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楼诗》案(上)

作者:卜键

四库设馆后,从开始的征书到后来的检查违碍书籍,各省学政虽非主管,亦无不积极参与,督率教授、学正、教谕乃至各级官学的教职生员认真从事,起着重要的作用。浙江巡抚三宝甚至发动“分发教职闲空人员”(即候补教职)回原籍清查,得到乾隆的认可,传谕各省督抚效法:

三宝奏,查缴应毁各书,若止责令地方官及各教官等劝谕呈缴,势难遍行清检,查分发教职闲空人员甚多,伊等俱系本地之人,派其各赴原籍府分,因亲及友,易于询访,并代为清查,将来即以缴书多寡,为补用名次后先等语。所办甚好。各省藏书之家,非必尽系知书之人,仅责成地方官劝令呈缴,恐于违碍书籍未能检查详尽,且或有其家竟无人为之查阅者,均未可定。教官籍系本省,其往来原籍,既可不致滋扰,而于亲友家所藏书籍知之必详,翻查亦易,其呈缴必多。今浙省既办有成效,各省均应照此办理。(《纂修四库全书档案》四一六)

皇上有旨,各省学政少不得又是一阵子忙乎。

乾隆四十三年七月,江苏学政刘墉在金坛巡考期间,遇到了两件事:一是丹徒生员殷宝山当堂呈上一篇文章,题为《刍荛之献》,见其指责时政,文辞狂妄,即命拿交府县审问;二是如皋县民人童志璘举报徐述夔书中有违碍,呈上一本徐氏诗集,以及沈德潜为他写的传记,亦令交地方官究问。此时四库禁书风声正紧,刘墉自不敢一送了之,也仔细阅读,摘出一些疑似违碍的文句,向皇上专折奏报。他已看出徐案较重,奏曰:“其徐述夔诗语多愤激,而沈德潜所作传内有‘伊弟妄罹大辟’之语,或者因愤生逆亦未可定,其所著作如有悖逆即当严办,如无逆迹亦当核销,以免惑坏人心风俗。”(朱批奏折:刘墉,奏为如皋县民人童志璘呈缴徐述夔诗一本沈德潜撰徐述夔传一本办理情形事)一场禁书大案,就此揭开序幕。

徐述夔,江苏东台县栟茶镇人,乾隆三年中举,因其制艺卷中有“礼者,君所自尽者也”,礼部磨勘时认为“君所自尽”大不敬,罚停会试。他本来对科举做官寄予热望,无奈返乡,徐家为当地巨富,倒也无衣食之忧,著有《一柱楼诗》等书,不免会有些愤激之语,郁郁以终。其子徐怀祖为监生,刊刻了父亲的遗作《一柱楼诗集》《和陶诗》《学庸讲义》等,也于乾隆四十二年七月病故。孰知该镇监生蔡嘉树从《一柱楼诗》中发现语言出格,有心讹诈,向怀祖之子徐食田提出赎回一块祖上坟地,其堂兄所卖原价为两千四百两,竟要以九百六十两回购,被拒绝。蔡嘉树扬言徐食田若不依允,将到县衙呈控《一柱楼诗》诋毁本朝。徐食田为争取主动,也是觉得祖父所著不存在诋毁,于四十三年四月初六将《一柱楼诗》等书及板片送至东台县衙。三天后,蔡嘉树果至县呈控,知县涂跃龙想息事宁人,断令徐家拨给十亩坟田。怎知蔡嘉树意欲彻底击败徐氏,又跑到江宁布政司告状,声称知县包庇逆属徐食田。这种无耻行径惹恼了颇有正义感的布政司幕友陆琰,批曰“与尔何干”,并行文将蔡嘉树发回扬州府审办。当时正值大旱,布政使陶易每天忙于勘灾求雨,对陆琰所拟文字未加细看,随手画了一个“行”字。

蔡家亦栟茶镇大姓,家中总管童志璘早年与徐述夔有仇,见主子不利,听说江苏学政刘墉巡考至金坛,便抱着徐述夔的书前往呈控。刘墉为已故内阁首辅兼首席军机大臣刘统勋之子,秉持清正家风,当不会喜欢此类诬控之事;而身兼四库馆副总裁,深知乾隆帝对于查缴违碍书籍的态度,也不敢掉以轻心。他是在两年前担任江南乡试正考官的,接任江苏学政,翻阅书稿后觉得问题不少,即上奏折。刘墉缺少乃父的风骨,处事圆滑,后来被讥为“模棱首”,此一奏也说得汤水不漏,模棱两可。

刘墉同时奏明殷宝山投书案,称府县官员从殷家搜出两册诗文,“内有《记梦》一篇,语句荒唐,心事暧昧,应行究讯”。所指乃书中“若姓氏,物之红色者”,“是夫物之红,非即姓之红也”,“红乃朱也”等语句。乾隆读后认为“显系指称胜国之姓”,“乃敢系怀故国,其心实属叛逆,罪不容诛”,严谕江苏巡抚萨载“就此条严加刑讯,诘其是何肺肠,取具切实供词,勿任展饰,按律从重问拟具奏”(《清高宗实录》卷一〇六五),复命将殷宝山与涉案之人解送京师,其妻其子也包括一个寡嫂悉被关押。而在殷氏解京后,经过层层严审,证明所指实乃同乡一个姓朱的,两人素有私仇,与朱明王朝啥的毫无瓜葛,且文集中还能找到一些讽刺前朝的例子。此案也算是一个小插曲,雷声大雨点小,但最后还是将殷宝山发配伊犁做苦役。

徐述夔一案可就严重多了。

刘墉久历官场,向皇上奏报案情时,同时札会署两江总督萨载、江苏巡抚杨魁。杨魁相距较近,连忙追查,于八月初十日上奏:经扬州知府谢启昆告知,徐食田在本年四月已将祖父的著作及板片呈缴东台县,并转送江宁书局;闻知蔡嘉树到县衙举发,徐食田又缴出三种书;后来蔡嘉树到布政司控告,声称徐家买通县衙书吏,谎称“自行呈缴”。杨魁还奏报了所采取的措施:“臣已札委苏粮巡道陈大化督同扬州府赴徐述夔家,将所有书籍悉心检查,据实呈送,提同徐食田等各项书籍解省究办,并讯明徐述夔传内所叙‘从弟赓武妄罹大辟,阅十七月而昭雪’之语系属何年之事。”同时委派按察使孔传炣督率苏州府往沈德潜家搜查,没有发现徐述夔各书。

刘墉的奏折抵京后,军机大臣奉旨详加阅看,除去原粘签外,又于《一柱楼诗》内检出四处谬妄文字,进呈御览。乾隆即命两江总督高晋等确查,谕曰:

徐述夔身系举人,而所作诗词,语多愤激,使其人尚在,必应重治其罪。今徐述夔虽已身故,现据童志璘呈其所作之《一柱楼诗》,已有怨愤之语,其未经查出之诗文,悖逆词句自必尚多,不可不严切查究,搜毁净尽,以正人心而厚风俗。且正当查缴违碍书籍之时,而其子不将伊父诗文呈出,亦当治以应得之罪。至沈德潜为此等人作传赞扬,亦属非是,念其已经身故,姑免深究。阅其所作传内,有“伊弟妄罹大辟,阅十七月而冤雪”之语。徐述夔之弟系属何人?曾犯何罪,作何完结,并著查明原案,详悉复奏。(《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五三一)

谕旨中提到去年发现王锡侯大逆之书《字贯》时曾传谕各省督抚实心缉察,遇有不法诗文随时查办,质问:“高晋、萨载、杨魁所司何事?应得何罪乎?”

此时河南仪封、考城段黄河漫口,高晋奉旨前往主持河工。江苏一干大员接奉严旨,无不惊惶。此前,杨魁已将此案的前后过程说得很清楚,而乾隆仍认定“徐食田既隐匿伊祖书籍,不早呈缴,及知事已败露,复敢贿瞩县书,捏称自缴,其诈伪殊为可恶”,令解京严讯。他命杨魁派人严搜其家有无藏匿书籍,并将涉案书吏另行管解来京,沿途不得见面串供。

署两江总督萨载的反应慢了半拍,却是两折并发,内容颇为丰富。他先讲徐述夔之弟“妄罹大辟”的始末,一个有些复杂的诬陷案件,与政治无关;并说江宁布政使陶易四五月间就收到徐食田缴送之书,蔡嘉树在六月又跑到藩司呈控,“辗转迟延,甚属不合”。萨载出身满洲正黄旗,伊尔根觉罗氏,传为宋徽钦二宗的后裔,多选赵字为汉姓,而遇事就将属下推出去顶缸,明显是为了自保,也有些不仗义。 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