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楚:县城故事多
作者:薛芃
张楚是“70后”作家,在他的笔下,几乎所有故事都发生在县城。在写了50多个中短篇小说之后,2018年,他开始动笔写第一部长篇小说《云落》,云落便是故事发生的县城,原型是他的老家——河北省唐山市滦南县。张楚在这里生活了将近40年,熟悉这里的一切,喧哗的、落寞的、光鲜的、肮脏的、迷茫的、温情的,他把听到看到的人与事捏碎了,付诸以文学的形式。
然而大部分《云落》并不是在滦南写的。2019年,张楚调入天津作协工作,随他一起前往大城市的,还有家人和动笔不久的这部小说。在接下来的5年多时间,张楚完成了这部作品。这种写作的感觉很微妙,以往写县城,张楚都是身处其中,而这一次是跳出来写的,却又离得不远,与县城保持着一段旁观的“暧昧”距离。
从天津开车去滦南,大约两个小时。现在张楚回滦南的频率差不多是每个月一次,他不会开车,若独自回老家,得先从天津坐高铁到唐山市,再拼车回滦南。更早之前,要在唐山换大巴去滦南县,路上七八十分钟。可现在坐大巴的人很少了,要么是有私家车直接开回县城,要么在唐山拼车。“大巴好像沦为了旅游专用,不再是地方上通行的公共交通标配了。”一路上,我们闲聊着。
身边掠过典型的华北平原农村,平坦开阔,越是往海边走,北方干燥的空气渐渐也变得湿润起来。车一路向东边的渤海湾开去,张楚的思绪也被牵回熟悉的时空环境中。看到路边的麦田,张楚说若是早来半个月,还能一块下地去割麦子,“我们小时候可不是割麦子,那都是拔麦子,连着根全都拔起来”。张楚的爷爷奶奶生活在农村,到了收割时节,父亲就会带着张楚和弟弟回去帮着干农活,“那可是最干热的时候,我拔着拔着就流鼻血了,还是干活儿少”。
此行之前,我并不知道滦南县。滦南隶属唐山市,位于河北省东北部,唐山市东南部,南濒渤海,有五六十万人口。比邻的曹妃甸区是唐山重要的工业区和港口地,乐亭是李大钊故乡,迁西以板栗而闻名。在唐山的区县里,滦南不是个耀眼的存在。“从经济上看,滦南县在唐山市几乎垫底,不过以钢铁产业为支柱的唐山是河北省经济最发达的城市,如果把滦南县放在整个河北省,经济也不算差,排得上中游。”张楚向我们介绍着这座县城。县委、政府所在地叫倴城,元代有个叫那颜倴盏的将军驻扎在这里囤积粮草,那时候运河流经此处,经天津再到北京,也就有了倴城一地。“‘倴’这个字只用于‘倴城’这个地名,专字专用。”再说起来,滦南有三样最拿得出手的民间艺术——评剧、皮影戏、乐亭大鼓。县城中心的广场上立了一个三枝花的雕塑,象征着这三种民间艺术。
滦南的简介似乎几句话就够了,可这都是面上的,内里的生活小说也写不尽。张楚说,写县城的故事,他有种天然的自信。这一路上,他跟我们讲了很多现实与小说中呼应的桥段。他的县城故事是一场时代与地域的共谋,特定发生的空间是县城——小地方、普通百姓、熟人社会、秩序错综,又几乎是特定时代——他成长和生活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到21世纪初,当国家层面的经济改革和政策波动传导到县级地区时,最普通的人的命运随之被牵动。我在小红书上随手搜了下“县城文学”,给张楚看,问他知不知道近来这种网络上流行的摄影风格——模仿90年代穿着朴素的衣服,眼神中透着青春迷茫,背景里是破旧的厂房、铁道、烟囱、自行车,再附上一层怀旧滤镜。张楚不常刷社交媒体,“县城文学风格”是他的盲区,可真实的县城和县城文学却又是他最熟悉的,“像这样的照片,我以前拍过好多。那些即将拆毁的平房,荒芜、脏乱,锈迹斑驳的铁窗外,玻璃破碎一地,要不了多久就长满杂草,野猫乱跑,这样的照片我手机里也存了不少,留个纪念”。
对于真正生活在县城的人而言,那些手机里留存的照片不是空洞的造型,而是厚重的记忆。
“以文学的方式来展现县城内部的纹理,跟网上这些照片或文案太不一样了。”张楚说。如果说他的小说是最真实县城的第一层虚构,每个人、每件事被砸碎了又重新组装,成为文学中的县城;到了社交媒体上,则是第二层虚构,将真实的纹理剔除干净,保留下怀旧的皮囊。
不过现在的滦南已经看不到太多他拍过的这种场景。2010年之后,房地产高歌猛进,县城经历了一次大规模的翻新建设,商品化小区取代了老旧房屋,新的公园与城市里的公园无异,商业街沿河而建,整个县城的面貌在升级之后已经很难再用“小县城”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即便是在此之前,与北方的大多数县城相比,滦南也是“新”的,1978年的唐山大地震后,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唐山市和周郊村县都经历过一次重生,“怀旧”对于当地人来说是一块带有集体性记忆的伤疤。
张楚的父亲早年是通信兵,全家人就跟着他走南闯北,直到1983年,一家人从大同回到家乡滦南定居,父母进了税务局工作。后来读大学,张楚“子承父业”地选了会计专业,去大连读书,毕业后又回到滦南,进入税务系统工作,真正延续了父业。在当时的环境下,这一路的平顺令人羡慕。
就这样,张楚一直在县城的税务局工作,他家也是“税务之家”,亲戚里多半也是税务系统上的。张楚的爱人也是做税务的,他说在县城结婚讲究门当户对,这是一种默认的共识,通常年轻人上个两三年班,就会顺其自然找个女朋友,双方家庭条件差不多,要么是体制内,要么是有生意,谈个半年一年,对了就结婚了,“像我28岁要小孩算是晚的,我同学基本上都是二十一二岁结婚,现在不少都当爷爷了”。虽然一直做税务工作,可他最大的爱好是写作。从上高中读书那会儿就开始写些碎片,上了大学开始投稿。2001年,他在《山花》杂志上发表第一篇自己的小说。上高中时的一天,喜欢摇滚的弟弟跟他说,有一个唱摇滚的也叫张楚。那个时候,张楚还不叫张楚,叫他的本名“张小伟”,只有在写作的时候会用笔名“张楚”。
他的生活在两个名字中切换——做财务的“张小伟”和写作的“张楚”,白天上班,晚上或是写作,或者跟朋友喝酒聊天听故事。有一天中午,他跟一个好友吃饭,这人写诗,又自己做广告生意,他们常去吃一家鱼火锅。那天这位朋友过生日,又去吃了鱼火锅,借着酒劲,朋友跟他聊起总想参加一本文学刊物的青春诗会却没能如愿,又说起自己已经结婚生子但感情起了些波动。后来又来些其他县城文学圈的朋友,张楚下午还要回单位上班,就提前走了。晚上6点,他接到电话,让他赶紧去趟医院,一到急诊,他看到朋友已经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医生说人没了,下午吃完鱼火锅回家后,便上吊轻生了。
张楚愣在那里,这件事对刚过30岁的他打击极大,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是2005年11月11日。他难以理解朋友的这些烦恼会对一个人影响如此大,或许他在酒醉选择轻生的那一刻,脑海中翻过所有令人悲伤的事,或许倾诉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张楚第一次意识到个人对死亡的选择是很偶然的。在这件事之后,张楚构思了一部小说,虽然人物和冲突更有戏剧性,但结局都是在外界压力看似并不会压垮一个人的状况下,自己把自己压垮了,说不清是酒精作祟还是自我迷失。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到21世纪初,这样的小人物故事每天都在县城上演。刚工作的那几年,张楚也想过逃离县城,不想被小地方和重复的工作束缚,过着一眼看到余生的日子。他在小说《地下室》里借主人公的口吻说道:“我很轻易就预见到了我的将来:我从税务师事务所退休,拿着不多也不少的养老金,同时患上形形色色的小毛病:气管炎、咽喉炎、高血压、风湿、肩周炎、老年痴呆症或心脏病。晨起会到街心花园跟一帮面孔模糊的老人打太极拳,或者跟穿着艳丽绸缎的老太太打安塞腰鼓,白天则坐在这座老房子里,继续看着退休后的小学老师不慌不忙地织着毛衣、毛裤、袜子或手套……最后我或她,在床上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或先或后地离开这世界,我们的孩子会从外地回来奔丧,将我们燃烧成一捧尘土。从此我会在桃源镇彻底消失,留不下一点痕迹,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世界一样。”
“逃离固有的环境与桎梏,可能是每个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年轻人必然的期许与选择,尤其是你的职业和爱好完全不沾边的时候,逃离的念头最为激烈。”这是张楚曾经在采访中谈到的。可后来,他慢慢地庆幸自己没离开,因为这片活色生香的县城土壤让他觉得真实,当他把这些经验和故事转化为小说时,故乡、县城、熟人能提供给他的,远比陌生的大城市多得多。
“县城最大的特点就是它的双重性,具有城市的一些特点,又有乡村的一些特点。大城市有了什么新的流行现象,到了县城这里,可能会慢半拍,衣服的新款式会滞后,流行的餐厅、咖啡馆也会慢半拍。可虽然来得慢,但肯定会来的。县城又保留着乡村的很多特点,比如人际关系、宗族关系,这是最明显的特点。我总觉得,县城就像一个蜘蛛网,经线纬线交错编织成网,在这个网里,任何两个人总能找到共同认识的人,他们之间往往就只隔着一层关系。”张楚说。离开滦南县的那天早晨,我们跟张楚的老同事崔大哥相约去县里最大的早市转转。前一晚的酒桌上,一大桌人,我们都喝了不少。我问:“6点可以吗?”崔大哥笑笑:“最晚5点,最好是4点到4点半。”
这是一个滦南县的批发市场,每天清晨,当地的餐厅就会去进货,也有老百姓去买菜,到7点就差不多都收摊了。现在还在从5月1日到9月1日的禁渔期内,没有海鲜供应,若是交易海鲜,那得凌晨1点就去,才能抢到最新鲜打捞上来的海鲜。酒桌上,我看了看表,已经12点多了,若不是禁渔期,岂不是放下这杯酒就该去海鲜市场了?滦南县的凌晨与清晨就这么在半梦半醒间无缝衔接起来。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酒局,县城的生活将在怎样的秩序下进行。崔大哥与我们闲聊,他年轻的时候,去下面乡镇工作,下了班,除了喝酒也没啥别的事可做,随便一喝就是一斤高粱酒,有事谈事,没事闲扯,时间才好过去。如今的酒局少多了,一是风气弱了些,二是他们也都上了年纪。
在滦南的三天里,我们每天都在张楚和他的朋友们的酒局里结束一天。县城的酒局其实很纯粹,一桌人都是认识多年的老友,或是常年在县城生活的人,拐个弯都认识,大家知根知底,也没有什么身份芥蒂。开烧烤店的老板、理发师、当地的地产大佬、做本地高端蛋糕生意的自由职业者、退休人员……他们都是张楚多年的老友,也给他的小说提供过很多真实素材。自从搬到天津去,张楚回滦南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上一次回来已是一个半月前,和老友们也许久未见。
韩蒙是多年前张楚认识的朋友,也是他朋友里比较年轻的一位,“80后”。韩蒙看起来总跟县城的气质有点格格不入,戴着圆框眼镜,穿潮牌,盘手串,玩蝈蝈,做银饰,养了一屋子各类动物,白天活动的、晚上活动的,亲近人的、冷血的都有。他崇拜王世襄,是个县城循规蹈矩生活中的异类。可他又有着很县城的一面,早年做童装、女装生意,后来又卖手串,市场不好后,现在给朋友们半卖半送地做蛋糕。韩蒙把自己的车库改造成了一个小型工作室,正楼上就是他家。门口停了辆摩托车,他在后备箱贴了个“麦当劳”的“M”标,每天骑摩托车在城里穿梭,总有人问他:“哪里新开了麦当劳?”其实滦南县没有麦当劳。
韩蒙之所以没离开滦南县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很大一个原因是照顾家人。妻子和父亲相继生病,如今他要每日照料脑梗瘫痪的父亲。在没见到韩蒙之前,张楚就跟我们说,韩蒙这么多年很不容易,他是个大孝子。可韩蒙轻描淡写地把这些都一笔带过了,他说在县城是有道德束缚的,整天守在父母身边,怎么能不好好照顾?若是没照料好父亲,那街坊邻里的闲话都会把人淹死。酒桌上我问韩蒙:“为啥你们这么爱喝酒,又这么能喝?”他说倒也不是多能喝,只是招呼客人总得比客人多喝一份,如果你喝到了七成,那我们必须要再多一点,这是县城的待客之道。
“你觉得现在的县城还有故事可写吗?”我问张楚。他说,他离开滦南已经6年,这6年中虽然总会回来,父母和弟弟也在滦南,可多少还是觉得有点距离了,他爱这片土地,但如果不踏踏实实地每天生活在这里,那种每天身处其中的亲密度自然会减淡,即便回来,他也很少再听到曾经那些震撼他内心的县城故事了。如今的滦南,本地的年轻人离开了几乎不会回来,有外地考来的新的公务员,可不少人来滦南或许只是一个中转站。“这几年,我感到我在和县城疏远,这种感觉很奇怪,以前生活在滦南,就好像一只小蚂蚁生活在蚂蚁窝,每天闻着味儿就知道该去哪、该做什么、该找谁,现在小蚂蚁回蚂蚁窝也嗅不到从前的味儿了。”张楚说。 张楚县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