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归与函可案

作者:卜键
澹归与函可案0遁入空门,是清初一些仁人志士的无奈选择,上一节的屈大均(释今种),本节要写的金堡(释澹归),以及明末四公子的方以智(释弘智),皆如此。清廷发布剃发令,留发还是留头,做和尚后就不再有这样的难题;化缘游方,亦带来行动的方便,可以串联鼓动那些反清之人。而随着新朝的渐渐稳定,反清复明归于虚幻,他们将余生付之于回顾和思辨,留下一批可贵的著述。屈大均在雨花台的衣冠冢虽查无遗迹,而其隐身僧寺,讥刺新朝,则在乾隆帝的脑海里留下深深印痕。

如果说乾隆设立四库馆就是为了禁书,应属求之过深,言之太刻,与事实不符。而随着编纂过程中不断发现问题,也由于这位大皇帝擅能举一反三,约一年半之后,查禁违碍图书就提上日程。乾隆三十九年(1774)秋冬间的查禁谕旨,语气一次比一次更严厉,一众督抚赶紧抓落实,分别呈上拟禁的书单,多为明代的史传野记、文集章奏,也包括书板,纷纷押运赴京。只有暂署巡抚的韦谦恒没吃透上面的精神,不仅不解送禁书,反而将之封还书局。谦恒是乾隆二十八年(1763)探花,由翰林出任地方,时为贵州布政使,仕途向好,当是认为书局系省里办理遗书之处,暂时封存,等皇上有旨后再作处置。这个办法应算谨慎周到,孰知弘历要求运往京师,亲自审阅,见所奏很生气,斥为“不解事,糊涂”,不久便借端将他革职,发往军台效力。稍后,乾隆大概也觉得处分过重,传谕:“韦谦恒前在护贵州巡抚任内,因苏墧侵贪一案不即揭参,尚非大过。伊系翰林出身,学问亦优,着加恩赏给编修,在四库全书处行走。”(《清高宗实录》卷一〇一七)就这样,韦巡抚成了韦编修,先在翰林院宝善亭校办各省采进书,后来做了提调,也算是一个管理岗位吧。

其实韦谦恒的思路是对的。各省都有专为征集书籍而设的书局,集中了一批省内的饱学之士,自会遵循旨意认真把关,查找问题;而如贵州距京之遥远,如将查出的违碍书籍悉数解送京师,成本可就太高了。乾隆为何严令各省将拟禁之书解送至京?所说亲自阅看可行吗?可行的。这些书并非解运翰林院或武英殿,是一律送到军机处,而军机处没有衙署,在宫在园都是不多几间直房,能将源源而来的大量图书放置何处呢?我曾做了一些追索,不得要领,想自来朝廷的核心机构怎会缺少办事场所,也就不烦猜测了。

各地拟禁书籍送到,应会指定一批人(多系翰林科道)审看,接着是军机大臣二审,最后才到皇上御案上。弘历的高明之处,在于自幼练就一副火眼金睛,常能发现大臣看不出的问题。如他在《遍行堂集》中读到高纲的序,立命军机大臣福隆安搜检其家。高纲出身于一个八旗汉军家族,父亲高其佩曾任刑部右侍郎、正红旗汉军都统,伯父高其位仕至文渊阁大学士,一门贵显。他本人做过韶州知府,大约是出于对澹归的倾慕,筹措资金刻印了《遍行堂集》,并亲为题序。高纲已逝,儿孙辈分住在京津和江苏等地,混得一般般,此时皆被查抄。其中高秉住在地安门内,被抄出《初学集》《千山和尚诗抄》等。福隆安将高秉家以及天津送来高𥡠的书交于敏中派员审核,挑选翰林梦吉、刘锡嘏负责此事。梦吉为满洲正蓝旗人,时任洗马,未入四库馆,锡嘏则为四库提调官,二人没有太多收获。

乾隆四十年(1775)闰十月十九日,军机大臣舒赫德、于敏中联衔向李侍尧等寄发上谕:

昨因高秉家内查出《皇明实纪》一书,内多悖逆字句,应行销毁。其书系东莞人陈建所著,已谕令该督等细查所有刷印之本及刻板,一并奏缴。是书又名《皇明通纪》,恐刻板或有两副,应一并查明缴进。至僧澹归《遍行堂集》,语多悖谬,必应毁弃,即其余墨迹墨刻,亦不应存。着李侍尧等逐一查明缴进,并将所有澹归碑石,亦即派诚妥大员前往椎碎推仆,不使复留于世间。又闻丹霞山寺系澹归始辟,而无识僧徒,竟目为开山之祖,谬种流传,实为未便,但寺宇成造多年,毋庸拆废。着李侍尧等即速详悉查明,将其寺作为十方常住,削去澹归开山名目,官为选择僧人,住寺经理,不许澹归支派之人复为接续。该督等务即妥办复奏。所有高秉家查出澹归诗集及各种墨刻,并着抄寄李侍尧等阅看。此外,或有类此者,并着一体查办。(《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二九六,寄谕李侍尧等查缴《皇明实纪》《遍行堂集》并椎碎澹归碑石)

谕旨虽也提到《皇明通纪》,但要点在于澹归和尚所作,命李侍尧采取措施,根除其在广东的影响。

接奉上谕,李侍尧派广州府知府李天培等,会同南韶道李璜,带领官兵吏役赶赴丹霞寺,进行仔细搜查。这所由金堡开创的寺院遭遇一场浩劫,“凡撰著碑记,逐一摹搨,将原碑椎碎抛弃;所有寺内书籍字迹板片,尽行查起呈缴;其支派僧众五十九名,俱已逐出”(《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三一六,两广总督李侍尧等奏遵旨查办陈建金堡遗书板片折)。侍尧素称能员,还从书坊等处查得“《丹霞志》及金堡各种墨刻”,以及金堡重编的《独和尚语录》、题序的《八十八祖传赞》,一并封固呈缴。

对呈缴的《千山和尚诗本》,乾隆也专发上谕,命盛京将军弘晌等查缴销毁。千山和尚即函可,广东博罗人,本名韩宗騋,乃父韩日缵为明南礼部尚书,卓有才学。崇祯十三年(1640)父亲亡故,他即决然出家,住博罗华首寺,法号函可。明亡,函可悲恸北行,于顺治二年(1645)正月抵南京,暂住三年有余,目睹弘光政权的崩解,撰《再变记》。后来他打算回广东,向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学士洪承畴(韩日缵的门生)求得出城印牌,却被搜出“福王答阮大铖书”和《再变记》等,被关入满营,严加拷讯。此案被称作清代的第一个文字狱,函可坚称系一人所为,后被解北京,流放于辽阳千山。这之后清军入广东,函可的父兄子侄辈毅然参与抗战,从叔韩日钦,从兄韩如璜、韩如琰,从子韩子兄、韩子亢皆战死,三个弟弟则在故乡抗清被杀,家中女眷多数赴死,可称满门忠烈。函可得知后极度悲愤,写出“半壁山河愁处尽,一家骨肉梦中圆”“我有两行泪,十年不得干”等诗句,改号“博罗剩人”,顺治十七年(1660)辞世。澹归很敬重这位同门师叔,于《遍行堂集》卷九写道:“剩人和尚示寂于山三年,门人启龛,肉身不坏,双泪忽涌,拭之两布巾如洗。”亦幻亦真,摹写出一种无可化解的亡国之痛。

弘晌接旨后,先于盛京各寺院严密搜索,缴获《剩和尚语录》,注明刻板存辽东香岩寺,还有《普济剩和尚语录》,注明刻板存京师西长安街双塔寺、三元庵。他即命分头追查,还亲自率员往千山各寺查勘,捣毁与函可有关的碑塔,并勒令函可支派僧人还俗。

不管多么声势浩大的禁书活动,都会留下死角,都难以禁绝。经历生前死后两次劫难,函可的语录和诗作仍得以流传。而澹归的《遍行堂集》《岭海焚余》《丹霞澹归禅师语录》等也被秘藏。入清后,二人都生活了较长时间,虽怀抱激愤,但为了避祸,早将“不宜广于示人”的文字仔细删除。而其无法改变的是基调,是字里行间的隐喻,以及那无意间发出的讥刺;更为主要的,是乾隆帝以及比他更甚的翰林官挑剔伏线、想象发挥的能力。比如金堡的《清平乐·云海》,有句“白云如海茫茫,人间面目潜藏。莫爱天边清楚,也云地上荒唐”,就因为有个“清”字,也被剔发出来。 四库全书