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立正宫案
作者:卜键
清代对于上折奏事的权限规定很严,严譄为从九品候选小官,无上奏的资格,只好另辟蹊径:他将想要进呈的信函物件封好,写了一个短启,到内阁大学士兼军机大臣舒赫德府邸门房,捏称吏部公文,被收下。严譄生怕老舒不为转呈,大拍马屁,其中也写道:“兹略进片言以酬圣德,意不过请旨镇吓贪官勿得扰民,共乐太平,毫无关碍,伏望大人代为陈奏,倘事得准,不但有益国家,而大人爱民之美名亦流传不朽矣。……倘阻而不为代奏,是重目前之小究而误国家之大事也。”严譄之痴迷富贵和学识低下,皆可映见。
舒赫德拆阅后,见所涉案情重大,即命将严譄唤入,详加问询,得知其为山西高平人,45岁,曾任都察院书吏,任满等候安排,现在崇文门外万春杂货号记账谋生,自称上折意在吓阻贪官,尽忠朝廷。老舒出身满洲世家,文韬武略,出将入相,从政经验极为老到,即便是在密折中,也决不透露严譄那些犯上的话,只说已将严譄控制,同时严细搜查了其住处,抄出“奏底二件、誊清折子一个、呈四阿哥纸一张、自著《瓦石集》一本”。老舒细细将《瓦石集》过了一遍,倒也未见违碍之处;复密传万春号老板韩昌林,一看就是个小本生意人,告知严譄在店每月挣二两银子,平日交往也就是几个做买卖的乡亲。舒赫德多次提审严譄,也令其默写奏折,核对笔迹,认为应无别人参与此事,奏曰:
臣察该犯严譄语言井井,并非疯癫有疾之人,细绎各折词意,种种狂诞谬妄,该犯以役满书吏乃敢妄言国事,实属奸民之尤甚者。查该犯即或因就选无期,希图侥幸进身,亦何至如此妄为?或另有别情,抑或意中有欲倾陷之人。其应作何办理之处,臣再四思维未敢遽定……(录副奏折:舒赫德,奏报严讯严譄供词)
此时正值一年一度的木兰秋狝,乾隆帝不在京师,舒赫德受命留守京师。他虽看出此案的荒唐,仍将所有文档、书册驰送热河,并向皇上提出两个方案:将严譄押解热河审讯,或交刑部审办。
乾隆阅后即予批复,也正是通过这道谕旨,我们才得以知晓严譄之奏的核心内容。其竟称“纳皇后贤美节烈,多蒙宠爱,见皇上年过五旬,国事纷繁,若仍如前宠幸,恐非善养圣体,是以故加挺触轻生”,真是太搞了!弘历命舒赫德、阿桂、英廉三人主持在京严审,追问严譄从哪里得知有纳拉氏之姓,是谁向其传播宫闱之事,尤其对严譄写信给四阿哥(弘历的皇四子)极为敏感,谕曰:
至搜出纸片内有递四阿哥启帖一纸,尤为可异。四阿哥现在诸皇子中虽属居长,若以办事而论,六阿哥所管事务较多,何以转向四阿哥投启,殊不可解。再,前此在外假冒护卫者亦指称四阿哥,或外间四阿哥名头独著?恐其曾向四阿哥处投递,阿哥不以为意,暗为消弭,则大不可。(《清代文字狱档》,将严譄审明具奏正法谕)
为什么要将四阿哥与六阿哥相比较?乃因乾隆的前七个皇子只有他俩在世,又都过继给他人。老六永瑢比较得宠,担任四库馆总裁官,老四永珹似乎不太受父亲待见。乾隆对严譄写信给他也存在戒心,要求老舒等审明奏报,并警告不得包庇隐瞒。
其实事情没有弘历想象的那么复杂,严譄与皇子也搭不上界。据他交代,此信在三年前已写成,之所以想递呈四阿哥,乃因其在活着的皇子中居长。而在差不多誊清时,“忽被墨污”,觉得不是好兆头,就没有递出。乾隆阅后,认为可信,说“四阿哥平素尚属小心,若果有人向其投递此等字帖,即不自行具奏,亦必告知舒赫德代奏,谅不敢于隐瞒”,命停止追究。对于“议立正宫一事”,严譄交代是数年前进京途中,在客栈遇一出京者,聊天时打听京师新闻,告诉“纳皇后因挺触轻生,不曾颁诏,有一御史将礼部参奏,即行发遣”,方得知此事;再加追问,便称不知姓名住址。弘历怎会相信,谕令严加刑讯,务必找到散布者。万春号的老板伙计皆被拘传审讯,一个个过堂,发现都是一些大字不识的,也没见过严譄有什么做官的朋友,只好放回。接下来自会对严譄上大刑,据舒赫德等奏报,“该犯支吾掩饰,实堪愤恨,随令拧耳、长跪、打板、拶指,由渐敲击……复又加以严夹”,总算供出一个同村的梁二,称二人曾在京城一家商铺中闲聊,“他说有个御史多了话,已经发遣了”。老舒等如获至宝,急令山西巡抚巴延三前往捉拿解京。
那时的京师与热河之间,可谓飞骑往返,传谕多用六百里加急,头天有旨,次日晨舒赫德等即可收阅。老舒的奏折常附有严譄的供单,其中有这样一段:
三十年皇上南巡,在江南路上先送皇后回京,我那时在山西本籍即闻得有此事,人家都说皇上在江南要立一个妃子,纳皇后不依,因此挺触将头发剪去。这个话说的人很多,如今事隔十来年,我哪里记得是谁说的呢?后来三十三年进京,又知道有御史因皇后身故不曾颁诏,将礼部参奏致被发遣之事,我随即因病回家,三十六七年间我妻室子女都死了,气运颠倒,想到人孰无死,若不做些好事留个名声就是枉为人了。那年进京后心里妄想,若能将皇后的事进个折子准行颁诏,就可以留名不朽;又想从前御史做的折子一定说得不好,所以得罪,因将传闻立妃剪发之事总不提及,说成皇后贤美节烈,希冀动听颁诏。这实在是我想了多少日子才定了主意这样编写的。(《清代文字狱档》,178页)
一番话既属招供,更像是在倾诉衷肠,满纸悲凉。“雁飞不到处,人被利名牵”,四库禁书大潮中颇有类似的以性命搏出位之例,可悲可叹。大约是看到这些,乾隆也生出一些怜悯,传谕“不必过用重刑”,不要牵连其家乡弟侄族属,也不需要再去抓捕什么梁二,赶紧将严譄定罪正法了事。
此案大约是结案最快的文字狱,七月二十日经舒赫德奏报,二十八日即将严譄斩决。乾隆又有变化,命巴延三派按察使黄检赴严譄原籍搜查,并仔细察看其兄弟子侄是否形迹可疑。黄检为乾隆看好的一个故臣之子,颇为干练,抵达后即予严讯,顺便也将梁二一并审讯,奏报称未见不法字迹,严譄与家中弟侄也素不和睦;至于梁二,诉说严譄曾向他借银子捐官,未达到目的便结下怨恨,自己实在没说过那些话。 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