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人民公园,省漂与客愁
作者:陈璐
李清源是河南禹州人,在郑州已居住超过10年,却始终与这座城市保持着一种奇妙的疏离感。这种感觉不仅体现在他总是表现出一种轻微的迷失,也反映在他的写作之中,就像他在今年新出版的小说集《没有人死于心碎》里描绘的那些人物一样,似乎一直悬浮在这座“省城”之上,永不着陆。他的写作深受城市中“省漂”群体的影响,这些在省城流转的灵魂,生活中充满不确定性,今天尚在此地,明日就不知道会飘向何方。直到2016年郑州放开购房政策,允许非本地居民在此置业安家,李清源才觉得自己或许可以成为这座城市的一部分。
漫步于绿荫之下,李清源告诉我,公园里这大多数游客都不是土生土长的郑州人,而是像他一样的外来省漂。城市的人口统计数据与他的观察相符——这座城市常年保持着人口净增长,至2023年末已达到1300.8万人,使其稳居全国特大城市之列,更是北方人口增量第一城。
虽然商城遗址近在咫尺,证明这里也曾是中国文明的重镇,但相较于曾被无数诗词歌赋浓墨重彩书写的洛阳与开封,郑州的历史在中原大地上似乎总是有些黯淡。这是一座因铁路而兴起的城市,直到1953年3月才撤县并市,1954年河南省会从开封迁移到了这里。而人民公园,始建于1951年,1952年8月1日正式向公众开放,比郑州成为省会的历史还要早些。
坐落在郑州心脏地带的人民公园,被二七路、金水路等主要街道环绕,距离二七广场和老火车站仅一两公里之遥。在这个快速扩张的城市中,公园就像是被时光遗忘了,被一种淡淡的怀旧氛围所包围,时间在这里也仿佛慢了下来。在我从繁忙的郑州东站抵达这里的那刻,就仿佛回到了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公园东门口停满自行车,门头上用粗犷的字体刻着“人民公园”四个大字,小贩正坐在小凳上叫卖着毛色鲜艳的小鸡,声音洪亮,吸引着小朋友驻足围观不舍得离开。这瞬间将我带回了小时候,学校门口那家老旧的小卖部前,妈妈握着我的小手,同样也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午后,阳光穿过稀疏的云层,斑驳地洒在密集的树叶间。网络上关于这个公园的照片或视频都充斥着怀旧的情绪,每个镜头都在尝试捕捉那些即将消逝的记忆碎片。出于好奇,出发前我曾询问了几位在郑州出生长大的朋友,有没有关于人民公园的故事。这些朋友,现在都已经离开了郑州在远方追求自己认为更美好的生活,回忆起童年时的人民公园,就是节假日里家庭聚会的胜地,父母省吃俭用,只为让孩子们在游乐园度过完美的一天。可是现在,正如城市的扩张将旧城区边缘化一样,东部新区的高楼大厦和现代咖啡馆构成了年轻人的新生活方式,朋友们告诉我,即便他们回到郑州,也很少再踏足人民公园。
李清源也很久没来过人民公园了。上个世纪90年代,他从安阳一所医学中专毕业,20岁不到,是个既没有什么生活经验,也未曾真正感受过社会重压的小镇青年。尽管那时中专生因为能够直接就业而备受青睐,他对医学却没有任何兴趣。毕业后他一度南下闯荡,却遭遇了2000年的经济危机,不得不返回故乡。家里憋得烦了,李清源便通过阅读来消磨时间,很快,县城的书店已无法满足他了,他决定到省城里最大的购书中心买书,这个购物中心就紧邻人民公园。
位于人民公园南门旁的购书中心,曾是个略显破旧的建筑,与现在光鲜亮丽的模样大相径庭。在李清源的小说《二十年》中,他将记忆里的购书中心稍加处理,特意地提到了这个地方,“这是栋两层的楼房,一楼卖教辅和各种专业书,二楼是文史哲类。二楼是刘佩瑶最常去的地方之一,因为这里有很多学校图书馆所没有的书”。购书中心与人民公园一样,见证了这座城市许多的起落和变迁。它的对面,曾矗立着金博大购物中心,那是郑州当时的消费地标,现在已成为历史,变成一块正在等待新生的巨大工地。从1971年二七纪念塔建成至今,这一带标志着城市的中心。八九十年代,围绕二七纪念塔的商业圈开始蓬勃发展。90年代初,这里的商城林立,亚细亚、天然、商城、华联等大型商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与不远处的德化街、敦睦路、西一街与百货大楼,一同构成了郑州最繁华的商业区。这一带的竞争异常激烈,甚至引发了被称为“中国现代商业里程碑”的“二七商战”,那场商业革命,搅动全国。随后,五彩城、金博大、大上海、百盛、印象城等商场接连亮相,银基、锦荣等批发市场也随之兴起,使得二七商圈活跃至今。现在,代表着高端消费的丹尼斯大卫城、万象城等新一代商场站在了二七商圈的前列。购书中心,就坐落在丹尼斯大卫城和人民公园南门之间。
进省城,对那时的李清源而言像是一次小型远征。他得从乡下的老家坐公交车到县城,再换乘长途车,约三个小时后,才能到达郑州火车站旁的客运站。因此,每回出行前他都得起个大早开始准备。买完书后,他在购书中心附近漫无目的地溜达,不知不觉就会走进人民公园。
李清源对初次踏入人民公园的印象并不深刻,只记得树上叶子稀疏,给人一种萧条的感觉。郑州对他来说,是一个喧闹繁忙的城市,人流不息,嘈杂无比。虽然这里是省会,但他总觉得自己仅仅是因为那个购书中心,才和这座城市稍微有了那么一点点联系。他不敢贸然深入这座大城市,每次总是小心翼翼,以购书中心为中心,不敢远离,买书之后便匆匆返回禹州。
这些感受被他写进了小说里,“二七广场是这个城市最大的漩涡,吞进四面八方的车流,粗暴折磨后再甩向四面八方。广场中央的二七塔,是最能代表这座城市的建筑了,有好几次,我在午夜时分兀立塔下,望着流光溢彩的城市陷入茫然。繁华与喧嚣穿身而过,如舟车纵横飕飕,我看它们如烟尘,它们看我如空气。这种感受难以言喻,却一直将我困扰,是我不能如糖盐化水一样融入这个城市。——或许并不是城市排斥我,而是自己拒绝融化吧。无亲无故,即是他乡,在我这个小农民的心里,始终盘旋着坚硬如伤的客愁。”早年间,这种客愁一直如影随形地笼罩在李清源周围。他坦言,年轻时的自己总有些敏感,容易感觉受伤。2004年初,李清源第一次不是为了买书,而是有事来到郑州。他打电话给一位前辈,想和他见一面,虽然不太熟悉,对方还是很客气地答应了,只是得等上四五个小时。在郑州,李清源最熟悉的地方是购书中心,他便在那里消磨时间,希望能找到几本新书。外面正刮着大风,树叶凋零,李清源的心情与这萧瑟的景象不谋而合。他不自觉地走进了人民公园。
他选择了一处靠近胡公祠湖边的长椅安静坐下,也不敢随意漫步,怕迷路,怕错过前辈的电话召唤。他在那里坐了很久,园内稀稀落落的游客让这孤单感更甚。这时,他注意到两个年轻人走过,一个背着蛇皮包,一个背着牛仔包,显然也是外地来的,可能寻找工作未果,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低着头,沉默着。他们无助和迷茫的样子,让李清源心里生出一种共情。他虽然在老家有份稳定的工作,但在这陌生的城市中等待未知的结果,也感受到了一种孤独和脆弱。他想,这两个年轻人可能一整天都在郑州的街头巷尾奔波,最后筋疲力尽地选择在公园的长椅上休息。人民公园不远处的郑州火车站附近就有个人才交流服务中心,去那里找工作大多数并不需要高学历,他想,那两个年轻人或许就是从那里出来的。他不知道两个年轻人是否选择在人民公园的长椅上过夜,但他觉得大概率他们会在那里。李清源形容到,如果街道是危险的河流,那人民公园就像是湖泊,封闭而安全,像一个港湾,给人以慰藉。
2012年上半年,因为平时喜欢写些东西,在老家小有名气,李清源被熟人引荐到郑州的一家公司担任创意总监。那时候,李清源已经对医生这个职业感到厌倦,他觉得自己每天的工作虽然能维持生计,但却让他精疲力竭。他渴望改变,渴望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打工、创业,在郑州工作了三五年后,李清源对这座城市依然知之甚少,连几条主干道都弄不清楚。家人都在禹州老家,自己在郑州的生活像个过客,他始终将自己定义为一个外地人。
2014年是李清源人生的一个转折点。那年,他自己运营的文化公司有几个项目突然泡汤,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郁闷之下,他回到了老家,时常在城北的颍河边散步。有天晚上,失眠的他开始尝试写小说,没几天就完成了一篇,在网上找到个投稿信箱,将小说投了出去。“十一”长假结束后大约一周,李清源接到了一个010开头的电话,是北京《当代》杂志的编辑部打来的,告知他小说被采纳了,鼓励他继续创作。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他在《当代》上相继发表了《走失的卡诺》《苏让的救赎》和《相见欢》三篇中篇小说,开始了文学创作之路。或许是这些过往经历,让李清源在创作里格外关注省漂群体的生活。在他看来,像郑州这样的巨型城市里,值得被他关注的群体并非生活稳定的老土著,也不是已经扎根的新市民,而是那些生活不定的省漂。他们的存在和流动,是城市活力的来源,并且一旦经济环境下行,他们往往又是最先感受到冲击、最容易被忽视和被牺牲的群体。
有个清晨,李清源坐在双层公交车上,从二层车窗眺望十字路口交错的人流和密集的电动车,他突然生出感慨,在庞大的城市里,个体这样渺小与脆弱,“他们在这个城市里面整天匆匆而来忙忙而去,能得到什么?能不能在这个城市生活?这个城市有没有他们的未来?能不能寄寓他们的理想?我不知道,我想他们也不知道。”这一幕,成为他创作小说《苏让的救赎》的来源。他笔下的主人公苏让,就代表着那些既无法回归故乡的乡村,又难以彻底融入城市的省漂。他们在省城中挣扎、奋斗,试图在这片不熟悉的土地上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
作为曾经的外来者,李清源如今也开始有了新郑州人的认同,他实现了自己的文学抱负,在中国人民大学取得了创意写作的硕士学位,出版了几部小说,还获了杜甫文学奖与十月文学奖。他在《莽原》杂志社担任副主编,终于算是在这座城市安了家。不久前,杂志社收到篇稿子,写得平平,但文章的题目却深深触动了他,叫《那时我们喜欢梦想》。
省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在李清源看来,省城能够承载人的梦想,也能帮助人实现梦想。他的新小说集《没有人死于心碎》中,故事虽不都有幸福圆满的结局,但如他所言,这正是现实与理想的对照。而对于人民公园,李清源有着特别的期望,他希望这里既能定格快乐的时光,也能拥抱心碎的瞬间。与郑州有关的创作里,有首歌流传甚广。2018年,金忻在四年前写的歌《一个叫做郑州的地方》,随着短视频平台的崛起而被广泛传播。许多郑州人一次又一次地将这首歌做成自己视频的背景音乐,因为它的歌词生动描绘了郑州的日常景象:“二七广场我们聊未来/人民公园我们牵手说爱/拥挤的光彩是你的最爱。”这触动了许多曾在这座城市学习、工作和生活过的人。金忻在网易云这首歌的评论区写道:“1999年,我怀着对音乐的梦想,来到了这座叫做‘郑州’的城市。时光冉冉,转眼我已不再少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经历了爱情的变化,人生的起伏跌宕,也感受到了这个城市的发展。”
生长在内蒙古霍林郭勒市的金忻,祖籍是河南商丘,所以他从小便对河南省会郑州抱有一种特别的向往。18岁那年,他终于坐火车抵达了郑州。当时的郑州站查票出了名的严格,他和他的乐队成员都穷困潦倒,时常琢磨着想要逃票,其他地方可能还能蒙混过去,郑州站绝对不行。但他还是觉得,初见郑州的情形与自己的预想几乎完全吻合,并未影响他对这里的喜爱。他十几岁开始外出闯荡,火车时常路过郑州。每次他都会从火车窗口看到一个装饰着巨大吉他的酒吧,名叫威森。那把大吉他深深吸引着金忻,他梦想有一天能在那里演出。终于有一天,他在那个酒吧唱了十几天,紧接着,酒吧就倒闭了。金忻在郑州西郊的工人路附近租下了一间小小的房子,房租便宜得出奇——每月80块钱,足以容纳乐队三四个人共同生活。他们常去厂子驻唱,一晚每人能赚个50块,但那时的郑州夜生活并不丰富,活儿也不总是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偏僻的工人路已经变成了市中心的一部分。那时的郑州,与现在相比显得狭小而又简单,除了人民公园、紫荆山、二七广场,可以去的地方并不多。正是这些地方,承载了他们在郑州的生活的点点滴滴。金忻那时还年轻,对这座城市充满了新鲜感,他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也因此,他在歌词中写道:“人民公园我们牵手说爱。”
后来他曾短暂前往北京,却很快因为郑州的包容再次回到了这里。“对我来说,郑州适合生存,很宽容,挣不了大钱,但也饿不着你。”他的乐队成员几乎都不是郑州本地人,有的是跟他从内蒙古来的,也有的来自河南其他地区,到了现在,乐队基本上稳定在三个人,除了他自己,键盘手来自驻马店,吉他手兼主唱则是平顶山人。
2002年金忻从北京再回郑州后,找到了一份驻唱的工作。郑州的酒吧多集中在经六路和纬一路,都离人民公园不远。2003年“非典”的暴发让所有酒吧都关了门,金忻去了杭州。但半年后,又因为爱情的召唤回到了郑州,并很快结婚定居。也许是因为有了爱人,金忻在郑州迅速找到了归属感。他愈发喜欢这座城市,事业也逐渐步入正轨:驻唱、写歌、开酒吧。到了2014年,金忻觉得自己在音乐上渐入佳境,至少能够自食其力了。那时,汪峰的《北京北京》火得一塌糊涂,这首歌激发了金忻也想创作一首关于郑州的歌。他回忆起城市中那些特别的地点,决定将这些印象融入他的作品。在歌词中,他提到了二七广场,那里总是聚集着很多年轻人,也写到了人民公园,那里树荫下总有无数情侣,还有光彩市场总是人声鼎沸,是个购物者的天堂。在金忻看来,一个城市能被记住的东西其实屈指可数,而这几个地方构成了他对郑州的记忆中最重要的部分。
那晚采访结束后,金忻又返回他的酒吧上台演唱。酒吧名为“回忆往事”,已经经营了近15年,里面人头攒动,气氛热烈。台下坐着一对19岁的情侣,看起来正处于热恋阶段,他们向金忻喊话,希望他能演唱《一个叫做郑州的地方》。当歌声响起,台上的金忻和台下的观众都缓缓摆动着身体。我想起之前问金忻,人民公园和郑州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回答我:“说实现梦想太过矫情,这里是我实现生活的地方。” 郑州人民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