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国策》案

作者:卜键
原北平故宫博物院文献馆编纂的《清代文字狱档》,共收入雍乾两朝文字狱65起,绝大多数在乾隆朝,其中超过40起在四库纂修期间。本节所写的“贺世盛《笃国策》案”,发生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夏,此时四库馆的编纂誊录事宜已至收尾阶段,大规模的禁毁书籍亦告消歇,为《清代文字狱档》所收时间最晚的案件。该案的特殊性还在于:贺世盛所写只是数十页散乱文字,虽有了书名,也只是一些文稿,远未到成书印行,书就被禁毁,人也被砍了脑袋。

奏报此案的为湖南巡抚浦霖,说在往溆浦县察看水灾途中,接耒阳知县阎广居禀报:生员贺世盛寄寓县城一祠堂为人代写诉状,即派教官前往查看,从该犯住处搜出《笃国策》抄本,发现书中多有悖逆,当即锁拿收监,现在正赶赴其家搜查。阎广居同时禀报衡州知府潘成栋、衡永郴桂道世宁,两上司也很重视,也急禀浦霖。据报,从贺世盛家中并未搜出任何不法文字,现已将其亲属17口拿获,唯有他的一个侄子贺家瑾往外地做生意,正在追捕,“并将逆书原本先行密封呈送”。

贺世盛是一名老秀才,时年69岁,不知道参加过多少次乡试,都没有得中举人,心情压抑,渐而至性格古怪,脾气暴躁,愈加自命不凡。他的家在离县城50里的黄泥塘,平日与兄弟亲戚都闹翻了,便到县城独居,以代写词状为生,并发愿要写作一部大书,“书成之后赴京进献,图赏官职,以邀荣宠”。有着这样的念头,老贺颂圣都来不及,怎么会去编造逆书呢?可既要献呈御前,必须拿出一些真材实料,加上平日对捐纳一途深恶痛绝,认为那些拿钱买官的人挤占了位置,使得像自己一样有才学的穷书生无出头之日,遂对捐官大加挞伐;而平日替人写状子,形形色色的案件遇见很多,也将一些录入书中。压抑太久者往往表现得自大,贺世盛书未写完,先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笃国策》。“国策”二字好懂,却非一个僻居乡野的秀才所能把握,而“笃”,则有深厚、确凿、切实、有高度之义。此类禁书照例是尽量不披露原文的,我们不知道究竟有些什么内容,只知被浦霖定为大逆,提议“照大逆律凌迟处死,家属缘坐,并将搜获之《笃国策》钞本呈阅”。乾隆批交大学士九卿会同三法司审核,也都支持浦霖的意见。查该年内阁除却一个和珅,实多清谨之士,其中嵇璜、王杰、刘墉皆出身翰林,岂看不出此中冤枉,没有人敢于直言。

还是乾隆说了点公道话,也透露《笃国策》中有“捐路终为财动、有妨正途及拒谏等语”,谕曰:

朕临御五十三年,普免天下地丁三次,蠲免漕粮两次,一遇水旱偏灾,无不立予蠲赈。兼之浙省建筑海塘及豫省豁免摊征银两,凡所以藏富于民,为捍御闾阎计者,总计不下亿万万,从不稍存靳惜。前此豫工暨川运两次开捐,原因维时河务工程紧要,军需用度浩繁,府库所存不敷拨给。且康熙雍正年间,曾因公准捐有案,廷臣有以是为请者,是以照例暂开,为一时权宜之计。然不久而即行停止,亦因纳赀授官本非善政,并恐杂流因此并进,仕路壅塞,捐例只可行之于暂,而不可行之于久,特命停止,自停止以来已十有余年之久。五十一年,督臣李世杰、书麟、李奉翰等以江南黄运两河漫决多处,抚恤堵筑诸务,需费较多,合词奏恳开捐。朕当以此事断不可行,明降谕旨训饬,天下人共知者。甘肃捐监之例,亦因地方官等包揽折收,藉端滋弊,永行停止。朕如果为聚财起见,则两次所捐,不敌一次普免之数,亦人所共知者。安有陈奏停捐,拒而不纳之事?贺世盛身列胶庠,据供尝阅邸报,岂五十一年朕训饬李世杰等之旨,伊独未之见耶?(《清高宗实录》卷一三〇九)

越到晚年,乾隆就越具有强烈自我炫耀意识,一段话全是显摆,免地税,免漕粮,修海塘,遇到水旱灾害即加赈恤。他说到在位期间有过两次开捐,一次是河南的黄河决口,一次是四川的金川之役,似乎都有充分的理由,那也只是无人敢反驳罢了。旨意中“两次所捐,不敌一次普免之数”,可能属实,却也觉得好笑,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办捐呢?

客观论列,乾隆对捐纳历来反感,对捐纳一路上来的官员也有些瞧不上眼。他在继位之初就降旨停止捐例,发现故臣之子王亶望借甘肃捐监大肆敛财,更是大加惩处,通省大员及道府州县几乎被横扫,王亶望处以死刑。贺世盛书中说有人奏请停捐,被拒而不纳,大概让乾隆最为恼火,也应是浦霖等指为逆书的依据。弘历为之定的罪名是怨望,曰:

乃辄敢因科名未遂,心怀忿懑,遂私自著书怨望。大学士等拟以凌迟缘坐,实属按律办理。……第念该犯究因失志场屋,贫苦无聊,摭拾传闻,私自钞写,借以抒其抑郁,与显肆悖逆者尚属有间。贺世盛着从宽改为斩决。至伊子贺家瑞,现伊父所钞之书中多违碍,屡次跪劝烧毁,尚为知理守法。乃该犯执意不从,终致败露,是此等无知妄作之徒,不但自蹈法网,且又不顾伊子弟。因其缘坐,俱陷大辟,而在朕心转觉不忍。且其余子侄孙子,据该抚查明俱在乡务农,不通文理,其未经举首,亦属可原。所有贺世盛名下应行缘坐之犯,俱着加恩竟免其缘坐,概予省释。

弘历自认放过贺世盛的子侄等,已属加恩从宽,特命浦霖“将此旨给与该犯阅看后,再行正法”,让他死而无怨。至于是否如此,就是天知道了。

《笃国策》开创了一个先例,即未成之书也可立案。20多页散乱文字,一些道听途说的见闻,对国家制度发表一些不满,即构成悖逆罪名。乾隆阅后予以减等,定为怨望,仍是一条死罪。其是四库禁书的最后一案吗?好像是,也较难确定。就在这之后,军机处首枢阿桂、次枢和珅还联名寄发上谕,质问两江总督书麟、江苏巡抚闵鹗元、浙江巡抚琅玕、江西巡抚何裕城因何近期未见续行查缴,谕令“各严饬所属,悉心查察”,“务宜实力查办,俾搜查净尽,毋得久而生懈”(《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一二九六)。过了一个多月,又有军机处发给闽浙总督李侍尧的字寄,说是江宁书局送缴一部《古今小品》,内容有违碍,选编者陈天定为福建漳州人,命其指令下属认真搜查。 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