马乱。而且,这件事不可能是孩子去医院检查一天就结束的,后续还会有无穷的麻烦。
我们高年级班曾有一个孩子,在去图书馆的路上速度快了,和一个低年级的小孩撞到一起,因为身高差距,他的前门牙在那小孩脑门上磕出一个大口子。本来高年级家长也很通情达理,认为是自己孩子速度快了,医药费全出,没得说。但这个伤是在脑门上,后续治疗的钱不断地往上增,家长就扛不住了,找到学校来,掰扯哪些钱合理哪些钱不合理,双方解决起来无比艰难。
为了节约这种“成本”,老师对孩子跑跳的管控不得不更加严格了。相比下来,小马宝莉才10块钱、20块钱的事儿,和走廊里磕一下比哪个成本更高?
怎么告诫孩子们不要乱跑,他们会乖乖听话吗?事实上,我在管理这件事上,甚至没有费过什么心思。近十年,我一直在带高年级(4~6年级)班级,他们从小学一年级刚入校时,就被要求不能在走廊跑,不能自己出去玩,到了四年级我接手时,发现已经没有孩子有这样的习惯了。
比如以前,下节是音乐课,孩子们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到点溜达去了。现在不行,全得整队,走不直了都不成,学校会安排专门的人在路上检查。你所想到的各种安全问题,都被规避了。以前学生中午看看纪录片,在门口聊聊天,晃悠晃悠。但有一年我带三年级的班,突然发现孩子们中午不出门了,就在班里待着,在吃午饭的时候,他们就会问你一句话:老师,今天作业是什么?每天都会问,已经变成一种自然了。
外出活动也几乎“绝迹”了。我年轻的时候,周末经常联合家长带学生出去玩,去参观,去爬山,凤凰岭直上直下,孩子在上面爬我一点都不担心。2008年的时候,北京奥运会,我组织学生游北京城,每个小组长带一个队四处去玩,我都没跟着,出行坐公交,顶多跟着一名家长。放到现在,这些都不可能了。一方面出点事你兜不起,另一方面这些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是被隔绝在很多危险之外的,现在小孩往攀登架上爬,我都觉得他腿脚不利索,不敢让他们进行这些活动。学校方面也有明令规定,如果出去玩,必须得跟学校申报,学校允许了才能去。谁有这闲工夫去申报?实际上就通过这种方式来告诉你们——别去。
事实上,孩子在学校的运动时间也一点都不少。像我们以前孩子玩的跳房子,变成了体育项目,用来训练小孩腿脚灵活性,一到体育课大家排着队跳。学校每天都有体育课,再加上大课间做操,每个孩子一天在学校运动的时间最少有一个半小时。但是别忘了,这全都是在人管控之下的,不是他自己的时间——我想这还是不太一样。
有个例子比较典型,我们年级毕业前,组织了一次定向越野的活动,以前定向越野各班孩子都使劲跑,可想得第一了,现在,这些孩子找阴凉地儿打牌去了,你们谁爱得第一谁得第一,无所谓。我想,这种活动不是自由自在地玩,而是让你有规则地去跑,他们就会有种“偏不”的心理。
所以我们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现在的小孩都是“十项全能”,打网球的、游泳的、踢足球的、画画的、跳舞的、弹各种琴,什么都会。但是他们学得越多,越不知道为什么学。我发现有的孩子在车站看不明白火车时刻表,跟其他老师说,别的老师第一反应是这个在课上教过啊。他们没有实际生活的经验,自然不知道如何把这些知识或能力运用到生活中。群体玩耍的需求
学校的规则之外,家长们在学业上也越来越“卷”了。晚托的时候,我发现有一些孩子在学校写作业极为艰难,我很奇怪,就说你怎么不写,写完回家不就玩去了吗?孩子说:“我回家玩不了,您这儿我写完了,我妈回去还得给我留。”
人大附中有个特殊招生,从小学里招优秀的学生进去,这在很早以前就有,以前是孩子正常上学,优秀的被水到渠成招进去。现在是一个个都争先恐后,我要怎么培养孩子,才能去考那个。
所以我经常觉得,不要简单地认为现在孩子压力大是小孩、家长或学校的问题,这是社会问题。家长的焦虑从哪儿来的?是每个孩子都得走同一条升学的路。现在很多孩子心理都出现问题,我觉得很可惜,其实他完全可以不走这条路,可以身心健康地走下去。
在这些压力下,孩子们群体玩耍的需求并没有消失。有个学生给我讲,他们家长约着集体补课,结果补了几节,老师就已经压不住他们了,他们把课堂当成他们小团体交流的时间,各种玩各种闹,后来学生跟我说,“老师你都不知道吧,谁谁在咱们学校里什么样,但在那个课上什么样”。
所以不难理解这些“座位游戏”风靡,就是因为它变成了一个群体游戏。我们学校原来也发过象棋之类的益智玩具,课间10分钟,棋刚摆好上课铃就快响了。他们又连教室都不出,不玩小马宝莉能干什么?
我理解这些玩具的流行,也最大限度地支持给他们这些玩耍的空间。但这些玩具并不都是好的,它具有两面性,作为老师,还是要设立一定的规则。比如盘串,有些串是用不好的颜料染色做的,对身体可能不好,我会说让爸妈给你们买点贵的,玩好的。像小马宝莉卡,我的原则就是不交易。最开始我也觉得,小马宝莉卡作为流行玩具,和盘串、手账没什么区别。他们都有自己的卡册,下课的时候大伙儿围过来,翻一翻,看一看,也就到这儿了。但后来我发现,它还是不一样。我们小区超市对面一个文具店卖这个卡,小孩买了以后,会迅速从里面挑出他想要的一张到两张,剩下的全部扔掉,有好卡的特别开心地走了,没抽到好卡的唉声叹气,甚至持续影响他几天的心情,当时我就感觉特别不好。
它有一种成瘾性,不只孩子,我身边有做全职妈妈的朋友,每天就盯着手机直播间拆卡到半夜。一包10元买一次玩玩没什么,但我之前看朋友圈,一个孩子发朋友圈说自己一下买了两盒,几百块钱。我第二天就找到他说,“这是不是有点过了?”后来我发现,这个卡涉及一些金钱交易,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控。
比如,我们班一个孩子突然就有了一个手机,我问手机哪儿来的,他就说在抽卡的那个地方,跟别人换了一张卡,又找了几个人把那卡给卖掉了,卖卡的几百块钱,够他买一部特别便宜的手机,而这些行为都是瞒着家长进行的。金钱交易让牵扯的问题变得复杂,他为什么会反反复复一盒一盒去抽卡?又怎么去完成的交易?所以我规定,可以在班里玩小马宝莉卡,但一旦出现卡片交易的情况,一律没收。
在我看来,小马宝莉卡能这么大规模流行,可以说是他们“玩”的能力退化了。或者说,是没有在这个年龄段出现他该有的能力。像这种对小卡片的喜爱,以前可能在学龄前的孩子身上更普遍,但是现在的孩子,之前可能从没有玩过,或者没有到跟别人去交换这个阶段,就只能到四到六年级这样高年级段才表现出来。
尽管小马宝莉卡并不是一个理想的玩具,但如果这都禁止了,那孩子本就不多的娱乐空间,就被挤压得更可怜了。结合现实情况来说,它和其他“座位游戏”的流行风潮都是必然——如果孩子们有更多的交流时间和方式,下课我们俩能一块打球去,还会在一起蹲着数卡片吗? 座位游戏小马宝莉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