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豆,依然在窗边

作者:肖楚舟
小豆豆,依然在窗边0今年5月末,日本作家黑柳彻子带着她的新书《续窗边的小豆豆》在北京与读者见面。在新书中,她第一次披露了随母亲从东京疏散后在青森县度过的日子。对于认识她20年的中国读者来说,这仿佛一次与童年好友的聚会。现场的书迷从小学生到三四十岁的大人,每个人都抱着期待注视着端坐在扶手椅上的老太太,其实看的是心里那个不修边幅的小女孩。

炽热的大灯烘烤下,黑柳彻子维持着完美的仪态。她穿了一套华丽的衣服,下身是齐脚踝的紫色双层纱裙,上身是带有格纹刺绣的同色系外套,内里搭着花边衬衫,密密麻麻的木耳领边一直延伸到她红扑扑的脸颊旁。黑得发亮的盘发,垂在浓密眼线上的齐刘海,跟她几十年来在电视节目里保持的形象一致。远远看去,她的眼神藏在浓密的睫毛后面,神秘又遥远。两个小时后我坐到了她面前。谈话中,她突然对我眨了一下眼睛,我不争气地忘了事先准备好的问题。“这就是小豆豆啊,是巴学园的小豆豆”,脑子里只剩下这句话了。不为人知的小豆豆

1981年,年近五十、已经是日本知名电视人的黑柳彻子出版了一本关于自己童年的书《窗边的小豆豆》。写这本书的原因她说得很简单,“我曾经和校长先生约定‘长大以后,要做巴学园的老师’。但是,我并没有兑现这个诺言。所以,我想至少要让人们知道,有这么一位小林先生,他是怎样深深地爱着孩子们,他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教育孩子们的”。

故事里的小豆豆曾经是个被边缘化的孩子。她有点口齿不清,“小豆豆”这个爱称是因为总把自己的名字“彻子”念成“豆豆”。她好动又喋喋不休,上课的时候很难遵守纪律,以至于被学校劝退。一座特别的学校“巴学园”接纳了她。那里没有固定的课程表,教室设在电车车厢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活法,互相关心又互不打扰,“与众不同”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小豆豆在大人和伙伴的引导下,学会了如何与人相处,与自己相处。

人们对小豆豆的续作感兴趣,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前作的巨大成功。年轻读者的分享中,开头大多是“小学的时候,妈妈把这本书介绍给我”。黑柳彻子在《续窗边的小豆豆》中文版首发式上半开玩笑地说:“据说《窗边的小豆豆》在中国的儿童读物中,比‘哈利·波特’系列更受欢迎。”某种意义上这可能是真的,因为“不仅孩子们在读,学校的老师们也在读,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片段”。小豆豆的难得之处,正在于它对孩子和大人来说同等有趣。小豆豆,依然在窗边1书中最著名的场面,要数小豆豆在便池里捞钱包这一段。小豆豆蹲厕所的时候把最心爱的小钱包弄丢了,她找来长舀勺开始淘厕所,把污物堆成了小山。小林校长背着手慢悠悠经过,看到她只问了一句:“你在干什么呢?”得到答案后说了句,“是吗?”便没再插手。从头到尾,校长只说了一句像大人一样的话,“弄完以后,要把这些全都放回去啊!”

黑柳彻子提到,这一段在中国特别受欢迎,大概因为“中国的孩子们富有好奇心,喜欢有趣的事情”。其实有趣是其次,关键是大人和孩子都从这个故事中松了一口气,获得由衷的安慰感。背负着育儿责任的大人,发现原来孩子闯祸并不是世界末日。随时随地受教育的孩子们发现,原来小孩的异想天开大人也能理解。其实小豆豆忙活了半天也没捞到钱包,但她不仅按照校长说的把污物都放了回去,还开动脑筋把被污水浸透的泥土也铲进去,最后心满意足地走开了。长大后的黑柳彻子回想当时的心情,才意识到自己当时感到满足的原因,“校长先生对我做的事没有生气,很信任我,把我当作一位很有人格的人来尊重”。

现实中,小豆豆在巴学园的童年结束得很早。1945年,巴学园在轰炸中毁于一旦。那一夜,校长穿着得体的三件套西装静静看着熊熊燃烧的校舍,小豆豆挤在疏散的列车车厢里离开东京。分别时校长说的“还会再见面的”终究没有实现。如果说前作是在闪闪发亮的日子里偶尔有淡淡的忧愁,那么年过九十的黑柳彻子,则是在做一次前所未有的挑战。过去几十年坚持要写“有趣的事情”的她,不得不在贫困、颠沛、迷茫的主调里挖掘明快的瞬间。

续作的开端延续了小豆豆在巴学园的叙述语调。黑柳彻子的表达没有年龄感,不像一位90多岁的老人在模仿孩子或者回忆过去,那些直白又深邃的比喻,仿佛她生来就是用这种方式认识世界的,从来没有刻意打磨也没考虑过改变。物资短缺的日子被形象地描述成“只剩十五颗黄豆的便当”;逃难途中在温泉碰到穿着宽松灯笼裤的大叔,在她眼里“就像动物园里双腿站立的动物”;疏散火车上两颊通红的阿姨被称作“苹果脸颊的大婶”;青森的城山在资料上看“就像一条鼻涕虫”。无关紧要的细节被拎出来作为日常生活的标记物,忽然就有了让人莞尔一笑的魔力。

黑柳彻子在新书中文版首发式上感慨,“在写作过程中,我惊讶地发现,无论是小时候还是长大成人后,我一直在重复失败,做的事情几乎没有变化。当然,在某些方面我还是有成长的,但我发现基本上人是不会变的”。不会变与不用变是两件事。小豆豆没有被改变,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那些拼尽全力告诉她“不用变”的大人。小豆豆,依然在窗边2孤身带着孩子离开东京的妈妈成了新书里的主角。小豆豆的妈妈黑柳朝从音乐学校毕业后就当了家庭主妇,一直过着精致得体的生活,一旦落难又惊人地表现出女强人的一面。在举目无亲的乡村,她向一户农家借了木板房安身,面对着四面都是缝隙的板墙,居然说:“窗户和天花板都有阳光照进来,可真好啊!”去农业协会工作,人家问她会不会算盘,她也敢大言不惭地说会。本来音乐学校出身,会唱咏叹调的妈妈,能去人家的婚宴上演唱民俗歌曲《新娘人偶》,给孩子换来五花八门的点心。出于热心,妈妈在车站帮东京来的人把行李中的生米煮成熟饭,以此为起点开出了自己的饭店。后来又动脑筋做起倒卖海鲜的生意,每日奔波到海边集市进货。

这样的日子里,在巴学园学会的事情不知不觉地显示出它的力量。小豆豆被巴学园保护下来的执拗和神经大条,反而成为苦难中最宝贵的生命力。跟妈妈一起改造苹果屋的时候,拿起工具干活的小豆豆不觉得辛苦,而是想起小林校长快活的语气,“大家一起干吧!”同学说听不懂的方言,小豆豆也没有退缩,靠着画画很快交到新朋友。最惊心动魄的故事里也有巴学园的影子,“吊在铁轨下”一章里,小豆豆弄丢了月票,只能沿着铁路走路上学,结果在铁路桥上遇到了迎面开来的火车。她钻到铁轨下面双手吊着枕木等着火车从头顶经过。在这样生死悬于一线的故事里,黑柳彻子居然慢条斯理地塞进了一段关于巴学园的回忆:原来小豆豆之所以能吊在枕木上那么久,多亏了在巴学园的锻炼,那时候,她很喜欢挂在单杠上假装自己是肉店里的牛肉。

如她所说,这本书也意在传达“战争会给无辜的孩子带去痛苦”。在小豆豆的故事之外,黑柳彻子一直在向前奔跑。做主持人、出演电视剧、拥有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节目《彻子的房间》,她会在节目里询问来宾关于战争的回忆,“如果现在不问,那些故事就会被逐渐遗忘”。2023年,黑柳彻子在电视上看见战争中孩子们四处奔逃的画面,感到非常痛心,终于下定决心写出小豆豆在战争期间的经历。

这次书写对黑柳彻子来说是困难又必要的,一个想写“有趣的事”的人,既要把沉重的事写得有趣,又要小心避免失真和粉饰,同时必须传达那些足以警示读者的信息。那些明快故事的深处随时透露出战争的阴影,尽管小心翼翼地包裹着“有趣”的外衣,仍然不容忽视:从来买不到奶糖的自动奶糖机,只有十五粒黄豆的便当,害怕米饭变质只敢背着生米去乡下采买物资的人群,即使在一个天性开朗的孩子心里也留下了哀伤、痛苦和反思。比起有趣的故事,黑柳彻子这份袒露的努力更应该被看见,那才是我们过去从未见过的小豆豆。长大成人以后,还能继续做小孩吗?

《窗边的小豆豆》封面上的卡通形象并非根据作品量身定做,而是黑柳彻子从画家岩崎千弘的遗作中挑选的,结果画风和小豆豆的感觉惊人吻合。在我脑海里,小豆豆应当就是那样头发乱蓬蓬的,身穿粉色的可爱小衫,有种不修边幅的气质,这形象模糊得恰到好处,也可以套用在我自己身上。即使后来知道它是回忆录性质的作品,我也没有特意搜索过小豆豆长大后的样子,这好像是一种特殊的保护欲——万一小豆豆变成了普通的大人,那么世界上最好的童年也就结束了。

《窗边的小豆豆》的主角是一个另类的孩子。“窗边”这个词来自当时日本流行的一个词汇“窗边族”,有一种被排除在外围的感觉。另类指向孤独,意味着缺乏认同感,这在强调合群的东亚社会里几乎被定义为缺点。而在巴学园里,另类的小豆豆却过得快乐自由,不只是她,还有身体不健全的泰明、高桥。这种“和别人不同,也会被接纳”的理想氛围,是小豆豆能获得超年龄段读者喜爱的真谛。

在《续窗边的小豆豆》中,相对于略显沉重的前半部,黑柳彻子对后半部分的人生故事谈得更多。战争结束后,小豆豆随妈妈回到东京,进入香兰女校,又上了妈妈的母校东京音乐学校,误打误撞进入NHK。在女校的时候,她最喜欢校歌里的歌词“用一生去绽放吧,像花儿一样”。但在二十来岁的时候,她坦言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绽放。绽放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逐渐长大的小豆豆,坚持做自己的难度越来越大。她仍然像个孩子一样,被光鲜亮丽的事物吸引视线,又不断被冷酷的现实淹没。因为看到歌剧女高音华丽的服饰就决定去音乐学校,又因为音乐学校教授的女高音并不是她最想学的花腔女高音而失望。临近毕业了,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听说身边的同学们想结婚,觉得当妈妈也不错。因为看到朋友练大提琴就拿回去试试,又因为琴太重、弦太硬,第二天就还了回去。接着看了木偶戏,就想去剧院学习,决定当个会讲绘本、演木偶戏的妈妈,却不知道去哪里学习。要不是恰好看见NHK招募演员,一头撞进了电视台的世界,她的迷茫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在巴学园里,小豆豆无论做什么都可以被理解。在人生学校中,不一样的小豆豆不再随处有大人的保护,发生了种种不被接受的事情,有时候她甚至无法接受自己。第一次在NHK录音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她觉得太难听,甚至和工作人员争论是不是机器坏了,哭了一整天。当上了广播电视剧团成员,要在剧中配背景音,她却因为嗓门大或者按照自己的方式理解台词,而被认为不适合做“乌央乌央”的群演,每次被叫去都被晾在一边。前辈甚至把她单独叫去谈话,指责她说话奇怪,模仿其他艺人,小豆豆痛苦得在读书室里流着泪捶打水泥墙。

试什么、做什么都不成功。帮助小豆豆度过痛苦时期的,除了小林校长那一句“你真是个好孩子”,还有剧作家饭泽匡。黑柳彻子去试演饭泽匡创作的广播剧,在选拔通过后仍然不自信,提出可以调整自己声音,而饭泽先生坚定对她说“保持现在的样子就好”。两句话都暗含微妙的言外之意。小林校长说的“真是”里面有“其实”的意思,饭泽先生那个“就好”有种安慰的意味,两个人都看出了她的自我否定,“哪怕别人说你要改,但你不用”。

任何一个抱有真诚的同理心,曾经被小豆豆打动过的人,依然会喜欢新书里的小豆豆。她还是莽撞、好奇、有个性,也会迷茫、受挫、自我怀疑。在这种矛盾中,小豆豆的故事呈现出更有现实性的质感。从懵懵懂懂的另类小孩,变成坚持做自己的大人,这又怎么不算一种童话成真的过程呢?

重看小豆豆,我好几次不自觉地在心里发出惊呼。“淘厕所也太危险了”“怎么能在学校里全裸游泳呢”“泰明要是从树上摔下来怎么办”。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成了无法进入小豆豆世界的大人。那种没有畏惧、不假思索的心性,是否真的在我身上存在过?如果存在过,又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为什么黑柳彻子直到90岁,还是像在巴学园里一样率直又有趣?

对小时候读过小豆豆的读者来说,小豆豆成年后的故事或许更有参考性。黑柳彻子承认,全日本能上巴学园的孩子也就那么几十个,但和她一样,在进入社会时不知所措的孩子却随处可见。要怎样从那段泥沼一般的日子里爬出来呢?黑柳彻子给出的答案是,“虽然不推荐大家这么做,但我真是一个不会反省反思的人。即使事情不顺利、情绪低落,一觉醒来我就会忘记了。不要纠结,这是很重要的。当情绪低落时,我就吃些好吃的。我觉得遇到不开心的事情时,吃些好吃的,再大睡一觉,就好了”。

从小学生小豆豆到90岁的小豆豆,走过漫长的人生,黑柳彻子哪里不知道与众不同容易招来否定和非议呢?明知如此还要坚持下去,不问成败只在乎“有趣”,又因为有趣能够坚持将一件事做到极致,她是真正的孩子。

某种程度上,黑柳彻子守护住了我们“一直做小孩”的梦想。哪怕知道黑柳彻子的故事背后有时代的机遇、个人的天赋、出色的家世等多重因素,读者也愿意配合地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凭着“做自己”的孤勇,获得精神上和世俗上的双重成功。

在现场,黑柳彻子反复对读者说着鼓励的话语。“不一定要确定自己是否足够喜欢,只要能遇到觉得‘想做做看’的事情,积极去挑战各种事物就好”“无论如何,先找到能让自己想做的事情”“重要的是一直向前走”……这些大道理从小豆豆的故事中抽离出来,竟显得没那么迷人了。我一直盯着她背后的落地窗,窗外是近在咫尺的前门城楼。那天下午,北京突然狂风骤雨,等她答记者问的时候,漆黑的天空又展现出奇异的晴朗。穿着女高音般华丽服饰的黑柳彻子坐在落地窗前,像个过分清晰的童话。

我们在新书首发式现场与黑柳彻子女士进行了简短的对谈,后来她又以文字形式回复了我们的问题,以下是两次对话整合后的内容。小豆豆,依然在窗边3三联生活周刊:时隔42年续写小豆豆的故事,这次提笔的契机是什么?写作中有感到困难,难以继续的地方吗?

黑柳彻子:我写书时总是写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窗边的小豆豆》成为全球畅销书后,很多人请求读续集。但我觉得无法写出比《窗边的小豆豆》更有趣的东西,就放弃了。然而,随着能够谈论过去的朋友渐渐离去,我突然想尝试写战争疏散期间的事情,结果发现大家觉得“这很有趣”。所以写作进行得相对顺利。

以前无意识地避免写疏散中的事情,一直希望写愉快故事的我,曾担心这样的书是否能被接受。但汇集成一本书后,我意识到当时除了小林校长和父母外,还有很多人在不同时间对我展现了善意,这让我松了口气。说到艰难的地方,虽然书中没有怎么写到,但在我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弟弟去世了。即使很想写,但怎么也写不出来,所以就没有详细地写。

三联生活周刊:与写《窗边的小豆豆》时相比,这次写作时的感受有什么不同?通过《续窗边的小豆豆》,你想向读者传达哪些新的信息?

黑柳彻子:《续窗边的小豆豆》写的故事跨度长达38年,其中包括青春期特有的烦恼和自我斗争。特别是第三章展示了小豆豆曲折的经历,可能会让人产生“这和我一样!”的共鸣。我希望通过这本书让读者明白,“这样净是失败的人也能坚持工作那么长时间”,不要对自己的生活感到绝望,不要怀疑他人,每天充满活力地生活。哪怕只要能传达出一点点这样的感觉,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三联生活周刊:书中《鱿鱼干味道的战争责任》这一节让我印象很深刻,最后有一句话:“想吃鱿鱼干是不用负责的,可这种‘不用负责’正是小豆豆不得不背负的战争责任。”这句话背后有怎样的思考呢?

黑柳彻子:当孩子经历痛苦的事情时,他们无法怪罪别人,往往会觉得是自己的错。就像通常不懂得反省的小豆在那时不得不给自己贴上“坏孩子”的标签,幸好小林校长鼓励小豆说“你真是一个好孩子”,才使得小豆能够充满好奇心地行动,经历战争的人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伤痕。与身体的伤不同,心灵的伤是看不见的,因此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愈合。我希望通过这本书让大家明白,战争不仅造成身体上的伤痕,也造成心理上的伤痕。

三联生活周刊:很多读者都想知道巴学园的后续。在战火中被烧毁后,小林校长有办新的学校吗?后来还和他联系过吗?

黑柳彻子:战后小林校长保留了巴学园的幼儿园,并继续为办新学校做准备。我那时候刚参加工作,由于忙得没有时间休假,所以直到1963年小林校长去世前我都很少与他联系。不过,我一直有一种感觉,有朝一日我想写写我喜欢的巴学园,于是在他还在世的时候,我以“电车学校”为题向一本杂志投了一篇关于巴学园的短文,这篇文章后来发展成了《窗边的小豆豆》这本书。小林校长给我上的最重要的一课就是“大家都在一起。大家一起干吧”。这条教诲也在我作为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亲善大使的活动中发挥了作用。

三联生活周刊:在《窗边的小豆豆》的后记中,你提到“窗边族”一词有“被排除在外围”的意味。新作的书名也沿用了“窗边”这个词,你现在仍觉得自己是“窗边的小豆豆”吗?

黑柳彻子:《窗边的小豆豆》出版时,日本正流行“窗边族”一词,指的是那些偏离了所谓“上升路径”的人。我也曾是在教室窗边跟宣传艺人打招呼的孩子,可能对被边缘化的人的感受比较理解。写这本书,让大家宽容了我身上各式各样的缺点,我觉得自己不行的时候也少了许多,但“窗边的孩子”的特质恐怕不会消失。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孩子们的生活环境跟过去有了很大的区别。你觉得与小豆豆的时代相比,现在的孩子面对着什么样的新挑战?

黑柳彻子:现在与过去最大的不同是信息的传播速度。如果我出生时有社交网络,小豆豆就会比那时被推到更远的“窗外”,也说不定我能够很好地利用它们,但那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了。我认为现在的网络社交礼仪,以及个人信息泄漏的风险,可能会给人带来压力。我对网络世界不是那么了解,但我一直喜欢非电子的东西,比如在生日和圣诞节寄贺卡。方便是值得庆幸的事情,但如果只追求效率,就不大可能遇到那些我在书中写到的失败故事了,那样的人生也是很无趣的。我希望年轻人在生活中不要太习惯于方便。

三联生活周刊:小豆豆总是很幸运地能遇见肯定她的大人,比如小林校长和后来在NHK遇到的大冈先生、饭泽先生。你如何解释自己的幸运?

黑柳彻子:是偶然吧。

三联生活周刊:很多年轻人可能会觉得自己难以得到小豆豆那样的支持。对于那些无法得到身边人理解的年轻人,他们该如何做呢?

黑柳彻子:“自我肯定”这个词在日本很流行。但是光是觉得“我很棒”“我很优秀”或“我能行”,也可能变成误解……我认为,遇到一个深深理解你的人是非常重要的,无论是家人、朋友、爱人、老师还是其他人。为了让他们正确理解你,你需要有勇气暴露自己的弱点。如果你想要一个真正的挚友,就不要耍酷,要对他们诚实。另一方面,不要只是一味地把自己的感受倾倒给对方,也要正视他们,肯定他们的优点。小豆豆的人生选择

三联生活周刊:当你进入电视行业时,曾想成为“能讲好绘本的妈妈”,但最终没有进入婚姻,而是走了一条之前没有想到的道路。现在的年轻女性在平衡工作和家庭上有很多困惑,你对这种困境怎么看?

黑柳彻子:从进入电视台工作起,我基本上一直很开心。38岁去美国留学时,本打算待久一些,但因为日本电视台邀请我主持节目而提前回国。我总是选择“有趣的”事情,结婚一拖再拖,就到了现在。《续窗边的小豆豆》里也写了相亲的经历,我并不是不婚主义者,未来结婚的可能性也不是零!不过,我喜欢年长的人,现在要找比我年长的人可能性几乎为零。所以,我能给年轻人的关于结婚的建议也几乎为零!

三联生活周刊:在阅读续作的时候看到小豆豆也有迷茫和沮丧,这让我产生很亲近的感觉。小豆豆一直坚持做自己,但是也经常改变想法。对你来说,做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在坚持做自己的过程中,是否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黑柳彻子:我倒没觉得做自己需要有什么牺牲。当我开始在电视台剧团作为女演员工作时,曾被告知要“收敛个性”。我当时很困惑,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收敛自己的个性。但后来当我通过广播剧的试镜时,剧作家饭泽匡告诉我“保持现在的样子就好”,这才拯救了我。巴学园的小林先生和饭泽先生是我最大的两位恩人。我认为他们的共同点是,他们都对“人”有着浓厚的兴趣,并将我视为一个完整的人,包括我的缺点。我认为,要发展孩子的个性,就必须遇到一位能正确看待孩子、肯定孩子、鼓励孩子的老师。

三联生活周刊:很多中国读者觉得,小豆豆一直保持着“童心”。对你来说,“童心”是什么意思呢?

黑柳彻子: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率真”吧。我最近开始思考,像我这样“始终像孩子一样的大人”能够生活下去,是靠着周围人的支持。如果大家因为自己丢失了童心而感到遗憾的话,我觉得与其努力重拾童心,不如好好地做一个大人,为拥有光明未来的孩子们提供支持。

三联生活周刊:《彻子的房间》已经持续播出48年。这些年来,你是如何一直对来宾保持着好奇和兴趣的呢?有哪些印象特别深刻的时刻?有没有过觉得想要停下的时候?

黑柳彻子:印象深刻的事情实在很多。人们认为我是个滔滔不绝的人,但实际上我喜欢倾听别人的故事,做这档节目让我体会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从来没有一个人让我觉得“这个人很无聊”。我听得越多,就越觉得人真有趣。正因为如此,我从未想过放弃这个节目。

三联生活周刊:几年前上野千鹤子也做客过你的节目,两位独身女士的对话真的非常有意思。在你看来,独身女性是一种怎样的身份呢?不工作的时候你都做些什么?到今天为止,你对单身生活的评价如何?

黑柳彻子:新冠疫情过后,我的生活有了一些变化。即使不出门,我也会待在家里蹬单车,我还在网上“订阅了”(是这么说的吧?)电影和连续剧。我发现自己很善于充分利用“居家时间”。

关于独身女性的处境,当我在美国留学时,看到关系很好的夫妻中,丈夫去世后妻子难以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的情况。我意识到,无论是否有工作,是否结婚,是否有孩子,最终人必须要自立。常常有人问我“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的人生绽放光彩”,我会说:“我不认为存在让自己绽放的捷径。”在日常生活中,当你觉得“这真是我喜欢的”“这真是令人愉快的”的时候,那就是你的绽放时刻。不论男女,不论已婚未婚,能够自主丰盈自己的生活的人,就是“自立的人”。我认为,随着这样的人越来越多,社会也会变得更加成熟。

三联生活周刊:接下来的人生,还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呢?

黑柳彻子: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因为如果有想做的事,我通常会马上动手去做。但如果说现在想做什么,那就是想在北京购物吧!我在日本也被称为“购物狂女王”呢! 黑柳彻子窗边的小豆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