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蒂尔达·斯文顿:我对身份的灵活性感兴趣
作者:肖楚舟
大厅被布置成一间开放式的放映厅,屏幕上播放着策展人米伦·阿尔扎卢兹(Miren Arzalluz)与几位时尚史学家拍摄的访谈影像,屏幕前方落下一面纱帘,字幕投影在帘幕上,纱帘前的大厅里摆着几排形状各异的沙发或卧榻,与画面里的沙发形成对照。蒂尔达站在巨大的屏幕下抬头看,屏幕上正闪过香奈儿女士的照片,在她位于巴黎康朋街的私人公寓里,斜靠在巨大的沙发上,一只手搭着沙发靠背,另一只胳膊撑着扶手。
“她总是躺着,她不坐着,总是躺着,”蒂尔达说,“或许我也应该躺下来。”她望着身旁的沙发思索。那张照片一闪而过,蒂尔达想等它回来,再多拍几个镜头。显然,与香奈儿面对面,仿佛在时间两头镜面对称地躺在沙发上,自在摆放肢体的想法让她着迷。得知画面一时半会无法重现后,蒂尔达立刻决定先拍摄其他展厅的导览画面。前一天她已经将展览看过一遍。今天来,她似乎已经预先知道该在哪里停留,没有人引导,她顺着自己的心意走走停停,经过,发现,停驻,感叹。
在一场以香奈儿女士为主角的时尚展览的现场,观察蒂尔达·斯文顿对着镜头扮演导览者的角色,是一种令人迷惑的体验:此时此刻,她究竟是游客、时尚缪斯、演员、导演还是艺术家?
或许把蒂尔达当作一个浓缩版本的奥兰多去观察更加合适。1992年,蒂尔达·斯文顿扮演了伍尔芙笔下这位穿越英国历史400年的传奇人物。“他”从17世纪的橡树下抬起头,走进伊丽莎白一世的宫廷,与俄国外交官的女儿相恋,在君士坦丁堡的暗巷中慌乱奔跑,昏迷七天后变身为女人,在19世纪与男恋人缠绵,在20世纪成为母亲,最后将自己的故事写成书,坐在出版人的办公室听他大吹书籍畅销的诀窍。蒂尔达还在往前走,在来自上个世纪的优美服饰间穿梭。她大多数时候以一种静谧的姿态缓步前行,偶尔停下,用低沉的中低音讲述令她着迷的细节。很多个瞬间,她在灯光下近乎半透明的身影和透明的玻璃展柜重叠,仿佛介于当下与过去之间的幽灵,拥有在线性时间中自由流动的能力。
人们用雌雄莫辨形容蒂尔达的气质,强调她浑然天成的中性气质,奥兰多这个跨越性别的角色被当作她本人气质的重要注解。但在蒂尔达自己的描述里,奥兰多的关键词是流动。“事实上,它并不属于任何既有的规范,只是关于纯粹的无穷尽和永无止境的进化。我认为如果伍尔芙继续再写1000字,甚至再写1000页,奥兰多可以轻而易举地继续转变为一条猎犬、一只苍蝇、一瓶酒或者其他任何东西。这部作品主题就是无限性,并不仅仅是困于两种性别里,而是关于移动和永无止境的转变。”
在展览现场,蒂尔达熟练地扮演观看者的角色,尽管前一天她已经看过展览,但还是展现出生动的好奇心。她看似随意地走动,每个动作都精准自然,既展示出忘我的沉浸,又有意识地面向镜头展示自己的沉醉。为了不影响拍摄,我们常常躲在墙角以免入镜,只能听见她低沉的嗓音,像浑厚的暖流在黑漆漆的展厅里回荡。路过的观展者不由自主地被神秘肃穆的氛围吸引,想要靠近看看人群中央的人物,他们举起手机,放大画面,看清蒂尔达的身影后留下几个零星的词语,“英国演员”“古一法师”“很中性的那位”“好高”“不太熟”。“不透明性”
时装设计师们热衷于将蒂尔达视为缪斯,但她对衣物的理解不限于时装秀场。十多年前,她与时任巴黎时尚博物馆馆长奥利维尔·塞拉德(Olivier Saillard)合作了三次行为艺术表演。在第一场表演《不可思议的衣橱》中,斯文顿没有穿着那些已经成为文物的服饰,而是以不同的方式与56件单品“互动”。她将它们举起,平摊在桌上检视,用手势强调衣物上的破洞或空口袋,或者将衣服拥抱在身前,她以穿着者缺席的形式,强调那些已经消失的生活。“她本人本身是一件极好的肉身展品。”塞拉德认为,“同时又由于她对表演的平衡、角度的拿捏得当,出神入化到让人忽略了她的存在。”
与一般的演员不同,蒂尔达的表演方式更像展示“存在”本身的力量。她曾说布列松的《驴子巴特萨》中那两头驴子对她来说是银幕表演的巅峰,因为它们“缺乏表演性,真实存在”。她曾谈论自己的表演,也像在谈一种存在感的展示方式,“我的观察是,真正的演员倾向于跟着叙事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连续完成自己的表演。但是我不是那样的,我是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去演……跟角色无关,只是关于人看起来的样子,或许这与艺术感更相关一些。”你需要很小心,才能不被蒂尔达表面的自在随意所蒙蔽。她是一位高效理性的合作者,始终关注计划的可行性。在即将走出陈列香奈儿的标志性套装的展厅时,蒂尔达停了下来,询问跟着她四处游走的拍摄团队,“我需要知道究竟是我来主导移动,还是你们来引导?”她接着解释,随着她的移动,灯光、收音团队都要跟上她的行动,过程中还要请其他观展者回避,她感到那样可能会产生一些噪声,场面也有些混乱,她需要明确行动的主导者。在与导演讨论过后,她才放心地继续按照自己的方式行走。
从1986年出演德里克·贾曼导演的《卡拉瓦乔》算起,蒂尔达已经在荧幕上活跃了38年。她仍旧不喜欢自称演员。一方面出于自谦,因为她自觉对表演的热情并不如以此为职业目标的同行一样强烈,也没有接受过专业的表演训练。另一方面,相比演技,她更喜欢琢磨电影展示“不透明性”的能力。
她曾谈论过11岁时一次乘坐火车返回寄宿学校的经历。当时她心情苦闷,忽然意识到车厢里没有一个人能看得出她的痛苦,她也不了解他人的内心,那个瞬间给了她关于电影艺术的启示,“我在想那个抽着烟斗的人生活是怎样的,那个织毛衣的女士又过着怎样的生活。我记得当时我突然想到:把自己内在想法隐藏起来不让外界知道,但同时又能透露出来。这种可能性让我瞬间着了迷。……电影能够占据‘秘密’审视和揭示之间的中间地带。从那时起,我对这种见证‘无人观看’、孤独、尴尬的社交尝试,在信任与缺乏信任之间来回拉扯的电影产生了极大的热爱,这种电影让我们展现出动物本性,我们本就是动物。”
令蒂尔达感到着迷的“不透明性”已经成为她本身特质的一部分,召唤观看者进入她的世界。她是超现实角色的绝佳载体,穿越400年的奥兰多、漫威宇宙中的古一法师、《唯爱永生》里活到腻味的吸血鬼、统治了纳尼亚世界100年的白女巫。她也能化身为极具情绪感染力的现实存在,《问题专家》里古怪苛刻的艺术评论家伊丽莎白,或者《人类的呼声》里歇斯底里地对着手机絮叨的落寞女性。她包罗万象的存在感能够跨越边界,拓展到任何意义的舞台上。她可以躺在博物馆的玻璃罩子里,在游客的注视下连续几天表演沉睡。或者在舞台上扮演活体人台,让设计师现场裁剪一条“永恒之裙”。
64岁的蒂尔达仍保持着惊人的工作强度,乐于接受富有趣味的提议。这次在上海停留的两天,已经是她难得抽出的时间。她正忙着在澳门拍摄《小玩家之歌》(The Ballad of a Small Player),一个以澳门赌场为背景的冒险故事。不久前她还接受了美剧《黑袍纠察队》的邀请,在第四季中为反派超级英雄“深海”的章鱼恋人配音。制片人埃里克·克莱普克(Eric Kripke)极为惊讶她会接受这个提议,“她根本不认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但她只是说,‘听起来很好笑,算我一个’,就同意了”。克莱普克与蒂尔达连线完成了录制,“听到她这个级别的最高水准演员念出最愚蠢的台词时,我感到非常高兴。这真的是我职业生涯中最美好的日子之一”。结束一系列拍摄工作后,蒂尔达终于在我面前坐下。此时发生了尴尬一幕,我伸出手时她正忙着坐下,我缩回手时她又发现了我的企图,主动伸出手,我们短促又尴尬地握了握手,心照不宣地快速松开,仿佛完成了两个内向之人的相互认证。她对我露出有些腼腆的笑容,一双深色的眼睛温柔地盯着我,诚恳亲切,我松了口气。
“我刚才‘尾随’你观看了整场展览,你与服装的互动方式很有趣,让我想起你在《不可思议的衣橱》里的表演。如果要从今天的展览中挑选一件展品,你会选择哪一件?如何与它互动?”
“让我想想,这真是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蒂尔达思索片刻,“我们知道香奈儿女士一直在移动,她的兴趣也在于解放女性移动的自由。所以几乎所有的展品,你都会想看到它们移动的样子,想拿起来,吹动它们,或者穿上夹克,感受它的重量。这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她没有放弃努力,仍在为我寻找一个合适的答案。“我想会是一条黑色的裹身裙,一条鸡尾酒裙。我今天才注意到它,它是一条多层雪纺裙,但是绣上了粗花呢衣物的缝线。非常简洁,腰部有一个小蝴蝶结。我认为这真是天才的设计,她给一条柔软面料的裙子注入了粗花呢的结构,赋予了它独特的动感。”
“你如何看待时尚与自我表达的关系?它与你在其他艺术形式中的表达有什么共通之处吗?”
“我认为时尚是适用于每个人的表达媒介。当有人说对时尚不感兴趣的时候,我实际上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不管什么天气,我们都必须穿衣服,即使选择不穿衣服,也是一种时尚宣言。我们穿什么,将什么颜色呈现给世界,也意味着我们将什么颜色呈现给自己,当我们照镜子时,或者哪怕是看着自己的衣袖时,(我们选择穿的衣服)都是一种表达,是与自己的对话。也关乎我们与世界的对话,决定了我们如何被看见。”
“我不能想象与时尚没有丝毫关系。但我确实认为,时尚和风格之间有很大的区别,昨天我参观展览时,一直在思考时尚和风格之间的区别。这场展览是关于‘种子’的,关于时尚的原始代码以及代码的反馈。这就是为何我们可以说,展览中的套装仿佛是昨天制作的,因为种子是强大而永恒的。”
“你经常参与电影角色的造型设计,比如《雪国列车》中的梅森。你认为造型是进入角色内心的一个重要途径吗?”
“这是我作为表演者的工作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非常重要。尤其是在拍摄剧情片的时候,你表现一个角色的时间是有限的,那么一个人穿着打扮的方式,就是判断他们人格的重要准绳。为角色找到他的形状和色彩,这些决定至关重要。我很喜欢与服装设计师合作,这是工作中非常让我享受的一部分。”
“能举个例子说说吗?”
“我们正在澳门拍摄一部……噢,我们还不能谈论那个,因为电影还没上映。”蒂尔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差点说漏了嘴。
“换个例子吧,比如在拍《纳尼亚传奇》的时候,我们讨论过白女巫的样子。制作方当时有个想法,虽然她被称作白女巫,但她仍然有红色的嘴唇、黑色的眼线、红色的指甲,我记得还有黑头发。我说,她是白女巫,试试去掉睫毛、白头发,不化妆怎么样?那是一次相当激进的建议,但我很自豪,因为它创造出了一种新的印象。在那种情况下,通常需要一个委员会来做出决定,但能进行这样的干预让我觉得非常满足。”
“说到白女巫,你扮演了许多永生的角色。比如奥兰多、《唯爱永生》里的吸血鬼伊芙。你觉得是这些角色找到了你,还是你自己被永生的角色吸引?”
“有趣的问题,这涉及不同情况。有时候是导演来找我扮演这些角色的,比如《纳尼亚传奇》,我并未参与电影的开发。但有些电影不同,我参与了开发工作,比如和吉姆·贾木许合作的《唯爱永生》,还有《奥兰多》。说实话,这也许和我的样子有关,我看起来就像古画中的人,这或许是导演找到我扮演此类角色的原因。但与此同时,我对‘无边界’的概念很感兴趣,对身份的灵活性感兴趣,所以我一直在参与这类故事和角色的开发。”
“如果说有一个永生的邀请,你会接受吗?”
“不,绝对不会。我对死亡感兴趣。我不害怕死亡,我觉得它非常有趣。”
蒂尔达边说边起身离开,她必须赶上回澳门的飞机。几天后,我看见社交平台上有人晒出了在赌场偶遇蒂尔达的照片。她戴着一顶满是小卷的金黄色假发,穿着黄绿色蕾丝上衣和带印花的丝袜,微弓着背坐在椅子上,和展馆里的她判若两人。
(参考资料:Hannah Lack,Tilda Swinton on the Life-Altering Potential of Great Cinema;伊莎贝尔·史蒂文斯,小双译:《蒂尔达·斯文顿访谈:“我喜欢那种伪造、假装的不透明的感觉”》;蒂尔达·斯文顿、奥利维尔·塞拉德:《不可思议的衣橱》) 蒂尔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